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 第28章顾命大臣
    地下阴冷潮湿, 许观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执着蜡烛那人, 与他穿着同样的衣裳,背对着他,弯着腰, 恭恭敬敬地点起灵位前的两支白蜡烛。

    那是萧启的灵位。

    而那个人, 许观尘也认得, 那是杨寻。

    他点起蜡烛, 在萧启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回头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闭上眼睛,垂着头, 佯做尚未醒来的模样, 也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杨寻行走无声,缓缓地踱着步子, 就走到了许观尘面前。

    他抬手, 卸下许观尘戴着的莲花冠。

    方才一通折腾, 许观尘发丝散乱,杨寻索性解了他的头发, 用木梳帮他重新理过一遍。

    杨寻帮他理顺头发,叹着气唤了一声“小师弟。”

    他的动作很轻, 戴在许观尘发上的礼冠却很重。

    许观尘想,这大概也是所谓顾命大臣的冠子,杨寻这人, 或许是要他给萧启陪葬。

    不能再装睡了, 再装下去, 恐怕杨寻就要直接动手了。

    他微微睁开双眼,恰逢杨寻觉着他面色苍白,气色不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胭脂,要往他脸上抹。

    胭脂扫过面颊,杨寻又用拇指沾了一些,往他的唇上按。

    许观尘一张嘴,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杨寻吃痛,收回手指,那上边牙印很深,咬得出了血。

    “小师弟,你醒了”杨寻垂眸,不舍得从身上衣裳扯下一条包裹伤口,只能甩了甩手,任由他去。

    萧启的灵位放在对面,方才杨寻也只端着蜡烛站在对面。如今,杨寻挪了一只蜡烛到他身边,许观尘才看清自己周围的情况。

    他被麻绳吊在梁上,脚下是一口黑漆描金的厚重棺材。

    在他的左右两边,又各有一口棺材。他左手边的那口棺材还是空的,右手边的棺材,已然躺了一个人何祭酒。

    何祭酒已然死去多日,纵使近来天寒,尸体不曾腐化太多,却也已经变得僵硬。所以杨寻没有给他换上衣裳,只是把顾命大臣的衣裳叠好,枕在何祭酒的脑袋下边。

    许观尘如坠冰窖,恍然反应过来,四肢都泛起冷,咬牙恨恨道“是你害了老师。”

    提到何祭酒,杨寻的眼底也微微湿润“不是。”

    许观尘被吊着手,晃动着用脚去踹他“就是你,就是你”

    杨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我都说了不是我。”

    许观尘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鲜血,哑着嗓子问他“那老师是怎么死的”

    杨寻并不答他,转过身,留许观尘在他身后大喊“我问你啊,老师是怎么死的”

    还是不理会他,杨寻从地上搬起右手边的棺材盖,将何祭酒的尸首封起来,又拿出六只长钉,把棺材钉上。

    杨寻不紧不慢地敲着钉子,许观尘默不作声地啐了一口鲜血,别过眼不再看他。

    他大概明白了,老皇帝病重之时,给萧启钦点了三位顾命大臣,他自己、何祭酒和杨镇。

    他是定国公,虽不会武,任的却是个武爵,又与雁北戍边军钟家有联系,这是兵权。

    何祭酒是天下八分士子的老师,这是声望与人才。

    杨寻是恩宁侯府的世子,又是金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这是才学。

    他们三人,何祭酒是萧启的外祖,又是萧启的老师,许观尘和杨寻与他,既是君臣,又是自小一起念书的师兄弟,老皇帝会选他们三人,也是自然。

    萧启身死之后,杨寻暗中筹谋了三年,要拉着何祭酒与他,他们三个顾命大臣,给萧启陪葬谢罪。

    按照棺材的排列来看,杨寻虽然恨极了他,却仍旧把他放在中间一位,说明当时老皇帝嘱咐过他们,三人之间,要以许观尘为尊。

    许观尘环顾四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萧贽是不是还在何府外边等他,没等到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此地阴冷,寒意透骨,许观尘瞥见角落里堆着书册,心想这应该是何祭酒藏书的地下,他们还在何府里。

