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30章 第29章
    上海的七月粘稠而燥热,屋顶上除了晒衣服,否则是不能久留的。那样的天气之下,晒衣服竟也成了一种煎熬,于是我洗衣服越来越疏懒,脏衣篮里堆满了,衣服溢到外面,我才肯勉强洗一回。我这是第一次见到连绵不断的阴雨天,以及许久不洗的衣服竟然能发霉。我每过一天,就要用红色墨水在日历上画一笔,远远望去,七月的日子点点水红色的印记,倒是很好看。我一边计算着还差多少天能见到纯子,一边凝视着水红色的七月。想到在里昂上学的时候,我曾修过舞台美术,记得有一回老师让我们设计舞台布景,我加入了中国的屏风概念被质疑过,导致当时分数不是很高。现在想想,这样的一个个不规则的水红色的圈用在特殊的场景,未必不好看。再恍然一想,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真快啊。

    剧场的排练越来越密集了。尽管我有些理解不了《雷雨》中略有些奇怪的爱恨情仇,但是我还是把自己代入周冲这个角色。面对苦苦追求的四凤,我不是没有试图把我对纯子的情感完全代入,只是虽然大家都没有明着指出来我的问题,我自己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晚上回家对着镜子给自己演的时候,我一遍遍地找自己的问题,就算是这样,我总觉得还是有地方不对。

    时间越来越少了,我白天排练,还得抽空去学日语,晚上对着镜子表演给自己看,声音还不能太大。睡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只好靠抽烟来提神。有时候自己都能被自己吓一跳,烟灰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满了。

    乔梦鹃的风铃,我不记得那时候我是挂上了还是收起来了。我记得那段日子我喜欢到阳台上坐一会儿,那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阳台上有清脆的鸟鸣吗?是因为阳台上能看到好的风景吗?还是我把风铃挂上去了呢?我啊,完完全全忘记了。

    好在平静的日子里只要有所期待,就不算无聊。那是八月七号,约定好和纯子去见面的日子,我一早就准备好了。我换上新买的衣服,是当时好莱坞最流行的风格,我还特意打了发蜡,说来也巧,我的头发在那个时候是不长不短刚刚好的。我已经推掉了那一整天的排练,出门前特地喷了点淡淡的香水,拿上了那天在船上纯子给我的伞。

    芭蕾剧演出是在下午,剧院的大门口早已经贴了宣传画,我买了前排的座位,本想是叫江仕荣一起来的,可惜他说他有事要忙,于是就只有我一个人来。

    我永远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纯子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在舞台上翩跹起舞的样子,不,不仅仅是那天,之后的她的每一场的芭蕾舞剧演出我几乎都记得,以至于到最后她在哪里应该转身,哪里应当跳跃,音乐到了哪里该做哪一种旋转的动作我都记下来了。也许她每场演出的动作会有些许细微的差别,也许她哪天哪里不舒服哪个动作没有做到完美,但那都不重要,我永远忘不掉的是她脸上洋溢出的沉醉于舞蹈与音乐之间完美配合的幸福而恰到好处的笑颜,忘不掉的是灯光只打在她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她仿佛在发光的瞬间,还有她梳成圆髻乌黑秀发间与灯光相得益彰的闪粉和碎钻,以及她纤长柔美的脖颈,追随光亮的眼睛……这些都是我永远忘不掉的。

    那天她也不例外,每一个动作都堪称完美,每一次起跳都十分轻盈,脚尖着地带起地板上的点点尘埃在灯光的照射下也能看清些许,可我更情愿将尘埃理解成天使降落凡间时不小心沾染上的无伤大雅的凡尘。在冷色调的灯光照射之下,在台上独舞的纯子就是天使,不,她比天使更妩媚,更能唤起芸芸众生早已麻木了的对于纯爱与纯美的知觉。对,她不是天使,不是阿佛洛狄特,不是阿格莱亚,不是欧佛洛绪涅,不是任何神祇或是神话中美的象征的化身,替代。她就是她,她就是美与爱本身,她值得被人群簇拥,被万人敬仰,被灯光追逐,值得所有的美好事物,被明明暗暗的目光照亮每一寸美丽。她是白川纯子,是我的梦中人,是我初次感知的爱情,是我终生难忘的美丽。

