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穿越小说 > 蚍蜉传 > 正文 62热忱(二)
    如果说吴三桂曾在一念之间有过反正归明的心思那么这个心思也随着大清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大军的到来灰飞烟灭。

    清军入主北京分两路军攻略山东与山西山东事尚谐然而山西局面却因为大明北伐军的介入急转直下。尤其是侯大贵孤军北上震慑了原本摇摆不定的姜瓖并且顺利与孙传庭会师声势浩大如此不仅对清军收取山西的军事行动造成了重大阻碍对北京城的威胁也日益累增。

    摄政清廷的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起先的计划是主力部队暂且驻扎北京城避暑等到秋后天气转凉再大兴刀兵。但是形势比人强明军在陕西、山西进展过快完全打乱了多尔衮的算盘他不得不在七月中下旬转调山东方面巴哈纳、石廷柱及吴三桂等数支军队紧急赶往山西支援兵力不足的叶臣只让派往山东的地方官员自行招募兵马收拾局面。

    吴三桂初到宣府时感觉时局或有变化渐有骑墙之心虽受清廷指示威逼利诱招揽了唐通降清但心思不定。叶臣、巴哈纳、石廷柱等围攻柴沟堡担忧唐通新附其心难测便让吴三桂回军宣府镇城盯着唐通吴三桂却趁机私下与唐通密谋叛清归明的事。直到侯大贵军进入宣府境内这件事几乎成为现实只是就在吴三桂与唐通将发未发之时两个插曲的突然出现致使此事胎死腹中。

    其一高大节带回了陈圆圆被侯大贵霸占的消息。

    吴三桂出生辽东显贵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像那陈圆圆可是入宫服侍过崇祯帝的名姝虽说后来被遣转出宫但毕竟有层特殊身份在那里摆着。寻常人即便觊觎她的美貌也不禁顾虑重重生怕与她关系太近等哪一日她又给召入宫中自己的这段关系不免成为臣子与皇帝之间大大的骨刺从而沾染上难以摆脱的麻烦。然而吴三桂对此浑然不管甚至主动向国丈周奎索要陈圆圆并大张旗鼓以颇为隆重的仪式将陈圆圆纳回家中全然没甚担忧由此足见他的自负与跋扈。

    可现在竟然有人敢明目张胆骑到他的头上抢走他心爱的女人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如何能忍受这份羞辱?此外吴国贵等一帮关辽嫡系军官亦从此事出发认为“范京朝廷无重我关辽之心今日一匹夫便能随意凌占王爷爱妾他日或许我关辽军上下皆为其鱼肉”吴三桂因此遂对弘光朝廷的态度从中立转为敌对。

    其二北京方面增派的援军即将抵达宣府。

    巴哈纳等朝山西转进之后多尔衮仍然不放心于是八月初更在北京动员了三万八旗兵交付给同胞哥哥阿济格统带任命他为靖远大将军前往山西主持大局。另外又任命胞弟和硕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动员两万兵马在北直隶待命视后续情况或往山西、或往山东。阿济格与多铎是多尔衮在黄台吉死后能够掌权的最重要支持者多尔衮对这两个亲兄弟也最为倚重。其中阿济格很早便随军作战骁勇异常、战功素著他所部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正蓝旗固山额真阿山、智顺王尚可喜等均为满汉名将。

    出兵前尚可喜建议他沿边塞潜行不使踪迹提前泄露以起到出敌不意的效果。阿济格接受了建议大军出发一路偃旗息鼓十分低调直到抵达宣府东境的长安所方才派人将大军将至之事告知吴三桂。

    阿济格的军队强悍实力远在侯大贵之上吴三桂心知肚明这也成了促使他决意附清背明的另一关键。

    其时吴三桂刚派吴国贵接触侯大贵他本来有意利用这个机会做一番大事。首先他将与明军联手将宣府清军驱逐然后调转矛头制衡侯大贵军从而使得关辽军在宣府东山再起于明、清两方间摇摆谋求更大的利益。唐通受他游说对此事亦非常尽力。