    只是何祭酒的藏书太多,这样的地下暗室,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要找起来,恐怕很难。

    那头儿,杨寻已经敲好了两颗钉子,正在敲第三颗。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杨寻一时失神,竟像从前一般,随口应道“怎么了”随即回过神来,他冷冷道“你有事”

    “老师”许观尘顿了顿,“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寻手上动作不停“我不是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人,你少用你那种肮脏心思揣度我。”

    “你既问心无愧,那你说出来,也无妨。”许观尘咬了咬舌尖,“老师是怎么死的”

    “除夕夜里,守过一岁,老师饮酒服药,自尽而死。”杨寻道,“是你害死老师的。”

    “怎么会是我”

    杨寻抬手拂过何祭酒的棺材,道“倘若不是你,七殿下与何镇又怎么会死是你弄得老师家破人亡,晚年凄苦。若非如此,老师又怎么会绝望服毒”

    许观尘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杨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总归你也要去见七殿下了,要怎么处置你,那是七殿下的事儿,我与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许观尘笑了笑,道“我笑你傻。”

    杨寻不语,许观尘又问道“为这事儿,你筹划了三年从七殿下死的时候,就开始筹划”

    “是。”

    “你还以为,这件事儿,没人知道”

    “难不成还有人知道”

    许观尘深吸一口气,定定道“老师知道。”

    杨寻嗤笑一声“老师怎么会知道就是怕老师为难,我才等了三年。否则早在殿下发丧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掐死在殿下坟前。”

    “老师只是不说。”许观尘轻声道,“其实老师早就知道了。”

    杨寻开始敲第四颗钉子。

    “我最后一次来见老师时,因为你在外边,老师不敢与我明说,怕你那时候就动了手。”许观尘道,“你想不想知道,那时老师,对我说了什么”

    杨寻不答。

    “老师说的头一句话,他说我没做错。这是为了安我的心。”许观尘想了想,“第二句话,让我专心事君,不要三心二意,不要再来找他了。”

    许观尘轻叹一声“我那时不懂老师对我的暗示,还以为老师是怨恨我。老师让我不要再来,其实老师是叫我不再来见你。”

    杨寻拿着锤子,狠狠地往棺材上一砸,换了个位置,开始敲第五个长钉。

    许观尘道“老师太了解我们了,他一早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老师这三年来,之所以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是为了应付陛下对七殿下旧人的查探,恐怕也是为了应付你。”

    “你说你顾忌着老师,这三年来才没有对我下手。你说你不能欺师灭祖,所以你不能杀了老师给七殿下陪葬,你只能等到老师死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师兄”

    许观尘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为了你的七殿下,你有没有盼过,要老师快点去死”

    杨寻连最后一颗钉子也不管了,暴怒跳起,喝道“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真的坦坦荡荡,从未盼望过老师去死。但是”许观尘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慢慢地透到杨寻的心里去,“老师是因为你死的。”

    杨寻扼住他的脖子,手渐渐收紧“不是我,是你。”

    “是你”许观尘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道,“如果你一定要有人给七殿下陪葬,老师为了你,已经、先去了。”

    许观尘被掐着,嘴角流出鲜血“我猜书房案上那本南华经里,应当有老师给我的信。某一本书里夹着应当也有老师给你的信。”

    “你猜的对,南华经里确实有老头给你的信。初三那日,你来书房之前,我就把信拿走了。”血迹沾染到杨寻的手上,他嫌脏,便松开了手,“不过你又猜错了,老头却没有给我留什么信。”

    现在想来,初三那日,杨寻取了信,就退到了院子外的竹树下。许观尘进去时,他就已经在里边等着了。

    后来在廊下,杨寻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在那时候他就想动手,只是被忽然进来的小成公公打断了。