    奇怪,我之前在焦急的等待与她见面的日子里,我明明是更期待在她表演之后见到她,可是现在,我却希望她能在舞台上多跳一会儿,真的一会儿就好。

    她出来谢幕的时候几乎是全场起立,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宛如潮水,说是海啸也不为过,要把一切都吞噬掉的那种。

    她站在台上,鬓角的头发有些散落,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脸上,此刻她的眼前是一片盛大的狂欢,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看到了?没看到?都不重要,眼下她目之所及的所有洋溢着欢呼的热情的观众,都是和我怀着同样的敬意和爱慕的人,甚至更甚。我想如果她能感受到众人洋溢的热情,那就必定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心情,我的热情既是万分之一的渺小,又是一乘一万的总和。

    大幕拉上,演出结束,我走出剧院,我并不打算就此走掉,我要等大多数人走了之后找机会把伞交给剧团的人,让他们还给纯子,我还特地用日语写了信,也打算一并让人带给纯子。此刻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撑开纯子的那把伞,在雨中凝视着剧院门外展示出的巨幅宣传画报。那是一幅水粉画,被斜风吹来的雨打湿,晕染出叆叇而淡薄的颜色。人群从剧院鱼贯而出,煞是热闹,可是好像没人看到这幅画一样。

    半晌我才从那副画里回过神来,好像有人在叫我,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我们剧场负责舞台布景的同事。

    “哟,真是你,尧卿,怎么?等人呐?”他走过来一边拉着我一边说道:“进来等吧,外面下雨的呀。”

    “秦先生您好,我一个人,在外面站会儿,您去忙吧。”

    “你呀,骗人都不会骗的,你不等人你这伞是怎么回事?可以啊,看不出来嘛,来上海才多久,就交到女朋友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打的伞是一把女式伞。我连忙收了起来,对他说道:“秦先生您误会了,这伞是别人借给我的,这不,我打算找个机会还了。”

    “哦,你等的人什么时候到呀?我们还有不到一个钟头就要关门了。”

    “秦先生,您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您要是能进去后台,能不能把这把伞还给一位叫白川纯子的小姐,这把伞是她借给我的。”

    “哎呦,你还认识她呀?你自己去还不就好了嘛,我们负责舞台的也不好随便去打扰人家。”

    “不是……”

    “哎,你看,那儿,人家出来了,你自己去吧。”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纯子,她今天穿的是湖蓝色的洋装裙,脖子上系着一条绀色的丝巾。她在和她旁边那个穿和服的男人说着什么,好像是互道了再见之后,那个男人就走了。她看见我,好像是眼前一亮一样,跟我打招呼,但是并没有走到我这边来,她一边看着门外那个男人上了车,看着他走远了,才走过来。我心里想着那个男人也真是的,坐着车不说送女士一程。与此同时,秦先生意味深长地拍了怕我的肩膀,走了。

    “白川小姐……我,我来还你的伞了。”我十分磕磕绊绊地用日语说着,“还有,您今天晚上的演出,真的是非常非常精彩。”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当时说得完全不对,还是她没听见,她只是笑着,对我说:“我想吃巧克力冰淇淋,你能去买给我吗?”我还以为听错了,重复了一遍她说的“巧克力冰淇淋”,她点了点头,我只好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我把伞给她,然后走出去,好在外面的雨并不大。

    好在是在租界里,卖冰激凌的店还是有的,换做是北平,恐怕纯子是要等很久了。租界里的甜品店就在剧院附近,我买好了巧克力味的,特地让人家给拿盒子包好,免得被雨淋了。至于她为什么一见面就要让我买冰淇淋去,我当时傻傻地根本就没有多想。

    我买好之后一转身,就看到打着伞的纯子站在我身后,我只见她笑着对我一字一顿地用中文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这句中文是为了我学的吗?一时间,巨大的幸福感笼罩了我,我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冰淇淋给了她,她拿过冰淇淋,把伞给我,示意我举着。