    阿济格信到当晚吴三桂正与唐通为起事做最后一些准备包括在宣府镇城搜集明朝旗帜、衣冠、印绶等等阿济格说他明日便到完全让吴三桂措手不及。为防阿济格来时觉察异样自保心切的吴三桂一不做二不休借商量对策的名义约唐通见面在席上将他斩杀并将意欲谋反的罪名尽数栽赃到了他的头上。阿济格得讯后嘉勉了吴三桂一番说他忠心可鉴。

    吴三桂见起事不成便顺水推舟派人去钓侯大贵既为报仇也为夺回陈圆圆。唐通的脑袋刚好给他拿来物尽其用骗取了侯大贵的信任。

    侯大贵出兵前夜吴三桂为阿济格大军清理包括万全左卫在内的多处道路。那时候偶然经过的郝鸣鸾虽感到蹊跷但根本无心无力进一步探求真相。当日侯大贵率军向北提前与吴三桂合谋的叶臣尽撤守山军队放侯大贵军跨山进到山北而后准备多时的吴三桂军迅速穿插从侧翼急袭侯大贵切断其归路南面韩衮等援军则由向南攻略的阿济格军队顺便堵截。

    事已至此侯大贵只能无奈相信自己钻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口袋。

    “总管山南有敌军登山固守我军退不回去!”兵士们将呜呼仰倒的侯大贵扶起来闵一麒急切说道。

    眼看过去离开不久的吴国贵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只不过这次他身边并非只数十骑而有着成百上千披甲骑士簇拥。他驻马山岭向下乜视。双方相距不过数百步即便雨水纷飞侯大贵仍可以清楚辨出他的甲胄、他的面孔。

    “山岭被断南边援军被截复当如何?”失去归路此战用于兜底的援军亦杳杳无期饶是郑时新、闵一麒这等久战之辈亦不免心慌意乱。

    侯大贵心跳剧烈强忍惊怒往南边看只见从东方远处不断有兵马向着南边山地方向会络可见吴三桂早有准备铁了心要守死了山地将自己的退路堵死。

    “向北走全速前进!”侯大贵捏紧双拳道。

    “北?那里可是”郑时新与闵一麒对视一眼“去柴沟堡吗?”

    侯大贵点头道:“后路被截为今之计只能向北去柴沟堡。那里还有孙传庭的军队与我合力一战未必不能搏出条生路!”

    “是!”郑时新与闵一麒别无主意只能应声而去。

    吴三桂显然守山为要聚集山地的兵马虽说越来越多但并未追击侯大贵军。侯大贵带着两营五千人沿道强行因行之太急于路不少兵士困于泥泞与队伍脱节散秩。军官来报侯大贵全不关心只是催督向前赶路。

    过不多时透过绵绵大雨视线中已能看见柴沟堡残破的墙垣。侯大贵正想差人前往堡内沟通忽而风起只听得四面八方传来如雷齐吼。当是时无数清军从各个埋伏的地点杀出他们用满语大吼明军听不懂但含义实为“顺风”。

    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兴师伐明在攻陷抚顺之后于舍里甸山地与赶来救援的明军展开首次野战双方主力均以轻步兵为主体。不同的是当时的后金军轻步兵基本持弓而明军则基本持铳。两下对射明军逆风浓烟回吹致使明军阵地烟雾弥漫极大阻碍了明军鸟铳手的射击甚至出现多处误伤顺风的后金军趁机发动冲锋连破明军三处营地大败明军四十里。从此之后后金军中便存在顺风而战这样不成文的规定。

    伺伏已久的清军留石廷柱一部继续盯梢柴沟堡其余则由叶臣、巴哈纳带领从东、西两个方向各成弧状阵线将侯大贵军往中心挤压。

    侯大贵军远程皆为火器在当下的雨中难以施展清军顺风步步劲射锐利的箭矢漫天而来层出不穷给仍在匆忙列阵的侯大贵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侯大贵本人身中两箭几乎站立不稳由一众兵士护着后撤但清军围攻益急环顾四周所见皆敌。腹背受敌的侯大贵军难以支持战意一落千丈。