    迫不得已,为了掩饰,杨寻才与他演了一出师兄弟就此决裂、各不相干的戏。

    许观尘道“有的,一定有的。”

    杨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到底,老头子还是最喜欢你。为了你,连殿下和孙子都不管了。”

    “不是。”许观尘满口的鲜血,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老师从来都一视同仁。老师为他二人立了牌位,以死殉了七殿下与何公子,也全了你的意思,还想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把你给救回来。”

    “师兄老师一直都待你很好。”许观尘吐出鲜血,几乎染红半幅衣裳,到最后,只能用气声说话。

    杨寻见他模样,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抹了抹他嘴角血迹。

    许观尘呕血,竟是止不住的。

    他被吊在梁上,毫无生气,只有吐血的时候,才无力地晃荡两下。

    “你这是”杨寻推了他两下,“怎么回事”

    鲜血与胭脂混在一处,许观尘森森然地笑了“师兄就算你不杀我,我原本就、活不长久了。”

    “你什么意思”

    杨寻猛然想起,许观尘被他打昏的时候,帮他换上朝臣礼服时,他背上盘着一道长蛇似的刀疤。

    杨寻忙问道“背上那道疤是谁弄的你是不是被萧贽威胁,被扣在宫里了”

    “不是萧贽。”许观尘笑了笑,啐了一口鲜血,染在他的衣襟上,“你不会看不出来,伤我的人不精通武艺,又怎么会是萧贽”

    许观尘微抬起头,目光渐渐澄澈清明,落在面前萧启的灵位上。

    他轻声道“师兄,你说我背主忘恩,负了七殿下。我且问你,我是怎么负的七殿下”

    最后那三个字,许观尘是咬着牙,从喉咙里、从满口的鲜血里挤出来的。

    血水溅了杨寻一脸,他自乱了阵脚,目光微闪,喃喃道“除夕宫变,七殿下说你贪生畏死,从前又与萧贽有了苟且,定国公府的轿子,抬着你进宫去了。”

    许观尘继续问道“我进宫时,师兄又在哪里”

    “我在城外。”

    许观尘了然地笑了笑“那也就是说,原来那时,你不在”

    “我从城外回来,正好看见你定国公府的轿子进宫。萧贽连盔甲刀剑都没来得及卸下,就亲自在宫门前迎你,好深的感情,好厚的恩遇。”杨寻道,“你一入宫,未有多时,七殿下在城门外遇险,你敢说这事,与你无关”

    “我”

    杨寻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要他别再说话,也别再吐血了。

    而许观尘微张着唇,鲜血自嘴角溢出。他险些被自己口中的鲜血给呛死。

    过了一会儿,杨寻终于放开他,转头看着萧启的灵位,发了会儿呆。

    许观尘昏昏沉沉的,实在是没力气说话,只能勉强睁着眼睛,看着他。

    杨寻一撩衣袍,在萧启的灵位前跪下,磕过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面色阴沉。

    放置萧启灵位的小案上,只有两支白蜡烛,却没有贡品。

    杨寻对许观尘道“总归是你害死了七殿下,是你负了他。倘若不是那时你同萧贽说了什么,七殿下怎么会就死在城门前。”

    案上没有贡品,却有一把檀木长弓,一支蓝羽箭。

    杨寻拿起弓箭,转过身,对着许观尘架起弓箭。

    许观尘恍恍惚惚的,眼前犯花,只看见箭尾那一抹蓝颜色。

    如今想来,初三那日,他来何府奔丧,在何府附近寻到的那只蓝羽箭,应该也是杨寻的。

    杨寻不知道萧贽在马车里,他一开始要杀的,其实是许观尘。

    在老师的书房外,是这样;在何府门前,也是这样。

    杨寻略眯起眼睛,将箭头对准了他“你还欠七殿下一箭。那年在围猎场里,七殿下是替你挡了一箭,你先还给他,我再让你给他陪葬。”

