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八百九十九章 邻居
    一行人在一处名为墨线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筑攒簇不过多是战后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镇有条小河穿过小镇河水静谧水波不兴河水两岸店铺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于早年渡口有一种奇异水族似鱼非鱼似蛇非蛇极难捕获而且出水即亡它们身形纤长背脊如一条墨线成群结队游曳水中条条墨线如山脉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战过后河中已经没有了这种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线渡已经名不副实。

    黄衣芸带着弟子薛怀还有两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参加仙都山那边的开宗庆典。

    叶芸芸身边的老妪和少女正是敕鳞江畔那处开设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妪化名裘渎真身是一条老虬拥有将近五千年的周岁道龄曾是旧大渎龙宫教习嬷嬷出身属于“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权重实权相当于山上仙家的半个掌律祖师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称醋醋。

    她与老妪不同却不是什么山泽精怪之属而是敕鳞江当地百姓出身祖辈都是精通水性的采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缘际会之下被老妪勘验过资质、性情和品行最终收为嫡传弟子其实双方更像是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那种隔代亲。

    裘渎小心起见在龙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剑仙离开后她没有立即离开敕鳞江地界反而是主动走了一趟蒲山云草堂一方面是与那黄衣芸道谢携礼登门一口气送出了数千斤的敕鳞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叶洲不管是本土还是外乡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专门有别洲练气士成群结队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斩杀漏网之鱼的蛮荒妖族凭此挣钱还能在书院那边额外多拿一份录档功劳。

    云草堂那边收了礼物心领神会便投桃报李叶芸芸亲笔书信一封寄给大伏书院的程山长算是帮着老虬做了一份担保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渎外出游历期间有任何过失蒲山和叶芸芸都需要在书院那边担责。

    之后云草堂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写信人自称崔东山来自仙都山是陈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请老妪少女这对师徒去家中做客书信末尾除了钤有一方自用印还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状。

    叶芸芸就转告刚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妪仙都山那边即将创建宗门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请师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徕的意图十分明显。

    裘渎得知此事后一番思量觉得还是先带着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夺树挪死人挪活何况老妪在敕鳞江那边画地为牢自行囚禁数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气若是能够帮着醋醋捞个分量结实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桩好事只是当那载入祖师堂金玉谱牒的仙师规矩重重束手束脚所以成为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张护身符同时约束还小。

    叶芸芸还没有跟裘渎说起陈平安的几重身份。

    宝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圣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当然他还是宁姚的道侣。

    反正等到一起拜访仙都山很快就都会水落石出。

    等到叶芸芸在渡口这边现身一些个原本病恹恹等着生意上门的路边包袱斋吆喝声都大了许多。

    店铺伙计也都绕过柜台来到门口开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谁率先认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黄衣芸便一个个噤若寒蝉如鸟兽散去。

    惹恼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计她随便三两拳砸下来也就没啥墨线渡了。

    叶芸芸瞥了眼再无墨线异象的河水随口问道:“裘嬷嬷那种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条都见不着难道是被蛮荒妖族攫取殆尽了?”

    老妪瞥了眼不远处有个坐在自家店铺门口晒太阳的青年掌柜双方对视一眼后老妪都没有以心声言语开口笑道:“是全部躲起来了。这种水族真名负山鱼属于墨蛟后裔之一。书上不曾记载所以后世名声不显因为早就被旧大渎龙宫从水裔玉牒里边除名了导致世俗君主不得将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注定无法化蛟大道就此断绝只能苟延残喘。”

    “早年有条即将仙蜕化蛟的负山鱼与大渎旁支的一处陆地湖泊龙宫关系闹得很僵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心存侥幸偷摸拣选了一个黄梅季节的雷雨天气不曾禀告大渎龙宫就擅自走水希冀着结出一枚金丹结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从中作梗不小心引发洪涝水淹沿途两岸千余里水中浮尸数以千计罪责极大就被告了一状大渎龙王得知后大为震怒自家辖境内的水族竟敢触犯天条为祸一方就要将其拘拿斩首那条负山鱼只得一路潜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负气运的山上修士隐匿气息以避劫数作为报答它得帮着那个门派悄悄聚拢渡口水运等到斩龙一役结束才敢露头。”

    那个青年以心声问责道:“你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为大渎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个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难?怎的是因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黄衣芸和大伏书院邀功领赏?此次游历墨线渡就是奔着我来的?”

    老妪以心声笑答道:“一条小小负山鱼都未能走江化为墨蛟侥幸在此结丹在元婴境停滞这么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词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黄历既然你自己方才说了咱俩都是大渎遗民可以算是半个同道又看在你当年没有误入歧途、投靠蛮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句早点与大伏书院报备不然等到书院君子找上门来可就晚了。当然你若是愿意转投蒲山我现在就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早年这条负山鱼能够躲过大渎龙宫的兴师问罪其实还要归功于一条墨蛟的求情老妪再在龙女那边代为缓颊不然一座地仙坐镇的小山头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叶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嬷嬷与他聊了些什么?”

    老妪笑道:“小小负山鱼心比天高不愿依附他人。”

    叶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好歹还是一位元婴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书院那边勘验过后都可以占山踞水开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确实不必依附谁。”

    身边老妪属于例外当惯了龙宫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够就可以开山立派的这在山上是公认的事情。

    很多新兴门派往往是初期热热闹闹声势不小然后昙花一现。

    就像自家云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跻身了上五境再脱离了蒲山一样不可能去开宗老元婴想都不会想这种事。

    历史上那些扶龙有术、名垂青史的开国将相亦是同理不想不愿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临时改变主意突然以心声与老妪心声道:“口气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与黄衣芸说一声若是愿意结为道侣我倒是可以入赘蒲山。”

    老妪哑然失笑。

    不过没有如实转告叶芸芸换了种说法大致意思是说这位负山道友爱慕山主已久。

    叶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过了那些门可罗雀的渡口各色店铺有了那幅仙图的前车之鉴叶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买最终寻了一处僻静处她从袖中摸出一只折纸而成的五彩纸船丢入墨线渡河水中好似彩鸾坠海河水随之轻轻摇晃最终蓦然显现出一条上品符舟形同楼船两层高可以承载三十余人。相较于造价昂贵、且有价无市的流霞舟彩鸾渡船是桐叶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选当然前提是掏得起谷雨钱而且不宜远航太吃神仙钱。

    接下来私人渡船将要横跨一个旧王朝的南境山河距离仙都山约莫还有两千里的山水直线路程若是寻常舟车远游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

    一身黄衣的叶芸芸站在船头衣袖飘摇天人姿态。

    薛怀看了眼师父只有一个念头未来师公太难找。

    蒲山事务繁忙所以掌律檀溶会稍晚赶来。

    当老元婴得知那个先前逛过自己千金万石斋的曹仙师竟然就是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等到檀溶回过神来便是唾沫四溅开始埋怨自家山主为何不早说不然他不得早早备好文房四宝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轻隐官按在椅子上不让走?

