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本想找个天光灿烂的好日子，邀请父皇母后来清和宫，共同吃个饭，赏赏花看看月亮。顺便探探口风，他们同不同意让顾锦之当自己的驸马。
要是同意的话，就可以派遣工匠和礼官，着手开始建公主府、准备婚嫁事宜了。
她已经看好了公主府的地段，驾车距离宫门仅仅只要一盏茶的功夫。这样的话，她可以每天在宫里陪父皇母后，到了宵禁前再回去。
阿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可以将每件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只是近来父皇政事繁忙，再加之北境战乱频繁，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兴师动众地派礼部安排公主出降的事宜。
再等等吧。
也可以和未来驸马多培养感情。
阿树从来没想过，顾锦之会不喜欢她。
她在这方面有着旁人不及的自信，这是她数十年来生活顺遂娇生惯养出来的性子。她觉得自己这么可爱，又是大昭最尊贵的昭和公主，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肯定喜欢她。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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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日京城贵族子弟前往京郊围场举办宴会，阿树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命定良人，不必再奔波路途去看那些世家子弟们争奇斗艳，便临时找了个借口留在宫中。
大昭民风颇为开放，京城世家勋贵举办这一场场繁盛的宴会，本也给族中子女相互相看提供机会，免得夫妻二人直到拜堂成亲，掀了盖头才知道彼此长了个什么模样。
昨日深夜，燕朝桓从映书那处才听闻她不去宴会的消息，还特意避开夜间宵禁后巡逻的侍卫，翻了她的宫墙溜进来，很诚恳地道歉：“妹妹，哥哥再也不会乱拉你上马了。”
他以为她是被中秋节那次惊马吓到了，对这种围猎活动都产生了畏惧感，因此才不想去参加京郊围猎。
“是我已经找到想要成亲的人啦。”妹妹小声解释道。她穿着单薄的亵衣，外面随意披着件披风。听到敲窗的声音后，猜到是哥哥来了，便从床上爬起来开窗户。
阿树趴在窗沿上，笑眯眯瞧着海棠花树下的燕朝桓，羞涩的垂了垂眼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待你后日回宫，我便与你细说。”
“对了，过些日子，你要认真教我骑马。”阿树沉浸在爱情里，一脸甜蜜。
她以后可是要每日骑着安安来往公主府和皇宫，要是还像现在这样马术粗劣，让父皇母后还有驸马整日为她担心，该多不好呀。
“？？？”
燕朝桓惊呆了，差点没忍住冲进妹妹房间里，用力摇一摇她现在笑得一脸甜蜜的小脑袋，看看她被哪个混蛋灌了迷魂汤。
可惜时辰太晚，夜风瑟瑟容易着凉。再加上巡逻的侍卫很快要再绕回清和宫，燕朝桓虽是太子，也不方便深夜在后宫随意走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一字一句道：
“你等哥哥回来，慢慢跟我说清楚。”
“好呀，等你回来。”阿树嗓音甜蜜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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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已是红日高照，燕朝桓一行公子小姐们早就离开了京城。
见窗外日头正好，阿树便邀了顾锦之入宫来陪她看书。
房间里燃着残余的最后一小块金丝染。
她让六木调配新的金丝染，然而缺少某一味秘方，使用效果不佳。
阿树舍不得熏香的味道飘散过快，本想叫烹云关上窗扇，但更贪恋窗外薄金色的阳光，疏影横斜洒在矮榻上，斑驳的光影有几分光怪陆离的美感。