    “这支箭”

    杨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七殿下替你挡箭,你的命是七殿下给的。可是你呢前几日在何府门口,你又想要替谁挡箭”

    “这支”

    杨寻执着弓箭,向他走近“我问你,那一日在何府门口,你喊了一声什么你又把谁扑在马车里了你要用七殿下救下来的命,给谁挡箭”

    “你喊的是萧什么,你给萧贽起的别号爱称你把萧贽按倒在马车里。你是七殿下救回来的,你却要为萧贽送命”

    杨寻在他面前站定,用抹了毒的箭头抵在他胸前,一字一顿道“乱臣贼子,背主忘恩。”

    “那时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却认得比谁都快。”

    “这么说你,说错了吗”

    “你还要说你问心无愧,还用老师说的话让自己安心。那是老师心善,不愿意教训你,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你同萧贽是怎么回事”

    “你十五岁从青州回来,在萧贽府上住了三年;去雁北一年,从雁北回来,又与萧贽混在一处;现在更是住在宫中,住了三年。要我说,你该不会早就与萧贽勾搭好了,假意赚取七殿下信任。”

    “七殿下那么看重你,你怎么敢”

    许观尘紧紧地闭着双眼,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好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杨寻堵回来了。

    他垂着头,蓄了一会儿气力,才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你手里这支箭是你的吗”

    杨寻嚅了嚅唇,终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你的,这样看来,当年行刺七殿下,恐怕你也有嫌疑。”

    “不是我。”杨寻握着蓝羽箭,箭头没入许观尘胸口几分。

    许观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谁的”

    “是”

    “想来”许观尘恍悟,“这支箭是七殿下的遗物,你保留下来的、七殿下的遗物。又想来七殿下,应该不止有这一支箭,他应该还有、一个箭囊的箭。”

    他死咬着下唇,忽然之间,有个荒诞无比的念头,冒了出来。

    当年围猎场行刺萧启,之后在驿馆里对他暗放冷箭,如今看来,如果不是萧贽,那便是萧启做的。

    到底没有证据,许观尘也不敢再想。

    只是想见自己从前的掏心掏肺,再看看现在杨寻对他的忠心不改。

    许观尘扯着嘴角,轻笑一声,眼角却滑落两行热泪“你看,他自己也有这种东西,却从不告诉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许观尘能想到的东西,杨寻自然也想到了,或许他一早就想到了。

    只不过他不信。

    “徒费口舌,搬弄是非。”杨寻将蓝羽箭拔出,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搭弓射箭,“你闭嘴”

    蓝羽箭穿过吊着许观尘的粗麻绳,钉在后边的墙上。

    手上麻绳一断,许观尘就掉下来了。“咚”的一声,准准地落在脚下的棺材里。

    尚有些许清醒的意识,许观尘偏过头,将口中鲜血吐出来,喘着粗气。

    杨寻放下长弓上前,摆弄他的手脚,叫他在棺材里,躺得好看一些。

    “你别动了。”杨寻按住他的手,“你想再挨一下吗”

    “你是不是以为你方才强撑着,与我东拉西扯的,拖延了不少时候,好让萧贽寻你”

    “老师了解你,我也那么了解你,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寻温柔地抚了抚他的鬓角,低声唤道“小师弟。”

    “我不过是在等时辰,现在时辰到了。”

    杨寻扶着他的脑袋,用玉枕垫着他的脑袋,一个一个掰开他握成拳头的手指,要他温温顺顺的放在身前。

    杨寻理好他的衣袖,扯好他的衣摆,又重新给他梳了梳头发,匀开他唇上鲜血,做胭脂用。

    许观尘面色苍白,唯有唇角血色还是红的,眼中一点光还是亮的。

    最后杨寻站起身。

    盖棺。

    眼前变得全黑的时候,杨寻伸进一只手来,抚了抚许观尘的眼睛。

    “到了地府,你我都会变成从前的模样,那时你再喊我一声师兄,我便应你。”