    叶芸芸也不好解释自己其实只比他早几天知道曹仙师的真实身份。

    老掌律就像个被始乱终弃的娘们眼神幽怨言语絮叨在叶芸芸这边抱怨个不停。

    山主误我!

    要是早早知晓对方身份年轻隐官不留下几幅生气-淋漓的墨宝再通宵达旦篆刻十几方金石气沛然的印章陈平安就别想离开书斋和蒲山了。

    现在好了眼睁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补救怎么补救?等我檀溶回头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脸开得了口?

    山主糊涂啊。

    山主你别走得赔我这份损失至于如何跟年轻隐官讨要墨宝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礼若是观礼结束山主你下山时两手空空那么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掌律一职呵呵檀某人早就当得揪心了。

    叶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胁只是实在不理解檀溶这样的老修士面对陈平安偏不去执着于年轻剑仙昔年在避暑行宫的调兵遣将唯独在印谱一事上心心念念。

    叶芸芸略微头疼几分聚音成线与弟子薛怀打了个商量“难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陈平安讨要印章什么的?我开不了这个口不如你去?”

    薛怀笑道:“师父由我开口不难只是这件事起调太高是隐官大人主动拜访的蒲山无形中撑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察觉到师父的脸色变化再想到师父的脾气薛怀立即改口道:“师父若是实在难为情大不了到时候我来开个头在陈山主那边挑起话头到时候师父附和几句相信以陈山主的为人肯定不会让师父在檀掌律那边为难。”

    然后薛怀帮着檀溶打圆场“檀掌律这辈子痴迷书法、金石对待两事可能比修行还要上心了。这就像诗家后生见着了那位人间最得意词家子孙瞧见了苏子、柳七。师父还是要理解几分。至于檀掌律威胁师父的那些气话不用当真是在漫天要价罢了。”

    说到这里薛怀笑了起来“师父不如咱俩打个赌我赌陈山主在这件事上肯定早有准备说不定就在等着师父或是檀掌律开口了。”

    叶芸芸没有搭话只是好奇问道:“薛怀你对陈平安印象很好?”

    薛怀微笑道:“都是读书人。”

    “有幸跟随师父在蒲山修行参加过各种庆典也算见过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陈山主这样的修道之士还真是头一回见着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形容陈山主那就是……”

    停顿片刻老夫子自顾自点头笑言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恭而安。”

    叶芸芸说道:“很高的评价了。”

    年关时分离着宗门庆典还有小半个月。

    之所以提前赶往仙都山叶芸芸有私心。

    她要光明正大与陈平安问拳一场。

    叶芸芸在止境武夫当中极为年轻家乡的武圣吴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张条霞北俱芦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皑皑洲的雷公庙沛阿香年纪都不小了。

    叶芸芸很想知道一个能够与曹慈问拳、并且与曹慈还是同龄人的纯粹武夫

    拳脚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彩船之上驶入云海之时四周水雾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老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

    昔年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现出真身腾云驾雾为大地山河行云布雨降下一场场甘霖。

    一旁少女双手拎着一只手炉因为体型小巧又名袖炉可以暖手驱寒由紫铜制成内置火炭外编竹条。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烟罕至处依旧青山绿水不改颜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临水而建的雄城大镇至今依旧多是废墟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叶芸芸忍不住问道:“大渊袁氏还没有复国?”

    不然以旧大源王朝的底蕴经过这么些年的休养生息怎么都不至于如此民生凋敝死气沉沉。

    她愈发觉得云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报还要专门设立一个搜集各山邸报的机构。

    薛怀叹息一声为师父解释其中缘由原来旧大渊袁氏王朝早已分崩离析如今山河国土一分为三三位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拥护为皇帝裂土立国而大渊袁氏当年也是桐叶洲为数不多敢于“螳臂当车”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后在边境和京城三地分别集结大军抵御如潮水一般席卷山河的蛮荒妖族大军结果仅是被屠城之地连同京城在内就多达七处生灵涂炭元气大伤故而如今相较于昔年国势相当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并论了。

    旧京城遗址在内沦为一处处名副其实的鬼城阴煞之气冲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般都会绕路而行不去“触霉头”。

    “除了有几拨书院君子贤人领衔的队伍连同各个山头的谱牒修士进入各个鬼城搜寻隐匿妖族其实那三个割据势力也都曾不遗余力派遣供奉开道带着一大拨练气士护卫兵卒入城收拢尸骸耗费了大量的符箓和神仙钱还办了几场引渡亡魂的水陆法会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泽野修会打着“搜山”的幌子去捡漏一些个世族豪阀的旧府邸门第虽然残破不堪但是可能还会有些意外收获也会严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规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无回在城内鬼打墙沦为新鬼。

    寻常江湖武夫阳气雄壮之辈绝不敢擅自入内至多是给那些散修们打打下手在城内做些开路勾当事后得些分红。

    而且多是在盛夏时分拣选天地阳气鼎盛的日子里像眼下这种天寒地冻的冬末时节大多就要远离鬼城至少百余里。

    叶芸芸问道:“我们蒲山弟子就没有来过这边?”