索性随缘。
方才早膳消食时，读了本新书，是藏书阁里新收录的孤本经卷，叫《二入四行论》。经书里有句话：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
阿树不信佛道，不信鬼神，但她看过很多书，皇宫浩如烟海的藏书阁是她童年最喜欢去的地方。
她汲取百家思想言谈，选择她所追求的道路。
儿时痴迷游记，想去看那山川河流，绵延峰峦。尝深巷醇酒，品江南烟雨。后来长大了，学会一点一点地接受现实。再也不谈那些诗赋骈文里的国土山河，改了兴致去翻看志怪奇谈，街头巷尾的话本戏折子里，熔炼了数不清的有情人。
现在觉得自己该收敛心性，熏陶培养文化人的气质。
于是又重新翻出了孔孟百家，经书文卷，只希望在婚后兴致来时，装模作样当一回话本里红袖添香的貌美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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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商，你信佛吗？”
阿树坐在矮榻上，捏了捏袖中藏着的经卷，兴冲冲地问。
煮雨领着顾锦之进屋时，阿树正在回味方才的经卷内容。
听到禀报后她抬起眸，只觉眼前一亮。几日不见，她的未来驸马又俊美了几分。
“臣不信神佛。”
“哦。”
对不起，打扰了。
阿树默默将经卷往袖子里塞了塞，脸上挂着笑：“好巧，我也不信。”
又娇声问道：“那你平常喜欢做什么呀。”
面前的小姑娘微微仰着头，乌发雪肤，染了胭脂的红唇丰润娇艳。日光从庭院中海棠花树的罅隙里漏进来，映在她白皙润泽的小脸上，斑斓的光点跳动在盛着盈盈秋水的眸子里，顾盼间落落生辉。
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大抵便是这般剔透精致的模样。
那双足以让天地万物黯然失色的眸子里盛满了他的身影，仿佛一块独一无二的瑰宝被烙印了他的名姓。
顾锦之一时竟看迷了眼，身体里的血液鼓噪喧嚣着，几乎要扯破皮囊奔涌出来。
金丝染的余香轻飘飘地掠过鼻尖，清冷微凉，像银针刺入了心尖。他突然回神，用力闭了闭眼，神色狼狈地移开眼。
即将溢出喉咙的一句“看你”被仓促地掩藏起来，他摸了摸衣袖，强行将一颗飘飘荡荡晃悠在半空的心压回来。
乱了，乱了。
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噗通一声，泛起层层涟漪。
“素日里喜欢游览山河，看遍人间百味。”顾锦之语调平和，声音清晰明润。
屋内光线偏暗，阿树倒是没注意方才顾锦之的神色变动。
“真好。”阿树抚掌微笑，“那以后日子里有的聊了。”
驸马大人曾游历山河，是个有经验的领路人。她有理由求到父皇面前，央他批准自己同驸马一起离京出游。若还是不同意，那也可以叫顾锦之每日给她讲故事，解解瘾。
阿树拨了拨心底的小金算盘，更加迫不及待。
顾锦之噙着笑，抬眉望了她一眼。
他看着小姑娘欢欣雀跃的模样，脸颊被阳光笼罩着，泛起微微的红晕。心里隐约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眼神黯了黯，又立刻自嘲着压下。
眉眼间似笑非笑，嗓子里却又是一副端方温润的模样。
顾锦之垂了眼睫，安静道：
“快到午时了，日头有些大。公主坐进来些吧，莫叫太阳晒伤了。”
阿树喜欢他关心自己的模样。
她汲着软履下榻，走到顾锦之旁边的锦凳上坐下，双手支着下巴，弯着一双眼瞧他。故意学着话本子里调戏良家妇女的剧情，挑了个彬彬有礼的腔调，慢悠悠道：“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共邀清商公子畅谈浮生百态。”
阿树也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是怎么回事。
但她一见到他，就忍不住软了姿态，甜了嗓音，像莫名有丝细长的羽毛，轻轻缓缓地拂过心房，又挑起尖尖上的嫩肉，抚摸揉捏，直到融化成一池漾着春意的温泉细流。
顾锦之又给她讲了一个传奇故事。
每日夜色里霞光笼罩着海面，成群的鲛人会化作人类来到岸上，去逛逛人间庙会，看看街边灯市，夜深人静时悄悄溜进大宅院里，像一阵轻飘飘的海风，不惊动任何人。