    “每回上早课,你都藏在我身后睡觉。我坐得直,帮你挡着老师,摸摸你的眼睛,叫你好好睡。”

    许观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挡了一下,却被杨寻按住了。又张了张口,还想咬他一下,也被杨寻捂住了嘴。

    “这回也一样,你好睡啊,小师弟。”

    棺材终于盖上。许观尘静静地躺在里边,微微侧过头,放缓呼吸,听着外边杨寻敲钉子的声音。

    一声,两声

    一颗,两颗

    六颗钉子全部敲入棺材之中,杨寻好像是起了身,来来回回的,不知道搬了什么来,砸在棺材上,砰砰地响。

    后来许观尘明白了,那是老师的藏书。

    他要把自己,连同棺材里的何祭酒与许观尘一起烧死,这里又是老师从前藏书的地方,别的东西没有,就是书多。

    许观尘叹了口气,又不知过了多久,外边隐隐传来热气,还有燃烧时的劈啪声响。

    地下阴冷,一开始还觉得暖和,很快就觉得热了。

    浓烟从棺材的缝隙之间透进来,原来杨寻不怎么会钉棺材,这棺材盖上了,还留有缝儿。

    许观尘笑了笑,却被呛得直咳嗽。亏他方才还害怕棺材里没气儿了,放缓了呼吸,还憋着气。

    再没有别的动静,大概杨寻也趟进棺材去了。

    他与杨寻,好好的师兄弟,怎么就变成互相残杀的呢许观尘不明白。

    与萧启,好好的君臣,怎么到头来变成了一场骗局与何祭酒,好好的师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许观尘都想不明白。

    但是这样多人,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还是萧贽。

    他从前就觉得萧贽阴鸷,很是嫌弃,不大喜欢和他一块玩儿。就算在他府上住着,也常常往萧启府上跑,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情。

    之后萧启遇刺,他也不信萧贽,好武断地就给他定了罪,不容他辩解,一卷铺盖就走了人。

    再后来他忘了三年的事情,怀疑与顾忌横在其中,他对萧贽也不怎么好。

    才与萧贽签了婚书的人,过了个年就没了。

    许观尘觉着自己对不起萧贽,不仅因为他待萧贽不好,还因为他害得萧贽年节还没过完,就成了个鳏夫。

    民间有点不待见鳏夫,鳏夫要再娶,那也太不容易了。许观尘心想,萧贽啊萧贽,你也太惨了罢,偏生遇上我这混账。

    热气将他面上泪痕与血迹都凝住,许观尘哭不出来,吐血的症状竟也止住了。

    将睡未睡的时候,外边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

    热气散去,许观尘身上渐渐发起冷来。

    他试着抬手,在棺材板上敲了一下。

    棺材盖儿竟然应声而开,轰然一声,被人推倒在地上。

    差点就成了鳏夫的萧贽站在他面前,或许因为自己险些成了鳏夫,面色狠戾,眼神阴鸷。

    虽狠戾阴鸷,萧贽的双手却是颤抖的,颤抖着把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许观尘吸了吸鼻子,脑袋靠在萧贽怀里,却闻见很浓重的血腥味。

    他含含糊糊地抱怨“疼死我了。”

    抱怨完,就睡着了。

    许观尘受的伤不多,给毒箭扎了一个口子,手腕上几道被麻绳磨出来的红痕,还有就是杨寻掐了他两下,脖子上有两道痕迹。

    处理好伤口,又灌了两口汤药,不见他醒转,只是昏昏地睡着。

    大约是他身体情况特殊,当夜就发起高烧,烧得糊涂了,就开始说胡话。

    一开始说胡话,喊的是“兄长”。

    他兄长许问,十三年前就战死在雁北,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守在榻边,帮他掖了掖被子,转头吩咐小成公公“把钟遥喊过来。”

