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尘昏睡了一个上午, 与上次一般, 他又做了个梦。
上回梦见的是,他与萧贽大婚的腊月二十五,这回梦见, 他与萧贽定情的那一日。
那大约是在办礼的前几个月, 天气渐渐转冷。
裴舅舅今日要去冬猎, 原先说好了要带飞扬一起去, 早早的就入了宫, 把飞扬带去,顺便辞行。
梦里的许观尘站在福宁殿的台阶上, 看着飞扬随裴舅舅离去的背影, 忽然有一点儿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人走远了,北风吹过, 许观尘也觉着冷了, 拢着手转身就要回去, 却撞进萧贽的眼中。
那时萧贽就站在檐下,目光落在他身上, 看得认真。
许观尘脚步一顿,朝他笑了笑, 又唤了一声“陛下”,就溜回去打坐。
他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随手抓起案上念珠, 闭上眼睛, 开始打坐。
这日裴将军与飞扬出去了, 小成公公也不在。福宁殿里,只有他与萧贽两人,隔着一扇屏风,绝不说话。
以至后来许观尘忽然犯病,也喊不到其他人。
他勉强站起身来,一回头,还没走出几步,就撞在萧贽怀里。
他又站在别人身后了。
“小”许观尘忽然想起小成公公今日不在,便改了口,“陛下。”
萧贽很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喂他吃药,又带他到寒潭底下。
寒潭底下昏暗潮湿,许观尘躺在石床上,萧贽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
这次发病并不厉害,许观尘很快就醒了,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串念珠,转头又看见萧贽就在身边。
他拿着念珠,想要起身,腿脚一软,却跪在萧贽面前。
萧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扶起来。
许观尘抿了抿唇,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道“陛下,我看清和殿还没有道士。”
萧贽误会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面色不悦“你要搬去清和殿住”
“我是说,陛下好像还缺一个道士。”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就是一个道士。”许观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念珠将他二人的手绕在一起,“陛下,想不想要一个道士”
想要,做梦也想要。
不过是一时之间,心有所动。
尚在睡梦之中的许观尘梦见这段,抱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吧砸吧嘴,又傻了吧唧地笑,想不到啊想不到,萧贽这个人看起来挺厉害,结果定情还是我先开的口。
寒潭底下的萧贽把许观尘按在石床上亲。
小成公公执蜡烛进来的时候,许观尘把萧贽推开,然后躺在石床上装睡。
萧贽带他回去,回去时落了初雪,廊外纷纷然。
梦到这里,也就完了。
许观尘半梦半醒,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个什么东西,把脸凑过去就蹭了蹭,把那东西抱得更紧,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许观尘缓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昨晚被吊起来挂在梁上,又被钉进棺材里的经历,瞬间就清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老师的尸首怎么样了杨寻怎么样了”
萧贽不答,只问“你怎么样”
许观尘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萧贽光着脊背,与他同盖一床被,就躺在他身边。
他方才抱着的那东西,是萧贽;他方才把脸凑过去蹭蹭,让他高兴地直“哼哼”的东西,是萧贽的背。
“我没事。”许观尘干咳两声,“那个、老师他”
萧贽不理会他,起身披上衣裳,出去找人。
许观尘裹着被子,看着他走出去了,转回目光,却看见榻前放着一串念珠。
这时已是正午,想来是萧贽睡不着,被他抱着又没法脱身,所以数着念珠,念经打发时间
许观尘只猜对一半,萧贽念经,倒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他是为了清心。
小成公公捧着东西来伺候洗漱,许观尘便问他“老师怎么样了还有杨寻。”
小成公公环顾四周,确认萧贽暂且不在附近,轻声道“小公爷昨晚可把陛下给吓坏了,陛下眼睛都红了,谁说话也听不进去。”
“那”
“把小公爷救出来之后,小公爷就晕了。陛下抱着小公爷回去,要走出何府正门的时候,陛下回头看了一眼,说”