    “林、尧、卿。”我放慢了语速和她说,生怕她记不住。

    她又重复了一遍,发音并不是很标准,于是我只好在手上比划着我名字的写法,我头一回觉得我名字笔画多,搞了大半天她只是明白了一个“林”字。

    “はやし?(日语中的林,读作hayashi)”

    这个姓氏曾经长岛也这么叫过,我摇了摇头,对她说:“不是,是lin。”

    “那叫你林先生好吗?”她这句话又是用日语说的,我听懂了,点了点头。

    “纯子小姐喜欢冰淇淋吗?”我问道。

    她又用日语说了一大堆,估计是听懂了我的话,但是这回我什么都没听懂。她看我茫然的样子,又用中文吃力地说:“喜欢,但是,今年,第一次。”

    “要练芭蕾舞的原因吗?”我又用日语问道。

    她点头。

    “但是你今天很棒,所以吃一点也没关系。”我说。

    她又听懂了,然后笑了笑说:“谢谢,冰淇淋的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然后她又吃了一大口冰淇淋,然后问我:“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她是在试着问我能不能约她一起玩吗?可是已经很晚了,我自然是无所谓,她要是回家那么晚,没关系吗?于是我问道:“这么晚了,你家人不担心吗?”

    “我爸爸现在在日本。”她说,眼神里有些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想,真是个单纯的傻姑娘,不怕我是坏人吗?接着她又问:“上次问你你的工作,你还没有说呢。”

    我听了以后心里更加高兴,她还记着上次我们的对话和聊天,说不定她也如我那样每天回想着我和她的每一次见面。我想着现在剧场应该没人了,不如带她去剧场转一转。于是我说道:“你介意我带你去我工作的地方吗?”其实我是想带她去我家楼顶的,那里能看到上海好看的夜景,只是就这样贸然带她去我住的地方,未免太不像话。

    她点了点头,我说的日语她应该听懂了,我在心里感激了一下江仕荣。随即又想着这姑娘未免太单纯,真的不怕我是坏人吗?后来又转念一想,江仕荣说过,她家里家大业大,说不定这一条街都是她家的,恐怕她比我更熟悉这些街道。

    “林先生……是做什么的?”她问我。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跟她说着,雨停了,我把伞收起来,路面上积了水,她的高跟鞋踩着水和路面的声音清脆响亮,和雨后的夏日夜晚很配。我带她来到剧院门口,果然,这时候剧院关了门,纯子看起来有些惊讶,看着我问道:“剧场?”

    “我是个演员,之前在里昂学表演,不过现在还是个新人。”我一边说着,一边拿钥匙开了剧院的侧门,给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看着我笑了笑,进去了。我带她去了平常演出的舞台。

    “好大啊。”在我把灯都打开了之后,她环顾着四周说着。现在四下无人,说一句话有很多回音,把她吓了一跳。我对她说:“走,三楼有电影放映厅。你喜欢电影吗?”

    “喜欢!”她这句话说得声音更大,听得出来是真的喜欢。顿时,“喜欢”这个词,在偌大的剧场里回荡,我带她出去关上剧场大门的那一刻,似乎还有回声,我赶紧关门,好像这样就能把纯子的那句“喜欢”永远关在剧场里,等她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听。

    我带她去了三楼我才想起来,我没有放映厅的钥匙。平时这个地方只有在有电影放映的时候才开门,现在大门是紧锁着的,我为了不让纯子失望,只好让她稍等一下,我从侧边翻窗户进去,从里面开门。废了好大得劲我才从高高的窗户外面爬进去,把里面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开门的时候才发现,门从外面锁住了,从里面推不开。

    “怎么了?没事吧?”纯子在外面问我。

    “门打不开。”

    “只有窗户可以进来吗?”

    “是的。”等一下,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回过神来,已经看到纯子一只手扒着窗户了。“等一下,白川小姐,这太危险了。”

    “没关系,等我一下。”

    她真的是大小姐吗?从气质和风度上来说当然是,可是这翻窗户的身手,都快赶上我了,我从前上中学小学的时候经常翻学校的墙逃课,才练就这一身本事,那……纯子呢?不不不,我实在没办法把她和逃课联系在一起。这是我头一回见到一个姑娘家翻窗户。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