    表兄也算是兄长。

    钟遥一收到消息,说许观尘人在何府不见了,一挥佩剑,就兵进何府了。后来萧贽一言不发,把人给抱走了,他试图跟进去,但是失败了。

    小成公公一出宫门,便看见钟遥正蹲在宫门口,抓着头发,想法子要进宫。

    钟遥被请到福宁殿,衣裳也未换,佩剑也没摘,就被抓到许观尘的榻边。

    “道士。”萧贽捧起许观尘的手,放在钟遥的手上,“你兄长来了。”

    许观尘皱了皱眉,又换了梦话“娘亲。”

    他娘亲十三年前也死在雁北,这又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扣住他的手,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转头去看钟遥“修书,叫你娘过来。”

    钟遥很是为难,拱手回话“回陛下,臣的娘亲还在雁北,快马加鞭,至少也得一个月,恐怕是赶不及。”

    “你自去修书,让她尽快过来。”

    “是。”

    萧贽揉了揉眉心,仍旧吩咐小成公公“派几个人去几个世家公爵府上,让那几位一品、二品夫人进宫一趟。”

    小成公公也为难“陛下,现下才三更天。”

    哪里有大半夜的把人喊起来的道理

    萧贽不语,只盯着榻上的许观尘出神。

    小成公公斟酌一番,很快就叩首领命“即食君禄,当解君忧。几位大人应当会体谅的。”

    深夜急召,几位命妇只得匆匆理了发髻,换上衣裳,随着入了宫。

    小成公公特意嘱咐过她们,一个一个进去,进去了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握住榻上躺着的那位小公爷的手,应一句“娘亲在呢”就成了,不允许摸鬓角、摸脸、摸脖子的多余动作,因为陛下的情绪还不大稳定。

    说了一句“娘亲在呢”,小公爷若是没反应,就快些退出来;小公爷要是应了,就看陛下的意思。

    内室里站着一列侍奉的小太监,萧贽坐在榻边,正给许观尘擦脸。

    第一位夫人进去,诚惶诚恐地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半拢了许观尘的手,轻声道“娘在呢。”

    许观尘没反应,睡里梦里,还是喃喃地唤“娘亲”。

    第二个、第三个

    竟是没有一个像许观尘的娘亲。

    几位夫人都试过一遍,最后被请在偏殿歇息。小成公公亲自暗示过了,这件事情,除了向家中解释宫中为何传召,对其他闲杂人等,就不要提起了。

    夫人们也都明白,垂眸应了。

    而这时,福宁殿正殿里,许观尘又换了梦话。

    他这回说得小声,萧贽凑到他唇边,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许观尘轻声道“骗人。”

    萧贽问道“什么”

    “你骗人。”

    “我骗你什么了”

    萧贽被他闹得没脾气,摆了摆手,就让房里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

    许观尘又久久不语,萧贽便取下他额上贴着的帕子,要重新换一条。

    他才转头,就听见许观尘抽噎着道“娘亲和兄长早就不在了,老师、殿下和师兄也都不在了。”

    萧贽洗帕子的动作一顿,低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皇帝,又不是天帝,到底要我哪里去给你找”

    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榻边坐下,笨拙却小心地帮他擦脸,装凶道“要娘亲,要兄长。”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许观尘倒像是听见了他说的话,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了什么。

    萧贽靠近了听他说话“要什么”

    许观尘呢喃道“萧遇之”

    “在呢。”萧贽握住他的手,再问了一遍,“要什么”

    他再不说别的,只是喊萧贽的名字。

    而萧贽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萧遇之,他是要萧遇之啊。

    萧遇之扣紧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在这里。”