“说什么”
“说,杨寻要是喜欢给萧启陪葬,那就成全他。”小成公公愈发低了头,“然后就、把杨寻钉死在他自个儿预备的棺材里,连着何祭酒的尸首,还有整个何府一起烧了,火到现在还没灭呢。”
许观尘心下一惊,忙问道“那恩宁侯府”
恩宁侯府就是杨府,恩宁侯就是杨寻的父亲。
小成公公道“恩宁侯府,抄家流放。”
许观尘忽然想见前几日除夕朝拜,他看见杨寻扶着恩宁侯,恩宁侯走三步喘口气儿的模样,该是缠绵病榻许久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许观尘叹口气,他自个儿都活不长了,杨寻都想着要拉他一起去给萧启陪葬了,还管别人呢。
他抬眼,却看见小成公公垂首低眉,早已站到了一边去。萧贽站在门前,阴沉沉地瞧着他。
许观尘被他盯得心里发慌,缩了缩脖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贽道“起来用膳吃药,换衣裳,带你出去走一趟。”
许观尘应了一声,忙不迭下榻穿鞋。
日头偏斜的时候,马车辚辚,从福宁殿直接驶出宫门。
坐在马车里,萧贽一言不发,许观尘也不敢说话,只是觉得后颈还酸疼,悄悄扭了扭脖子。
不知道马车往哪个方向走,他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热气。
马车夫一勒缰绳,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萧贽一伸手,掀开马车帘子,按着他的脑袋,要他仔仔细细地看。
那原本是何府的所在。
小成公公说,杨寻与何祭酒的尸首,还有一整个何府,被萧贽下令,一把火给烧了,圆了杨寻要给萧启陪葬的心愿。
侍卫在何府四周,挖出一条沟渠,防止这把火蔓延到隔壁人家。但这一条街上的住户,大都因为害怕,或受不得热气与浓烟,暂且避出去了。
何府府邸很大,这把火从昨天晚上开始烧,一直烧到现在,还没结束。
烈火熏黑围墙,烧透屋檐,各处都散落着烧得焦黑的什么东西。
马车也没有靠近,只是停在街口。
萧贽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
许观尘木然地点点头“看清楚了。”
萧贽却道“你没看清楚。”
马车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何府十步开外。
萧贽再掀开帘子让他看“你看地上。”
许观尘定睛看去,地面上白雪覆盖,白雪之下,却散落着两三点黑褐色的液滴。
他看清楚了,马车也不再多做停留,掉头回去。
马车里,依旧无话。
又行了一阵,到了定国公府门前。
老管事柴伯忙迎上来,见是宫中的马车,便跪在马车便问安。
许观尘道“我没事儿,正巧路过,过来看看,不用麻烦,柴伯回去吧。”
这回许观尘自个儿掀开帘子去看,定国公府的围墙边,也泼洒着黑褐色的黏稠液体,柴伯正着人清理。
柴伯见他看过去,便道“公爷不必担心,再有一阵子,很快就弄干净了。”
许观尘点点头,放下车帘,转头看向萧贽“陛下还要带我去哪里么”
马车继续向前,再走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哭声。
这是恩宁侯府。
许观尘没有掀开帘子去看,只是道“方才洒在何府和定国公府地上那个是石脂水么”
萧贽看向他“是。”
石脂水产自西北,是可浮在水面上燃烧的奇异液体,近百年来才被开采出来,被当做火油,用作战事。
许观尘从前,也只在书上看到过。
原来那时杨寻恐怕不仅仅要他给萧启陪葬,还要整个定国公府与何府陪葬。
这把扑不灭的火一旦烧起来,整个金陵城,说不准都要陪着他一同去了。
许观尘手脚冰凉,他到现在才算彻底明白。
马车忽然停下,小成公公通报“小公爷,有人拦驾。”
外边传来妇人低低的哭泣声“许哥儿,你与寻儿同窗一场”
这是杨寻的母亲,恩宁侯夫人。
想来,杨寻并没有把事情告诉她,就连与许观尘绝交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她,所以恩宁侯夫人才会来找他求情。
许观尘红了眼眶,伸出的手却顿了顿。他抬头望望,终是缩回手。喉头哽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恩宁侯夫人还在外边哭诉,许观尘轻咳两声,强撑着道“伯母,我同杨寻早已绝交,昨晚他”
许观尘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她,只道“您要托人求情,我人微言轻,在陛下面前排不上号儿,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许观尘说完这话,抹抹眼睛,叹了口气,对小成公公道“把恩宁侯夫人扶回去,回吧。”
马车绕过拦车的恩宁侯夫人离去。
许观尘捂着眼睛,靠在马车壁边,默默发呆。
“你也该明白了。”萧贽摸摸他的头发,亲亲他的手背,算是隔着手掌,吻他的眼睛,蛊惑似的在他耳边道,“这世上,只有我待你最好。”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