待到天边第一缕朝阳破开云层普照大地，鲛人们会再次返回大海深处，迎着碧浪波涛重新衍变出波光粼粼的鱼尾。
“鲛人畏惧阳光吗？”
阿树好奇地问。
“不是的。”顾锦之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只是族规如此。”
红尘世俗之美妙多姿，千变万化，叫无数人贪恋痴迷。无论是朝堂庙宇之壮志凌云，还是儿女□□之缠绵悱恻，亦或是俗人百姓之家长里短，都叫常年生活在孤独乏味的大海深处的鲛人万般向往。
然非我族类，怎能共处？
鲛人化泪为珠，更有如玉容颜，长盛不衰。
岸上人类堪有百岁之龄，体味生老病死之苦痛。
非我族类，不能共处。
故而只有成年的人鱼通过族内重重考验，才能获得离开大海深处，前往岸上的钥匙。
族长也定了规矩，出行游玩的人鱼在日出前必须回归大海。避开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以免途生事端。
“好奇怪的族规。”阿树皱皱眉，有些困惑不解。
就仿佛给曾经关在小笼子里的鸟儿换了个更大的笼子，看似慷慨地放任自由，实则是画地为牢。给了希望，又给了失望。
“是啊，好奇怪的族规。”顾锦之缓缓重复道。
他似是回忆起了些什么，眯着眼睛有片刻走神。
“不过还挺有意思的。”阿树捧着脸懒散地趴在桌案上，舒舒服服地斜倚着，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她不多纠结，将这些想不通的道理抛到脑后，又兴致勃勃地问：“那人鱼真的同我之前看过的话本中描述一样，肤白似雪，样貌昳丽吗？”
顾锦之微微点头，又给她讲了个鲛人公主悄悄跑到岸上，同被流放异国的人类皇子的爱情故事。
他语调平稳，平铺直叙，并没用什么华丽辞藻渲染情感。但故事描绘的情节又细致入微，两个少年相遇、相识到相爱的每一次情感变化都清晰鲜活。
阿树捧着茶杯听得极为入神，连烹云在外间提醒她该用午膳了，她也不想离开。
在自己的地盘上不必顾忌太多，阿树邀请顾锦之同席用餐。
食不言寝不语，待草草地用完午膳，侍女们撤下残羹，阿树又拉着顾锦之连连追问故事后续发展：
“那后来呢？鲛人公主被那个讨厌的鲛人王抓回海中，有没有再次逃出来，去岸上重新找到人类皇子？”
方才故事正讲到精彩之处，这对甜蜜的小情侣被家长们发现后，被迫凄惨地被拆散两地。鲛人公主被父亲关进深海牢笼，人类皇子也因皇室兄弟争夺皇位，被召回国内关押起来。
“后来，鲛人公主历尽千辛万苦逃了出来，回到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发现了人类皇子被捉走时匆忙留下的暗号。她顺着暗号指示，最终来到了皇子的国家，从牢中救出皇子。”
“两人最后重逢相聚，还生下了子嗣后代。”
顾锦之给了小公主讲述了一个美满的结局。
“真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阿树十分喜欢这样相逢且喜的团圆大结局，想捻几句文雅的词来点评，显示自己的文学素养。瞧见一旁矮几上摊开的话本，封面上写着“人间欢喜缘”，灵光一动，脱口道。
顾锦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舒缓了眉眼，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然而刚一抬手，感受到袖间小块的金属碰撞，叮铃一声细响，冷冰冰的温度，贴着他的皮肤将刺骨寒凉传遍四肢百骸。
他僵直了臂膀，迟钝缓慢地垂下。
袖中手指用力收紧，指骨泛白，再不动声色的放开。
指尖残红褪去。
日头渐渐偏斜，不知何时飘来一层厚厚的云，悄然无声蚕食着天边的阳光。
清和殿里安安静静的，忽然一阵风灌进窗来，秋日的风渗透了萧瑟凉意，吹得庭院里海棠树落花漱漱。惊鸟掠空展翅，穿过后院邀月亭旁幽静的竹林，短暂停留在亭子顶端的鸾鸟逐月木雕旁，又倏然惊飞而去，穿花拂叶破空直入云端，消失不见。
顾锦之的目光透过阿树，空空的落在屋檐一角下的廊柱雕花处。
枯叶晃悠悠地飘落，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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