    许观尘果真也不闹了,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呼吸匀长,应该是睡着了。

    萧贽终于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在榻边陪了他一会儿,才敢慢慢地松开他的手,缓缓地退着步子离开。

    陪着许观尘折腾了一宿,不见萧贽有半点困意。

    他在外间洗漱整理,外间与内室之间的门开着,伺候的小太监不敢多看,是萧贽时不时要看许观尘一眼,怕他不见。

    很快就重新回到榻边,萧贽握了握他的手,又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滚烫。

    萧贽拨开他额前散发来看,眉间一点朱砂还是红的,所以不是犯病,只是寻常的发热,不能带他去寒潭底下。

    传一众太医再来诊过脉,也都说是许观尘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地下阴冷,又受了惊吓,所以发烧,出了汗就好。

    萧贽想了想,遣散宫人,只留一支蜡烛放在榻边。他解了衣裳,如寻常一般,在许观尘身侧躺下。

    注意避开许观尘身上箭伤,萧贽的手搂着他的肩,萧贽的脚勾着他的脚,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按着抱紧了。

    就借着榻边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萧贽把这个险些被自己弄丢的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定国公府是武学世家,但许观尘长得并不英气,温温柔柔的,更像是书香门第养着的小公子。近些年他修道修得勤,眉眼之间,隐隐的有通透出尘的意味,越来越像个小道士。因为病着,才有的眉心一点朱砂,此时看来,也很好看。

    那时候在何府的地下找到他,那里边都是浓烟,呛得人直咳嗽。

    萧贽站在浓烟里找人,面前并排着三个棺材。

    那个杨寻,自己被呛得受不了了,坐起来就往外边跑。萧贽抓着他的衣领,照着脸揍了他两拳,问他哪个是许观尘,他也不说。

    剩下的两个棺材钉得很死,宫中的侍卫没带其他工具,便用腰间佩剑又敲又打的,弄开了几个钉子。

    萧贽一刻也待不住,等不得,双眼通红,像杀红了眼的猛兽,也混在他们之中撬钉子,更混在他们之中落了两滴泪。

    那时侍卫用水灭火,两滴泪也算不得什么。

    右边的棺材被打开,里边是何祭酒,只剩下中间那个了。

    中间那个棺材盖儿钉歪了,要拆开,更难一些。

    还剩下最后两个长钉的时候,萧贽猛地推了两把,竟生生把还钉着的棺材盖儿给掀开了。

    许观尘就躺在里边,身上的礼服像是寿衣,面色苍白,唇却红得要滴血,看上去真有几分死人模样。

    而许观尘睁开眼睛,眼珠一轮,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了无生气。

    萧贽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双手,把他抱出来,重新捧起这世上最好的人。

    许观尘就靠着他,咕哝了一句“疼死我了。”

    阴恻恻的萧贽原本没有长心,因为许观尘在,才慢慢地养起来。又因为许观尘险些被他弄丢了,险些死了。最后因为许观尘一句喊疼,碎得不成样子。

    萧贽现在想起这件事,仍旧心有余悸,为他闹得兵荒马乱。

    此时把人抱在怀里,仍旧感觉不大真切,若不是顾忌着许观尘身上有伤,萧贽恨不能把他按着,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闹了一个晚上,萧贽抱着他,再躺了一会儿,只觉得隔着衣裳,许观尘似是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他随手捞起帕子,从许观尘的衣摆里探进去、衣领里伸进去,帮他擦了擦汗。

    再抱着他发了一会儿的呆,很快天就亮了。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透过榻前帷帐,照在许观尘面上。

    他皱了皱眉,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萧贽,咕哝道“你又这样。”

    “道士”萧贽把他抱得更紧,摸摸他的额头,不怎么烫了,又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许观尘有点恼了,不依不饶,使劲摁了他一把,抱怨道“你怎么一直这样”

    “道士”萧贽贴过去,挨得紧紧的,“小祖宗啊,现在是早晨。”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