    虽说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叶洲南方地界配合两座书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叶芸芸亲眼见到旧虞氏山河的鬼城连绵还是有些揪心。

    薛怀轻轻摇头如实说道:“还不曾来过。”

    桐叶洲实在太大了几乎等于两个宝瓶洲的版图何况桐叶洲也没有大骊王朝没有绣虎崔瀺没有一支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更没有山上仙师与人间王朝的低眉顺眼没有将一国律法立碑于群山之巅的壮举……

    叶芸芸说道:“参加完仙都山庆典我们就将这些鬼城走过一遍看看有无已成气候的厉鬼将帅试图聚拢起阴兵扰乱阳间。”

    一旦成事旧大渊王朝境内的座座鬼城就会形成类似古战场遗址的小天地生灵置身其中都会被煞气潜移默化尤其是当鬼城形成了同气连枝的格局更是棘手叶芸芸倒是不会埋怨书院的不作为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座崭新书院大战落幕后的这些年从山长副山长、再到君子贤人甚至是书院儒生几乎人人都谈不上任何书斋治学一年到头都在外四处奔波疲于应付除了搜山此外缝补旧山河也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处处都需要书院解决隐患而且这些年来书院弟子已经伤亡不少。

    薛怀犹豫了一下说道:“城中鬼物即便凶戾生前都是可怜可敬之辈。”

    叶芸芸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总不能由着城内阴灵年复一年被煞气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头烂额的书院能够腾出手来就只能清洗鬼城了届时无异于一场新的屠城。”

    薛怀忧心忡忡“那些个阴灵鬼物安置起来十分麻烦。”

    不但是桐叶洲其实除了中土神洲都无宗字头的鬼道门派至多是一些个枝蔓繁复、不缺地盘的大宗能够单独开辟出几座山头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能够做成一锤定音的壮举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飞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来此施展术法才有希望将天地气息由污浊转为清灵。

    只可惜如今桐叶洲已无飞升境更别提精通鬼道的山巅修士了。

    但是听闻昔年有个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经在桐叶洲战场上突兀现身率领一支英灵大军阻拦蛮荒旧王座白莹麾下的一支枯骨大军。

    只是看那处处断壁残垣的旧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阳光照耀之下依旧给人鬼气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让叶芸芸觉得颇为奇怪城内分明煞气极重可是污秽之意却不重。

    老妪与少女心声道:“醋醋事先与你说好等我们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对那边些好感也不管对方给出多好的条件咱俩最多当那虚衔的客卿别当那供奉修士。”

    少女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老妪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摸了摸少女的脑袋。

    其实最好她们还是干脆投靠了蒲山云草堂。

    黄衣芸值得信赖而且蒲山风评极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叶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见底足可托付性命。

    可惜她和蒲山那边从头到尾始终没有主动开口裘渎总不好上杆子将自己和醋醋一并送出。

    反观那个年纪轻轻便剑术通玄的青衫剑仙虽然先前江边相遇在茶棚内始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但是老妪竟然完全看不透对方的心性。

    再者那个仙都山对这些煞气盘踞的鬼城视而不见放任不管。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几千里路途就是几步路就可以串门的街坊邻里了。

    但是仙都山那边既然都要建立宗门了想必底蕴不差这算是各扫门前雪莫管别家瓦上霜?

    却不能说那仙都山就是做错了红尘滚滚业障重重修道之人洁身自好何错之有?

    只是老妪心中难免犯嘀咕醋醋资质太好若是仙都山那边门

    风不正来个“物尽其用”自己到时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个仙家山头从来是上船容易下船难。

    早年在大渎龙宫之内裘渎身居要职便早已见惯了同僚、山头之间与仙师之间那些云波诡谲的勾心斗角。

    山中修士名声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坏水的歹人。

    名声好的却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辈精于算计。

    以醋醋的修行资质绝不至于落个提着猪头找不着庙的下场。

    莫说是黄衣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都可以成为祖师堂谱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剑修吃了大亏不然进入神篆峰成为宗主韦滢的嫡传弟子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妪绝不允许自己亲手将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实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谈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让醋醋更换道统换个师父也要帮着醋醋在蒲山草堂捞个祖师堂嫡传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么大道术法了加上一虬一人师徒双方的大道根脚截然不同许多蛟龙之属才可以娴熟掌控的的本命秘法醋醋学来难免事半功倍虚耗光阴。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过讲究一个登山早期的势如破竹。与醋醋没有师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紧。

    老妪伸手干枯手掌轻轻拎起少女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说拜师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师父年岁已高难证大道总要帮醋醋找个好人家才能宽心。”

    在这之外还有一桩密事老妪没有与醋醋明说寻常龙宫所谓遗址不过是沉水

    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渎龙宫不同于那些陆地江河的龙宫地位要更高所以遗址开门一事难度更大而且极难寻觅。

    只说澹澹夫人的那座渌水坑一关门当年不是就连火龙真人都无法强行打开禁制?

    作为大渎龙宫的教习嬷嬷类似担任皇子皇孙“教书先生”的翰林院学士之流不同于那条昔年大渎金玉旁支的负山鱼老妪是正统出身简而言之裘渎就是那把打开龙宫秘境的钥匙。

    叶芸芸只字不提老妪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对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而那仙都山却是那位陈剑仙前脚走后脚便跟上了一份请帖。

    老妪岂能不权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着宝瓶洲那条真龙尚未昭告天下由她来收拢天下废弃龙宫必须赶紧走一趟“家乡故国”了。

    老妪自然不敢进入其中就全部视为自家物那也太过贪心不足了她只会拣选其中一两成便于携带的龙宫旧藏珍宝作为醋醋的嫁妆。

    旧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内头顶有彩船掠过。

    在一处残破不堪的荒废府邸内有两位刚刚入城没多久的……梁上君子。

    两人之间的横梁上摆放了两壶酒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干炒黄豆。

    寒酸书生捻起一颗花生米高高抛起掉入嘴里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劝说道:“你赶紧下去小心坐塌了横梁。”

    胖子赌气道:“偏不寡人龙椅都坐得小小横梁坐不得?这家人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能让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于此。”

    正是钟魁与姑苏大爷。

    先前去过了土地庙再闲逛到了这边。

    鬼城之内有一点浩然气。

    才让城内众多阴灵的神志维持住一点清灵气不至于沦为凶鬼。

    应该是那个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笔了。

    胖子抓了一把黄豆放入嘴中大嚼起来再灌了一口酒仰起头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脑咽下“钟魁为何不与陈兄弟直说直截了当开口请他帮忙就是了。”

    钟魁从袖中摸出那只木盒放在膝盖上轻轻推开盖子里边装着一套天师斩鬼钱“哪有一见面就请人帮忙的心里边过意不去。”

    钟魁捻起其中一枚花钱呵了一口气拿袖子擦拭起来“何况创建下宗是天大的喜庆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换成你听了不觉得晦气?”

