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赏菊食蟹的好时节。
重阳节那天，皇帝领着亲信重臣又去了燕华山，登上西北山脉的小望峰顶眺望整个偌大的京城，举行谢天地神灵、敬祖先恩德的祭祀活动。皇后领着四妃及皇家子女一同前往，各官家眷也在其中。昭华太子中途还改道从北郊猎场顺走了他的汗血宝马，高高兴兴去秋游。
百官嫔妃家眷，再加上各家侍从护卫，又是浩浩荡荡近千人。
人一多，出行速度便变得缓慢。因此他们九月八日下朝后出发，在小望峰底的皇家别院住四日三宿，九月十二晚归京。
马车颠簸很是受罪，小望峰的景色也无甚新奇。阿树躲懒，在重阳节前跑进御书房抱着昭阳帝的胳膊撒娇：“女儿想留在宫中陪太后娘娘，娘娘教儿臣礼佛修禅，为大昭百姓祈福。”
昭阳帝知道她礼佛是假，偷懒是真。但也不忍叫阿树奔波劳累，自是应允。
“小丫头片子，不许偷吃螃蟹。”他一把抱起赖在自己身上的女儿，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凑近了额头相抵，仔细交代：“朕会同母后说，多看着点你。”
“那儿臣就更不忍去了，不然只能看着父皇同兄长食蟹饮酒，大快朵颐。”阿树委屈道。
螃蟹性甚寒，加之与她服食的中药相克，阿树每次只能眼巴巴凑在一旁闻个香味。
“答应让你重九日出宫玩耍，当作补偿。”
阿树一脸正经地欲拒还迎，很是乖巧孝顺：“儿臣想陪太后娘娘。”
“母后哪舍得拘着你？”昭阳帝深谙阿树的性格，真叫她念经吃斋，不出半日就要胸闷气短，浑身不对劲。“届时叫六木都跟着你，别往人潮涌动的地方乱跑。”
六木其实是三个人，是昭阳帝精挑细选在阿树十岁生辰时指派给她的暗卫。她给三人重新赐名，分别叫一木、二林、三森，统称六木。
这名字听起来略一言难尽，但昭阳帝也由着小公主肆意妄为。毕竟要不是钦天监死命上谏拦着公主胡闹，昭阳帝早纵着他的娇娇儿把燕晚晚这个大名给改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昭阳帝坚信，他的小公主自该是有求必应。
“父皇真好。”阿树也不装了，笑嘻嘻的躺倒在昭阳帝宽厚健壮的胸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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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登高望远。
阿树一早去给太后请安，将前日绣好的一幅万菊图献给她老人家，话了几句家常，正准备端端正正礼佛念经，就被她老人家慈祥地请了出来：“既然皇帝答应你出宫，与其在此陪哀家苦坐，不如趁日头好，早些时候出去玩耍。”
京城东市今日晚间有灯会，白天除了商家买卖，也没什么新鲜的。她本来打算同太后娘娘呆上半日后再请辞出宫，但现在计划被打乱，还没想好如何打发时间。
回到她的寝殿清和宫后，她又呆呆坐了一会，翻了翻桌案上的书，对煮雨道：“请琴师到邀月亭来。”
这几日阿树和顾锦之熟悉了些，她很喜欢他，总想着叫他过来多看几眼。
琴技好，容颜好，脾性好，除了话有些少——但话少怎么能是缺点呢？
阿树觉得，光是看着顾锦之坐在一旁，她就能多喝一碗药。
妆奁台上铜镜清晰照人，她唤烹云来重新梳了个反绾髻，似惊鸟双翼欲展，发尾垂在肩后，用密尺梳细细打理。将昨夜三森拿来的木盒打开，里面是昭阳帝亲手雕的银丝镶缠枝纹紫檀梳篦。烹云小心捧着将梳篦正插在她发间，两边发缕用茱萸饰流苏点缀。
昭阳帝早日还送来一盆新开的绿牡丹，跟颗白菜心似的在窗头盛放。
菊花白菜，雅俗共赏。
顾锦之不住在宫中，等他抱着琴前来时，阿树已经自斟自饮了许久。
清和宫正殿后有一片小花园，燕华山北面暗河正好流经此处，便依着活水建了座假山，树木花草郁郁葱葱。邀月亭设在假山半腰，从红墙青瓦的宫墙外正好能看见亭子顶端木雕的鸾鸟逐月，与御花园仅用一墙一垂花门隔开。
阿树本想给亭取名叫镜花水月，昭阳帝说寓意不好，改成邀月亭，还大笔一挥写了块匾，叫工匠雕好送来。
阿树寻思，邀月这名字也没多风雅。不过毕竟是皇帝赐名嘛，连题词匾都送来了，总不能拒收吧。
天气逐渐转凉，枝头叶脉被风染成姜黄色，挂在枝头簌簌作响。空气里湿润的水汽柔软地中和了秋日干燥肃杀之意，像磨圆了棱角的老木，优雅温吞。
南境的冬日来的很晚，有时候甚至看不到落雪。
与之相反的是，北境往往很早就入冬了。今年北境蛮国已经下过几场暴雪，狂风卷着粗粝的沙石整日在半空咆哮。
哪怕身处深宫，阿树也听说边境将士们处境苦寒，棉服盔甲难以抵御狂风暴雪。昭阳帝允许太子上朝旁听，前几日忙于边境的诸多事项，今日重阳节才有空出游。
重阳节皇帝率百官登高祭祖，这是大昭历年来的规矩，借此向先祖祈福与汇报，宣今日之国泰民安，求来年风调雨顺。因此不论边疆战事再忙，也要抽出这几天时间。这也是给普天百姓求一个心安。
