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猫鼠]白首如新 > 第41章 第41章
    季云只惊慌了片刻,便即冷静下来。他跟在黄鹂身边日久,自然知道这是武人所谓点穴。眼下这院子里能干出此事的,除了白玉堂,再无别个。

    念头未转完,只觉身子一轻,有人提起他便走,径直出了院子。七弯八拐地走出十数丈远,才将他狠狠往地上一顿。随即果然听得白玉堂在身后冷冷道:“问你什么你便老实答话,否则休怪我不念郎舅情分。”季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可我未见得都答你。”白玉堂道:“那可由不得你。”说罢在他肩头一按。季云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跌,坐到一块石头上。也不知白玉堂有意无意,这石头说尖不尖说平不平,恰恰磨圆了的一块凸起顶着尾骨,十分难受。

    白玉堂绕着他转了两圈,倏地在他面前站定,道:“且从头说起罢。表姐遇害那天你随黄鹂离开之后,是什么时候跟他分开的?分开之前是否一直在一起?”季云垂首道:“最多也就三五天吧。时日有些久,不甚记得了。”白玉堂怒道:“胡说八道。浦江县外那悬崖我们可是一起上去的,黄鹂把我和小安留在那里,自带着你走了,那至少已有三五天了。莫非你们一下崖就分开了不成?”季云道:“不瞒你说,悬崖上我已没有见到他了,只怕你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晚于我。”白玉堂皱眉道:“你说什么?”季云道:“他把我留在主屋后就走了,还是婢女跟我说小安在后边小楼上。我便说见见他,可小安不愿来。却没人知道你在哪里。我只得罢了。”白玉堂道:“之后呢?展昭上崖时,你已不在了。”

    季云动了动眼皮,像是想看一眼展昭,却做不到,只好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好缓解方才的动作带来的一阵酸涩:“原来展少侠也曾上去。我打了个盹,醒来时,已有人带我在竹篮里了。”白玉堂追问道:“是谁?”季云道:“翠柳。就是屋中病了的那个姑娘。”

    这话大出意料,白玉堂一时沉默。展昭忍不住道:“白兄,季公子不似你我,气血凝滞不宜过久,否则只恐于身子有碍。要么先——”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你想知道的我还没问到,急什么?”展昭一噎,垂手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白玉堂犹自有些忿忿,再问季云时,口气自然也就不太好:“翠柳带你下了崖,就来这里了?依你说来,她本是黄鹂一路,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费劲安置你?”季云道:“是黄鹂的安排,她只不过照办。”

    仿佛正中下怀,白玉堂虽未提高声音,语气却立时严厉,几近咄咄逼人:“你既未中毒,也非残废,就如此听从了黄鹂的安排?他于你可有杀妻之仇!即算此处机关遍布,但你来去自如,可看不出一点被困的模样。纵然真是被困,也总要试过几次才知道出不去。你说,你有没有试过?你家中老父幼女,便全然弃之不顾,安安心心,在这儿当个山中隐士了?”

    他愈说愈是激动,直似季云若给不出令他满意的回答,便要血溅当场。展昭真有些怕他突起发难,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点。

    季云却淡然得很,像是早知他有此一问。抿唇沉思半晌,只苦笑道:“我昨晚就说过,有万般无奈。”白玉堂冷笑道:“无奈?什么样的无奈能让你枉为人子?”季云道:“倘若你与我易地而处,你未必便会做出其他选择。”白玉堂道:“是么?你倒是说说看。”季云道:“我不能说。更不能与你说。”白玉堂厉声道:“你说是不说?”季云道:“你若不满,打我骂我甚至杀我,也都由得你。”

    他脸上现出一种几乎是要凛然就义的神情。白玉堂不怒反笑,道:“这可真是奇了。当日黄鹂逼你跟他走时,不见你如此有骨气。”季云道:“那时我妻女在他刀下,我又能如何?而今我孑然一身,更有何惧。”

    白玉堂盯着他,胸中那股气渐渐泄了。倒不是为季云说服,只是他既软硬不吃,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遂深吸了几口气,转而单刀直入地问道:“夜莺是什么人?”

    季云已坐了许久,那石头抵着的地方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麻,搅得他心烦意乱;不防白玉堂突然问到夜莺,颇为吃惊,口唇动了几动,竟发不出声音。白玉堂却以为他是不愿回答,又恼将上来,冷笑道:“我知道了。那翠柳与夜莺关系紧密,瞧来与你也都挺熟络。你年未三十,既已亡妻,又不曾纳妾,膝下止得一女,多半是想在她二人中寻个给你留后的。”

    “白玉堂!”季云挣扎不得,这一声喝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你小小年纪,怎地满脑子转这种念头!白大哥送你拜师学艺,就学出这么个庸俗模样?”