    胖子笑呵呵道:“是怕被拒绝没面子吧?”

    见那钟魁投来视线胖子立即补救“见外了不是咱俩谁跟谁像我这种死要面子的人不一样在那边真情流露。”

    钟魁说道:“其实就是因为明知道他会答应而且会毫不犹豫我才为难想不好到底要不要开口什么时候开口。”

    胖子喟叹一声“理解理解就像我见着了陈兄弟也没有跟他开口讨要什么供奉客卿咱哥俩就是脸皮薄其实出门在外顶吃亏了。”

    钟魁微微皱眉“这拨人竟敢在城内留宿要钱不要命了?”

    胖子笑道:“他们那里晓得内幕嘛因为那个存在只会觉得此地安稳殊不知已经走在了黄泉路上。”

    这座鬼城内约莫是怨气太重的缘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头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谓的阴宅厉鬼、遗址鬼王之流可要凶残多了最大问题还是这头鬼物就像一个天资卓绝的修道胚子不到十年就靠着吞食同辈已经悄悄结金丹而且行事极为谨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来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拨阳间人尤其是魂魄滋养的练气士和精血旺盛的纯粹武夫再给它捞着几本鬼道秘籍嘿估计不用三五十年就成气候了再将一座鬼城炼化为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无碍随便换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迹就大海捞针了。

    不然钟魁也不会带着我姑苏大爷在此停步嘛。

    斩妖除魔责无旁贷。

    钟魁喝完一壶酒让胖子收起菜碟轻轻跃下如飞鸢掠出大堂在建筑屋脊之上蜻蜓点水再蓦然降落身形在一处女子闺房外的美人靠那边落座远远看着这处府上一座书楼外的庭院内有一伙捡漏客总计十数人半数正在这边挖地三尺其余在府上搜寻地窖、枯井和夹壁密室人人忙碌异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练气士也有江湖武夫后者大多披挂甲胄都是就近捡取或背弓、臂弩或悬佩一把铜钱剑还有人背着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系铃铛手持照妖镜显然是有备而来。

    府门外还停着几辆独轮车因为驴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挖出了七八坛银子顿时欢声如雷。

    其中一位面黄肌瘦的年轻人突然说道:“可以再试着再往下挖一两丈。”

    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坛子一打开皆是更为值钱的珠宝财物。

    胖子嘿嘿笑道:“看这府邸形制告老还乡之前怎么都该是位列中枢的三品京官结果就只积攒下这么点家当真是个清官老爷若是有幸成为寡人的爱卿怎么都该追封一个文字头的美谥。”

    院子那边一个年约三十的貌美妇人身材略矮小却艳丽惊人材质洁白又因为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显得曲线玲珑肌肤胜雪只见她秋波流转嗓音娇腻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获你能额外多拿一成。”

    年轻人与那妇人作揖致谢。

    胖子趴在美人靠栏杆上伸长脖子两眼放光小声嘀咕道:“这位姐姐真是举止烟霞外人令寡人见之忘俗。”

    府上其余人等也纷纷赶来院落这边其中有人捧着一枚硕大的火画图葫芦关键是还带柄品相极好那人与妇人笑问道:“夫人这玩意儿是不是你们神仙用的灵器?”

    妇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山上灵器没好气道:“只有这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富贵门户才会当个宝值几个钱你得问古丘他是行家里手。”

    年轻男子说道:“找个识货的文人雅士兴许值个三四百两白银但是在仙家渡口卖不出价格。”

    那人便看了眼妇人伸出一只手掌笑嘻嘻沿着葫芦摸了摸这才将葫芦随手丢出重重砸在墙上。

    妇人抛去一记媚眼“死样。”

    年轻男人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说半句。

    妇人神色颇为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捡了个宝贝年轻人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国织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极好不然他们这次入城只会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估计收获最少减半。

    又有人提着一只大麻袋蹲在台阶底部翻翻捡捡让那古丘一一验明价格值钱的就留下不值钱就砸碎了他摸出一只口大沿宽的青瓷器物粉彩荷花鹭鸶纹不知用途只是瞧着可能值点钱与那年轻男人问道:“是花瓶?”

    “渣斗。”

    “啥玩意儿?”

    “不值钱。”

    台阶顶部有个披挂甲胄的魁梧汉子坐在一张花梨交椅上双手拄刀脸上疤痕纵横相貌颇为狰狞脚踩一块落单的楠木对联先前那个古丘说此物颇为值钱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坛宗师的手笔若是成对至少能卖个五六百两银子。汉子受不了自家妇人与这个小白脸的眉来眼去就一脚将其踩得开裂了。

    汉子看了眼天色沉声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们一伙人是今年入夏时分来到这座旧州治所找些从几拨谱牒仙师们嘴中漏剩下的不料意外之喜极为顺遂相较于同行在其它几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经交待了不少性命他们反而至今还没有什么大的折损城内只有一些夜中徘徊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们挑选了一处州城隍庙作为栖息之地鬼物在夜间都不敢怎么靠近。

    不过半年功夫满打满算折算成神仙钱的话已经挣了小一颗谷雨钱了。

    钟魁瞥了眼城内一处小宅有少女独倚桃树斜立人面桃花。

    在这冬末时节桃花开满枝当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察觉到了钟魁的视线娇羞不已姗姗而走当她挑起帘子回首破颜而笑。

    钟魁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与庭院内众人喊话道:“喂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们就干脆点反正没少赚直接出城各回各家了。”

    庭院十数人如临大敌剑拔弩张都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阁楼只看到一个文弱书生身边跟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汉子转头望向钟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练气士使劲摇晃铃铛再高高举起古铜镜借着夕阳光线照射向那两个不速之客。

    古镜光亮在钟魁脸上乱晃钟魁微微转头摆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们城内有鬼物早就盯上你们了伺机而动。”

    胖子翻了个白眼。

    那修士轻声道:“不是妖物鬼魅。”

    妇人望向那气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她咬了咬嘴唇呦又是个穷书生哩。

    那个丢了火画葫芦的汉子看着美人靠那边趴着的胖子大笑道:“年关了还敢跑出猪圈瞎晃荡?是担心咱们这拨兄弟在城内伙食不好?”