    “往山坡退!”侯大贵见数十步外有一小山坡急令兵马朝那边转移。

    阵列涣散行伍迤逦仅仅这数十步的距离兵士伤亡无数。侯大贵刚与郑时新登上山坡下令兵士环坡列阵便有塘兵来报闵一麒为清军射死所部一冲营皆溃。

    清军见侯大贵率军上坡并不急攻而是围在下面将山坡重重叠叠围困起来。侯大贵整顿兵马尚有近三千人便让郑时新抓紧布置防御。岂料过不多时南方有万余大军盔甲鲜明穿雨而来侯大贵瞭望旗帜正是吴三桂亲自到了。

    几路清军相合乌泱泱足有两万余人山坡四周道路断绝不要说人下去就连飞起一只鸟也被虎视眈眈的清军射落。

    “好多、好多鞑子”郑时新到底年轻而今一眼望去清军阵列如海浩瀚以山坡为点往外延伸看不到边际骇然自危难掩绝望之情。

    “哼除了鞑子还有吴三桂那奸贼。”侯大贵眼睛红红的。生死之际他反倒不像最开始那么惊慌缓步在山坡上找了棵树坐在树下。

    “总管怎么办?”郑时新情绪终于崩溃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侯大贵没回应只把一双眼往远方的柴沟堡遥遥望去。

    柴沟堡节堂雨滴沿着堂前房檐坠下不绝连络如同珠幕。郝鸣鸾垂头跪在檐下阶前涕泪纵横。堂上孙传庭背对着他负手长立背影沉郁。

    “督师!侯总管身陷重围不可不救!”郝鸣鸾伏地扣首咚咚作响。

    孙传庭不答。

    “侯总管为救我军而来他有义我等岂能无情。堡外鞑子虽多但我军奋力杀出未必不能救得侯总管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得试试不可坐视不理!”郝鸣鸾哭求道。

    孙传庭仍然无动于衷。

    堡外天空突然传来悠扬的号角人人都听得出清军要开始攻坡了。

    “督师!”郝鸣鸾仰天大呼声嘶力竭。

    这时候堂中身影轻晃却是孙传庭慢慢转过身来。

    郝鸣鸾以为孙传庭意动激动得浑身哆嗦可对视过去孙传庭那灰霾霾的双眸中没有半点神采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

    “着贺珍、白广恩、孙守法等部趁鞑子不攻速速抢修堡墙加强守备。”孙传庭冷冷道“传下话去无我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堡半步。”

    郝鸣鸾闻言脑中嗡一声响浑身伤口仿佛在这一刻同时迸裂开来剧痛无匹喉头一甜竟是满口血喷在身前旋即晕厥过去。

    号角声传扬柴沟堡外小坡下茫茫多的清军兵甲攒动自各个方向慢慢登坡。

    一骑由郑时新引来见着侯大贵据马傲然道:“奉大清平西王令特来劝降尔曹。胜败势明徒斗无益。天恩浩荡愿给尔曹条生路。速速纳降可保性命。”

    侯大贵听他说完冷笑着挥挥手那骑脸色一紧哼哧几声打马而去。

    “这是第三拨劝降使了事不过三鞑子已经开始攻坡看来唯有死战。”郑时新哽咽说道。他早清楚了侯大贵的态度也做好了随侯大贵赴死的准备可一想到死亡在即眼睁睁看着生机从眼前流走仍是伤悲难遏。

    “我算是给姓赵的骗了一骗就是十年。一日福没享却得先栽在这里。”侯大贵苦笑不迭好似对郑时新说话又似喃喃自语“不过说来也稀奇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也就这十年活得有些滋味你问我之前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但这十年的事件件门儿清。”

    郑时新听着他说话只是哭。

    山坡上下清军的喊杀声渐近如在耳边。侯大贵气定神闲整整衣甲招呼左右牵马抬梃同时对郑时新笑道:“你小子不错没给你老郑家丢人。”

    “总管你这是”

    侯大贵飞身上马手持着长梃朝坡下广袤无垠的大地轻轻一点道:“或许这便是命数北京我是去不了了陕西、湖广也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那里才是我姓侯的该待的地方。”话音落无复言语仅点点头用力夹住马腹策马从怔怔无措的郑时新以及一众将士的眼前如风般掠过坚定不移奔向了那无边无际人海。

    崇祯十七年夏秋之交大明宜君伯侯大贵击虏陷阵力战而亡终年四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