    他斥了白玉堂不说,连其恩师兄长也一并骂在内。冲口骂完之后,才发现白玉堂脸色阴沉,眼露杀意,不由又害怕起来。这恐惧来得如此迅猛,连身下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气氛几近凝滞。展昭微不可闻地吁了口气,道:“白兄,且先走吧。”他见白玉堂并无软化之意,只得上前挡在两人中间,加重了点语气,重复道:“白兄,走吧。”

    白玉堂冷着一张脸,将眼光转向他,大有他再多说两句就连他一起教训的意思。可双目一对,见展昭微微摇头,忽地一怔,忆起来此地的初衷,乃是寻找徐庆;怎么迷迷瞪瞪过了一晚,却在这与季云纠缠起来。遂狠狠瞪了季云一眼,道:“六个时辰自解,你慢慢坐会儿吧。”转念一想,又瞪了展昭一眼,这才转身走开。展昭哎了一声,举步追上。

    两人并未走远,只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那小院后面。展昭看白玉堂犹有忿忿之意,忍不住道:“还气?气便气他,你瞪我作甚?”白玉堂叹了口气,道:“你一说我就乖乖走,岂非显得我太没面子。”展昭失笑,转过头去。白玉堂立即伸手去掰他下巴,硬将人转回来,恶声恶气地道:“你笑什么?”展昭含笑注视着他,却不发一语。白玉堂被他看得脸热,只觉一股酥麻自颈项沿脊柱蜿蜒而下,没来由一个战栗,甩开手,嘟囔道:“罢了,不与你一般见识。”

    展昭知他嘴硬皮薄,也不戳穿,道:“你想三哥会在这里么?”白玉堂断然道:“昨晚除了我们和季云,这里绝没有第四个人,除非他已死了。”展昭皱眉道:“别乱说。哪有这样咒自己哥哥的。”白玉堂耸耸肩,道:“我兄弟可不信这些个劳什子,说一说不妨事。”

    话音甫落,忽见展昭鼻翼翕动,面色也变了,不由奇道:“怎么?”展昭道:“你闻。”

    白玉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依言细辨,竟闻见这雨后清新中夹杂着一丝血腥气。这血腥气夹杂着泥土味,还带着腐烂的气息,或许是本来被掩盖,因了雨的清洗才泄了出来。

    血腥气是从屋子后面传来的。那里只有一间柴房,与主屋隔着约摸两丈;门扉破裂,里面木柴倒是堆得整整齐齐。展昭和白玉堂悄悄走近,向里张去,一时瞧不出什么,血腥气却闻不见了。

    “那是什么?”白玉堂眼尖,指着柴房顶上轻声叫道。展昭抬头一看,只见到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道:“上去瞅瞅。”说着在白玉堂肩上一碰。两人跃上房顶,看准了那黑影的位置,小心揭开瓦片。日光倾泻而入,将那黑影照得清楚,乃是一尊高约尺许的木制雕像。

    并非任何罗汉或菩萨,而是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这女子一手举过头顶,指作兰花之状;一手虚托胸前,捏了一个剑诀。她全身□□,只一头长发披至腰间,聊以蔽体。一根红绳系在她颈上,将她吊在房梁。那红绳已有些发黑,想是无数次浸水又干的缘故。此刻由于屋顶破口,整尊雕像都在微风中轻轻打转,宛如女子正在起舞。

    展昭端详着雕像的面容,只觉甚为眼熟;可眼看着她转了两圈,也未曾记起。忽见一只小毛虫被风自屋顶吹入,径直落在雕像上。它挣扎着抓稳,蠕动着爬上了雕像的左脸。说来也巧,那又长又软的虫体,恰好蜿蜒在她眼唇之间,猛一看去,像是把她的脸划了一道似的。

    “莫不是她?”展昭低声惊呼,“那地道里的……山茶?给我珍珠的那个,你记得吗,我说过她左脸有伤……这雕像直似是照着她刻的。却原来她面容未毁时是这样……哎?你听见我说话没?”

    白玉堂没搭理他,却直勾勾地盯着下边的木柴。展昭拿手在他眼前晃晃,也未能叫他转头,不由奇怪。顺着他眼光一看,顿觉汗毛直立。原来底下的柴堆只最外一层是木头,里面层层叠叠,尽是白骨。

    和大觉寺中的动物尸骨不同,这一屋乃是人骨,大至腿骨小至指骨不一而足。它们被洗净、炼制,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色。头骨被堆放在靠南的墙边,不知有几百个;奇怪的是,每一个的口中都插着一支毛笔。有的毛笔几乎全秃,有的还有七八成新,都直直朝天,如同燃香祭拜。

    展昭回过神来,见白玉堂犹在发愣,忙拍拍他肩膀,道:“你还好么?”白玉堂打了个冷战,摇了摇头,道:“我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一时失态,倒叫你见笑了。这虽然比那还思馆地下埋着的干净些,瞧来却更令人恶心。”展昭道:“你想,季公子知道柴房里是这样么?”白玉堂哼了一声,道:“管他知不知道。这儿现在是他的地方,他纵然不知,也该问个窝藏之罪。”展昭笑道:“你还知道问罪了。”白玉堂道:“我看,就算季云不知,那个翠柳却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现下她独个儿卧病在床,我已去问过话,却讨了个老大没趣,自然也不好再去。你生得温和,想必比我讨女孩子喜欢,你去试试。”

    他说这句话时有些泛酸,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段心事。展昭哭笑不得,正要答话,忽一扯白玉堂,道:“有人来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