    “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大嘛说话怪难听的。”

    庾谨站起身从妇人身上收回视线“四海之内皆兄弟出门在外有缘碰着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语伤人。”

    钟魁瞥了眼胖子怎么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以往遇到类似事情有自己在身边不敢胡乱伤人但是绝对会过过嘴瘾的。

    看来是在仙都山那边涨了记性。

    钟魁最后视线停留在那个与常人无异的“古丘”身上以心声说道:“收手吧。”

    那小院斜倚桃树之少女其实是头金丹境的伥鬼而这个年轻男子才是这座鬼城的正主。

    年轻男子抬头望向钟魁以心声说道:“都是些该死之人听说在你们山上有个说法叫神仙难求找死人。”

    钟魁摇头道:“断人生死哪有这么简单你如今连城隍庙都‘坐不稳’功德簿也翻不动不要太过自信了。”

    年轻男子不再言语犹豫过后点头道:“那就带着他们出城便是。”

    钟魁笑问道:“都不先问过我的身份再试探一下境界高低?”

    年轻人摇头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胖子啧啧称奇道:“如此会聊天当鬼可惜了。”

    然后胖子火烧屁股一般蹦跳起来“哎呦喂陈山主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就说嘛怎的一座鬼气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气缥缈了原来是陈山主大驾光临……”

    言语之间已经脚尖一点两百多斤肉轻飘飘离地单手撑在栏杆上灵巧跃出女子阁楼一个庞然身躯在庭院台阶那边落地无声。

    原来是有一袭青衫长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汉子的椅背那边低头看着那块已经被踩碎裂的楠木对联再扫了几眼台阶下边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们这么当包袱斋的?

    多打造几辆独轮车能耗费多少工夫?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与钟魁解释道:“刚好路过见你们在这边就赶过来看看了。”

    钟魁埋怨道:“有你这么闭关养伤的?”

    胖子立马不乐意了转头与钟魁瞪眼道:“放肆!你怎么跟我陈兄弟说话呢?!”

    钟魁气笑道:“真是个大爷。”

    胖子大义凛然道:“我不帮衬自家兄弟不然还胳膊肘拐向你这个外人?”

    陈平安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提醒道:“过犹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胖子虚心道:“陈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随口言语都是千金不易的经验之谈。”

    庭院一群人如坠云雾。

    尤其是那个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纹丝不动大有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因为背后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男子一只手轻轻抵住椅背都不是这位六境武夫不敢动而是试过了根本无法动弹丝毫。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古丘”先前在云海中俯瞰鬼城就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不对劲只是有钟魁在场无须担心什么。

    抬头看向钟魁陈平安笑道:“还好意思说庾谨是个大爷还得我求你请你求我帮忙啊?”

    钟魁揉了揉下巴道:“不急等到立春过后容我挑个日子。”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继续赶路了。”

    钟魁摆摆手。

    一袭青衫在原地凭空消失。

    彩船飞渡。

    一个下坠飘落在江水中同时渡船缩小为一条乌篷船大小原来是到了一处形胜之地两山束江崖壁险峻如刀削依稀可见凿痕从上游行船下水进入峡谷内光线骤然晦暗如入鬼门关。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处突兀而起如一尊远古山灵披黑甲涉水在此停歇以庞然身躯硬生生劈开江水一分为二。故而被当地船夫舟子视为畏途。

    薛怀笑着介绍道:“秋冬枯水时还算稍微好些可若是夏季水盛时节水势跌宕舟船快若箭矢离弦很容易以卵击石船毁人亡不然就是与逆流而上的船只迎头相撞尤其是洪涝江水汹涌直奔这块江心大石而去可以挂虹经验再老道的舟子也不敢行船。”

    薛怀喜好游历名山大川之前来过此地特意挑了个洪水爆发的明月夜老夫子脚踩一叶扁舟被当地百姓误认为是仙人了。

    叶芸芸问道:“有此巨石屹立拦江是水运一大障碍当地朝廷就没有敕封水神河伯在附近建造祠庙帮着压水运平水脉?”

    薛怀摇头道:“别说自古就没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庙就连当地土人都没有谁敢擅自筹建不合礼制的淫祠说这是山神与水神老爷打架呢建造祠庙不管是一座还是两座无论祭祀山神水神好像都不合适不过当地郡县官员上任之初都要来此连同公文一并投入牛马“祭水”以求庇护。”

    叶芸芸疑惑道:“怎么瞧着与那历史上的滟滪堆有几分相像?”

    薛怀赞叹道:“还是师父博闻强识若不是师父提起我还真不会往滟滪堆那边靠。”

    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中流砥柱”滟滪堆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处以红漆榜书铭刻“龙门”二字。

    叶芸芸说道:“如果是在蒲山地界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开凿出一处立锥之地供武夫堪堪立足然后专等洪涝大水时分可以在此递拳打熬筋骨。”

    薛怀试探性问道:“我去跟当地朝廷聊一聊?”

    花钱买。

    自己这位师父反正常年黄衣装束不施脂粉从来不喜华美衣饰花钱一事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

    叶芸芸转头望向老妪“裘嬷嬷水中可有古怪?”