只是，今年北蛮来势汹汹，怕是不能轻易善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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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国气候温暖怡人，空气湿润，此时并不算冷。但阿树身子太弱，已经穿上锦缎夹细棉的披风，袖中放着暖手炉。
她歪倚在亭柱上，眯着眼望向天空，坐姿不甚端正，很是随性散漫。焦尾琴放在一旁石桌上，几张曲谱压在琴身下。
“清商请公主安。”顾锦之在亭下行礼，声音温润。
阿树随意抬手免礼，示意他进亭来坐。
“喝酒吗？”阿树弯着眼睛笑，举着酒杯道：“花糕菊花酒，去岁叫小厨房酿的。可惜甜味偏重，压了菊花的清香。”
烹云取了白玉杯倒酒，递给顾锦之。阿树不喜身边伺候人太多，烹云福礼退下。
顾锦之谢过后举杯将酒饮尽，白皙如玉的脸泛了丝红晕，给俊美不似真人的脸庞添了几分鲜活气。
阿树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觉得不太好意思，又垂下眼帘。
然后悄悄抬眸又看了一眼。
他今日穿的是藏蓝纱衫偏襟直裰，腰间系着金丝乌线打的编制络穗，右侧挂着一块雕盘龙青玉佩。衣服取色偏淡，纱质料子垂感柔和，整个人宛如融入了身后这一片秋高气爽的风景之中。
这几日父皇和哥哥都太忙，她无聊时就找琴师来，偶尔聊几句，也就没有初见时那么怕生。再加之顾锦之真的生的太好看了，比她见过所有官家子弟更秀颀俊朗，目若朗星，眉如墨画，话本里仙界郎君也不过如此。
每天面对如此翩翩公子，呼吸都顺畅许多。
顾锦之知道小姑娘又在偷偷看着他发呆，温和的笑了笑没点破，又倒了两小盅酒。
过了一会阿树回过神来，她伸出手指轻轻拍了拍裙面上的浮尘，拿过桌上酒杯饮下，抿了下嘴唇若无其事的问道：“清商，今天学第九段吗？”
“是。”
“这部分指法难吗？”阿树问道。前几段曲调偏缓和，对她而言指法已经颇难，而从第九段开始，节奏更快，指法更复杂。“先前练了许久，感觉指尖都疼了。可是本公主曲谱背的再熟，弹出来的曲调始终不连贯。”
顾锦之在北郊猎场弹奏的便是《潇湘水云》，前两段曲调颇为抑郁沉闷，阿树不太感兴趣，至中间时音阶跨度复杂多变，旋律曲折回环，交织成一幅天光云影、浪卷云飞之奔腾势态。哪怕阿树从未离开过京城地境，前往那潇湘两水汇合之地，也能畅想出一幅浩渺壮阔的九嶷山巍峨盛景。
“熟能生巧。”顾锦之言简意赅。
凭白长这么美一张脸，竟然性子这么无趣。
就不能陪我聊聊天嘛。
被不冷不热挡回来，阿树有些羞恼。她本想拂袖离去，但抬头瞧见顾锦之这张惊艳绝伦的脸，小脾气不自觉消散了。
好吧，慢慢来。
毕竟顾公子长得美。
她缓了缓气，调整坐姿摆好手势开始练习。
磕磕巴巴弹完后，她羞得耳根通红。
今日亭子里气温偏低，手指僵硬，弹奏比以往还差。她拿酒壶倒了杯酒，掩袖喝下后身体稍许回温。接着又倒了一杯，放下酒壶问顾锦之：“清商，你喝吗？”
“谢公主，臣不胜酒力。”顾锦之婉拒。
“太子哥哥说这个酒不醉人的。”她解释了一句，不过也不强人所难。
她自斟自饮，发现一片菊瓣挂在杯壁上，晃了晃杯子里的余酒，但花瓣仍在。阿树偏着头拿起酒壶倒酒，酒水顺着杯壁将花瓣冲开，她满意地弯起眼睛，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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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树捧着酒杯玩的不亦乐乎，许久后抬头都忘了自己在何处。她呆愣愣放下酒杯，感觉头有点晕，眼底迷蒙茫然。
“呀，你在这里啊。”
小姑娘头上的发髻随着她摇头晃脑的动作，似幼鸟欲飞离巢，小心翼翼又脆弱易碎。她斜倚在廊柱上，指尖抓着衣摆。眼角泛起小片红晕，雾蒙蒙的大眼睛里沾染水汽，莹润饱满的小嘴微张，说话细声细气的，看起来娇气极了。
“琴师，你怎么变成两个了？”她疑惑地歪了歪头，起身摇摇晃晃去抓眼前的重影。
“你皮肤好白啊，我看书上说人鱼皮肤很白。”湿润晶亮的红唇絮絮叨叨着，“书里还说人鱼喜水，但你似乎不太喜欢水，相反我更喜欢水，一天能喝三壶泉水，也喜欢泡温泉。这样算来，你不是人鱼，我才是。”阿树骄傲地扬起下巴。
“但讨厌鬼燕朝桓说我是乌龟，受点惊吓就缩进壳子里翻个背朝天。哼，我怎么能是乌龟呢，再不济也该是神兽玄武吧。不对，玄武名头也不好听，本公主漂亮可爱理应是人鱼。”
“咦，我今天话真多……喝醉了就会话多，让你瞧见真是难为情。”
裙边禁步撞击发出细碎清脆的响声，但阿树脑子里像蒙了一层白纱，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只有眼前的人在迷蒙薄雾中如夜明珠泛起莹润晶亮的光，吸引着她一步步靠近。
她跌跌撞撞往前走。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