    老妪笑着摇头道:“其实并无水裔怪异作祟就是一块天外飞石凑巧坠入江水就此扎根了。不过好像在那江底石根处有高人以几条铁链钉死了大概是自己取不走也不愿意其他仙师得利不过这块巨石品秩不高炼造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是因为材质特殊极为沉重一般术法和兵刃很难开凿采石容易锋刃开卷而且铸造出来的兵器价值一般不划算。”

    旧虞氏王朝历史上确实有那钦天监堪舆地师奉命来这边有过一场勘验得出的结果跟裘嬷嬷的说法差不多。

    江湖上那些名头极大的神兵利器多是由这类天外飞石铸造、炼制而成有那百炼、千炼的差异。

    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镇国宝刀就是如此只会是材质本身要高出许多。

    “所以唯一的用处就是将其连根拔掉搬迁走拿来当一整块的风水石只是地仙之流的练气士若无搬山之属的精怪、符箓甲士帮忙也很难挪动这座小山听闻虞氏历代皇帝都算简朴不愿兴师动众将其徙往京城。”

    一个修长身形落在山崖之巅当年轻女子遥遥看到了黄衣芸一行人她小有意外立即御风落在岸边轻轻挪步刚好与那条彩船“并驾齐驱”。

    裴钱推算时间叶芸芸也该到那墨线渡了小师兄崔东山在出海之前让她来这边候客等不着也没关系说自己相中了一块江石大师姐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将其搬迁到仙都山地界安置已经跟管着这片地界的人谈好价格了。

    在渡口那边裴钱未能见着黄衣芸不曾想会在这边偶遇。

    裴钱抱拳打过招呼后问道:“叶山主是相中了这块江心巨石?想要搬迁回蒲山?”

    叶芸芸笑道:“仙都山也看上了?”

    裴钱赧颜一笑。

    “离着蒲山太远没什么想法。”

    叶芸芸说道:“你怎么搬走?”

    此地离着仙都山还有不短的路程搬山迁峰一事门槛很高除非是出动搬山、撵岳之属的山怪不然修士境界得高需要先斩断山根此外还要

    熟谙符箓、阵法一道千里迢迢搬山而走拖泥带水负担极重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现意外。

    若只是在水中迁徙巨石船上的裘渎倒是还有些手段可要说登岸后就十分棘手了即便现出那老虬真身其实也不算轻松。

    裴钱的回答极为简明扼要就两个字“扛走。”

    叶芸芸笑着点头“你忙我们自己再逛一会儿就会去仙都山。”

    裴钱在岸边停步。

    一条彩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

    只是叶芸芸一行人转头望去。

    只见那裴钱跃入江中几个眨眼功夫便江水激荡水底有闷雷震动的声响。

    片刻之后几条铁链被女子随手捏断她再在河床底部凿出一个大坑双手托住整座江石往上举起将一座小山硬生生抛向空中再一拳递出将那下坠之势的巨石重新抬高百余丈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来到小山一侧御风悬停抡圆手臂就是一拳砸出打得江石在云海中又向前翻滚出百余丈身形快若奔雷蹈虚前冲一个脑袋歪斜肩膀挑起小山十数丈高女子再重新来到后方又是一掌递出……

    就这么连人带石一同去往仙都山了。

    老妪咽了咽口气小姑娘家家的哪来这么大的气力?

    莫不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资质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叶芸芸笑问道:“薛怀还要不要与她问拳了?”

    纯粹武夫同境皆同辈。

    那么薛怀和裴钱各自作为叶芸芸和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在师父之前率先问拳切磋一场很正常。

    何况薛怀此行很大程度就是奔着与裴钱问拳而来想要确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

    薛怀苦笑道:“好像怎么看都是自讨苦吃。”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裴钱如此“搬山”除了出拳力道极沉之外拳法当中还得蕴藉巧劲不然一拳递出只重不巧很容易碎石无数。

    叶芸芸忍住笑“支撑二十拳?”

    薛怀深呼吸一口气“争取至少十拳!”

    在裴钱搬山途中一袭青衫在云海中现出身形裴钱刚转过头想要说话。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一口纯粹真气不能坠。”

    裴钱咧嘴而笑点点头继续出拳当然不会。

    陈平安也就是嘴上这么说其实真正想要说的心里话是让裴钱中途不妨偷个懒多换几口纯粹真气没事的。

    严师。慈父。

    就像两个身份在打架。

    既觉得裴钱能够一鼓作气做一件事有始有终很好。

    可内心又希望已经长大的弟子偶尔学一学当年小黑炭“偷奸耍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孩子在年少时百般辛苦不就是为了长大后不那么辛苦吗?

    此间滋味之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陪着裴钱走过了百余里云海路程陈平安终于停步说道:“师父还有点事情自己一路上注意。”

    裴钱脱口而出道:“师父放心不会冲撞沿途山水神灵的遇见一些个高山若是脚下有那城隍庙之类的都会早早绕路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

    是自己以前管得太严了?

    是的吧。

    裴钱身形远去又递出一拳后转头望去师父竟然还站在原地见着她转头后笑着遥遥挥手。

    墨线渡。

    大雨滂沱如龙君泼墨。

    也像是当年的黑炭小姑娘拿着毛笔描字到最后不见文字只有墨块了。

    有一袭青衫头戴斗笠披挂蓑衣男子脚步匆匆在一处店铺外停步摘下斗笠。

    里边的青年掌柜正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鱼化龙手把件客人在门口甩了甩手中斗笠笑问道:“能否借宝地避个雨。”

    青年点点头“随意。”

    瞥了那蓑衣男子几眼对方装模作样打量起店铺内那些明码标价的奇巧物件忍了片刻青年实在懒得兜圈子“是见我敬酒不喝便请我喝罚酒来了?”

    由此可见那座蒲山云草堂也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果然这些个山上修士就没几只好鸟。

    一洲仙府唯独太平山修士只需一句话自己便愿意去那边给啥就当啥头衔随便给绝无二话。

    此外玉圭宗若是祖师堂某位上五境祖师亲自来墨线渡请自己出山他也勉强愿意当个客卿之类的。

    不然桐叶洲此外仙府门派他还真没兴趣什么山上君主金顶观、山中宰相白龙洞根本不入本尊的法眼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客人笑着反问道:“掌柜何出此言?”

    青年嗤笑道:“你这位蒲山仙师既然这么喜欢兜圈子怎么不干脆多逛几趟墨线渡何必在我这小铺子躲雨?”

    那客人笑道:“掌柜误会了我不是蒲山修士。”

    青年疑惑道:“就只是来我这个小铺子买东西?”

    陈平安笑道:“倒也不全是。”

    是想要亲眼见过这位元婴境修士之后如果可行就尝试着邀请对方担任太平山的护山供奉。

    之前在太平山的山门口书院儒生杨朴说起过一件事有个青年相貌的修士自称来自墨线渡姓于名负山道号亦是负山。

    外乡修士只是在山门口那边敬了三炷香再与杨朴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只是让杨朴遇到事情可以飞剑传信墨线渡他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先前在密雪峰陈平安翻阅过一份谍报是崔东山亲力亲为将仙都山周边的所有山精-水怪都摸了个底一役记录在册除了墨线渡还有旧虞氏王朝境内的所有鬼城崔东山都走了一遭。

    而且按照崔东山的安排师弟曹晴朗极有可能会更换身份重新去参加科举在那个马上就可以统一的新虞氏王朝那边先捞个连中三元之后曹晴朗就会在庙堂为官一步步仕途升迁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怎么都得让先生的先生开心开心”。

    于负山懒洋洋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等雨一停我可就要赶客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道友愿不愿意去往太平山修行?”

    “你算哪根葱?”

    于负山忍俊不禁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这个人说话冲你别介意不爱听就别听。”

    吹牛皮不打草稿一个小小龙门境修士就敢妄言自己这个元婴境的修道之路?

    再说了你小子跟太平山有半颗铜钱的关系有何资格指手画脚。

    陈平安笑道:“想必道友已经知晓一事黄庭已经从五彩天下返回桐叶洲如今就在小龙湫那边做客相信她很快就会去往太平山重建宗门。”

    于负山皱眉道:“有此事?”

    又是一个不看山水邸报的。

    陈平安点头道:“确有此事。”

    于负山问道:“为他人作嫁衣裳图个啥?”

    陈平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

    于负山想了想眼神古怪问道:“你们是道侣?”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朋友。”

    于负山哦了一声恍然道:“那就是未来道侣喽?”

    这位驻颜有术的老元婴水裔啧啧道:“这算不算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趁虚而入?”

    然后这位掌柜补了一句更狠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个没能考入书院的半吊子读书人吧?”

    陈平安笑着不言语。这种事情越解释越误会。

    道友这么会聊天难怪死活到不了玉璞境。

    足足三千年光阴才从龙门境熬出个元婴境。

    先前也就是幸亏黄衣芸度量大没有计较那个玩笑。

    不然单凭他的元婴境修为又未能走江化蛟故而要说体魄坚韧程度受限于大道根脚的先天门槛只能说实在一般很一般叶芸芸先前要是脾气差一点这条负山鱼还不得直接淹死在河中。

    于负山问道:“你真跟那黄庭是朋友?”

    也对一个龙门境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家的黄庭。

    陈平安点头道:“早年游历桐叶洲曾经有幸见过太平山老天君。”

    于负山沉吟不语考虑良久说道:“若是能够让黄庭来这边找我我就信了你之后作何打算我得与黄庭聊过再说。”

    陈平安笑道:“负山道友老成持重理当如此。”

    于负山刚要询问对方姓名、师门就见对方拿起一方取材虞氏开国年号古砖的砚台转头笑问道:“能不能打五折?”

    于负山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五折?你怎么不抢啊?

    不曾想那个蓑衣客就开始掏钱了。

    一条彩船已经临近目的地叶芸芸可以清晰见到那座旧山岳出身的仙都山。

    她突然揉了揉眉头除了檀溶一事其实还有个更难以启齿的活计在她动身之前又走了趟那位东海妇的水府结果这一走就走出了不小的麻烦那位突然犯花痴的水神娘娘开始撒泼耍赖了非要让叶芸芸带上一套珍藏的木版彩色水印诗笺图谱人物出尘水木澹静花色复杂印制极美可谓穷工极妍。说是见着了那位隐官大人一定要让对方帮自己与风雪庙大剑仙魏晋讨要一份签名此事不用急哪怕耽搁个十年一甲子都是无所谓的额外多出的彩笺就当是她与隐官大人的谢礼了。

    老妪以心声问道:“叶山主那位陈剑仙的宗门选址是不是有点……马虎了?”

    环顾四周不管老妪怎么看都是个不不适宜拿来开山立派的贫瘠之地。

    真算不上什么钟灵毓秀的形胜之地。

    山运一般水运稀薄天地灵气更是只比所谓的“无法之地”稍好几分。

    叶芸芸笑道:“当年我们蒲山即便不能算是穷山恶水也跟这边是差不多的光景了都是一点一点经营出来的。”

    见黄衣芸不愿多说老妪也就不继续刨根问底了。

    一些宗门的金丹开峰估计都不输此地气象。

    除非……对方早已搬徙山岳牵引江河无中生有并且当下已经施展了某种障眼法?

    仙都山这边的待客之人是裴钱跟那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其实之前在家乡茶棚里边都打过照面了。

    老妪对这个曹晴朗倒是印象不错。

    只是未能瞧见陈剑仙与那个崔仙师。

    密雪峰山中待客简陋只不过叶芸芸一行人对此也全然无所谓。

    薛怀在登山途中试探性询问裴钱双方能否找个机会问拳一场。

    裴钱笑着说得问过师父只要师父点头就没问题。

    老妪安置好醋醋的住处后就去找到叶芸芸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想要去周边地界游历一番。

    叶芸芸当然没意见。

    老妪离开密雪峰后便隐匿身形施展本命水法悄然远游。

    来到一处海陆交界处谁能想象这处虽然临海却常年干旱地界正是大渎龙宫藏身处。

    凭借一件秘宝打开禁制后游览大渎龙宫旧址老妪睹物伤人处处琼楼玉宇了无生气尤其是公主殿下的那处府邸昔年何等热闹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座上宾中水仙无数山君如云老妪站在门口难免黯然神伤暗自饮泣。

    上古时代四海龙君职掌天下水运海中蛟龙手持龙宫秘制净瓶去往陆地行云布雨天上一滴水地上一尺雨。

    在那些歇龙石上盘踞休憩。

    俱往矣。

    裘渎没有立即搜罗奇珍异宝翻检诸多宝物收入囊中而是擦拭眼角泪水去往大渎龙君的大殿。

    老妪在门槛外幽幽叹息一声老妪猛然抬头见那一张龙椅脚下的台阶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就那么坐在台阶上。

    老妪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或是某些海市蜃楼的幻象只是下一刻就确定了对方确是真人老妪顿时嗓音尖锐怒斥道:“谁敢擅闯龙宫禁地?!”

    只是下一刻老妪便心生悲伤。

    那女子扯了扯嘴角“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她居高临下神色倨傲一双雪白眼眸充满了不屑依稀可见条条金光流转宛如无数尾金色蛟龙游曳两口古井深渊中。

    一条元婴境的老虬嗓门倒是不小中气十足让她没来由想起昔年小镇水井边的长舌妇们。

    老妪皱眉道:“老身是这处大渎龙宫旧人姑娘是?”

    上古时代天下龙宫以四海龙宫为尊此外还有十八座大渎龙宫而陆地江河、湖泊其中不少都后缀以“长”字例如钱塘长西湖长等。

    等级森严不可僭越品秩高低分明只说龙柱一事便大有讲究分别雕绘五爪四爪三爪此外龙柱颜色又有明确礼制按照远近亲疏又分出金黄正色绛紫、碧绿色墨色等像这座大殿的梁柱盘龙就是四爪碧色这就意味着此地龙宫之主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出身不正并非昔年四海龙君一脉的正统后裔。

    那年轻女子打了个哈欠调侃道:“你自己都说是旧人了那么再来这边做什么偷东西?”

    裘渎老脸一红有些心虚。

    那个身份不明却能进入大渎龙宫的古怪女子既不出手好独占所有的旧藏宝物好像也没有跟老妪闲聊的兴致。

    虽然她没能担任陆地水运共主甚至只是四海水君之一但是中土文庙那边承诺一事天下龙宫遗迹、旧址之前已经被发掘、被各路仙家势力占为己有的不许她翻旧账上门索要了。

    与此同时所有尚未解禁、依旧处于尘封状态的龙宫无论规模大小无论规格高低。

    都归她所有。

    例如此地。

    其实之前她就来过一次却没有挪动任何物件。

    只是被她当做了一处避暑纳凉的歇龙石。

    护送浩然兵力去往蛮荒天下水神走镖一事并不算太过轻松她这次算是公务间隙来这边歇口气。

    裘渎见那年轻女子突然嗅了嗅再看了自己几眼最后她单手托腮支颐而笑神色柔和几分“在某些所谓的奇人异士手上吃过大苦头?说说看当年你犯了什么忌讳。”

    老妪默不作声。

    不愿揭自己的短何况她也不敢背后编排龙虎山天师的不是。

    女子啧啧而笑“不过是一张龙虎山道士的符箓就把一条五千年老虬的脊梁骨给压断啦?骨头这么软难怪会跑回主人家中偷窃是打算将龙宫珍宝送给哪位山上高人?说来听听还是我来猜猜看?”

    她一挑眉头好像突然就就兴趣盎然了“是南边玉圭宗的韦大剑仙?还是北边金顶观的杜真人?”

    老妪见对方口气比天大便愈发犯怵就想要找个由头先撤出龙宫旧址再做长远打算。

    女子眯眼道:“就这么喜欢装聋作哑?”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轻轻一拍台阶涟漪阵阵大殿之内漾起一圈圈碧绿幽幽的精粹水运。

    老妪却像挨了一道天雷直直砸在道心上蓦然七窍流血伸手捂住双耳喉咙微动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那个出手狠辣的女子笑眯眯道:“这不就遂愿了?”

    年轻女子收起手抖了抖袖子轻轻拍打膝盖讥笑道:“天下蛟龙后裔辛苦熬过三千载寒暑终于苦尽甘来龙门争渡好做那鱼龙变?!我倒是很想在龙门之巅与你们挨个问过去三千年来到底是怎么个辛苦如何的不容易。我看那大伏书院的程山长还有风水洞那条老蛟我看都很会享福怎么就‘熬’了熬了个什么?”

    见那老妪匍匐在地干嚎中带着呜咽。

    女子怒气冲冲“聒噪!”

    老妪被迫现出真身盘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虬身躯如承载五岳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老虬巨大头颅的额上神色玩味“还偷不偷东西啦?”

    老虬终于后知后觉眼中绽放出异样光彩“是你?!”

    年轻女子冷笑道:“老眼昏花的东西终于认出我的身份了?”

    老虬激动万分忍着剧痛一双大如灯笼的眼眸中泪水莹莹以上古蛟龙独有的言语沙哑颤声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见真龙万幸虽死无悔……”

    稚圭却毫不领情加重脚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脚下那头老虬竟然当真没有半点悔恨既不祈求饶命眼中也没有半点不甘偌大的老虬头颅反而挤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开禁制就急匆匆赶来偷东西是吧说说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师邀功摇尾乞怜好换取前程?”

    老虬如实答话不敢隐瞒。

    稚圭问道:“崔东山?仙都山?离这儿有多远?”

    大殿门槛那边有人帮忙答道:“不算远。”

    稚圭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家伙。

    她神色自若实则心头微震怎么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对了是家乡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

    才让这个家伙如此大道亲水。

    呵真是阴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个邻居啦。

    那人始终站在门外说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踩踏老虬额头的那只脚笑嘻嘻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官威。”

    老虬没了那份好似浩荡天威的大道压制后立即恢复人形踉跄起身转头望向门外那边竟是那位陈剑仙?

    接下来一场对话让老妪既心惊胆战又摸不着头脑。

    “这么喜欢管闲事?”

    “那也得有闲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这样啊。”

    “你倒是没两样。”

    然后门内门外昔年邻居两两沉默。

    但是老妪却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一股浓重如水的杀机竟是直接让一条元婴境老虬都觉得窒息。

    一位飞升境的人间真龙?

    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

    双方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翻脸就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