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3章 三交错
    阿图瓦雷尔坐立不安,在镜子前面检查了好几次翻领,对上面一道极为微小的折痕耿耿于怀。

    “真不像样。”他边走边挑剔着自己的着装,踏进偏厅时却丝毫没在意奥尔什方的朴素衣物——兴奋掩盖下的紧张突如其来,让阿图瓦雷尔在看到对方时蓦然止步。

    未来的福尔唐家家主早已能像个小大人一样,在社交晚宴上妥帖地和其他贵族打招呼或祝酒。但如何作为一个哥哥去招呼他的异母弟弟,却是头一遭。

    “异母”——是父亲解释为什么这个弟弟会比埃马内兰年长时,首次向他提及的词汇。彼时阿图瓦雷尔未加思索,问了句:“这样也可以吗?”毕竟不止他与埃马内兰,不止艾因哈特家,其他所有他叫得出名字的贵族家庭的孩子们,都是同母所出,一起长大。

    福尔唐伯爵被天真的问题戳到痛处:“不……实际上,不可以。”

    他的长子没再问下去。

    别人家都没有而自己却有,这份独一抢在不合理之前占据了他的注意。特殊的存在,又因没有先例可循,往往让人条件反射地无措。

    奥尔什方攥着他的小帽子,也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漂亮男孩。

    一路上他闻所未闻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发愣几乎成了孩子的常态。他的机灵在这段旅程中不见踪影,未知的惶惑笼罩心头。目的地——按照伯爵大人的说法,将是他的家;眼前所见之人,将是他的亲人。

    但是,家不该是“前往”的所在,而是“回去”的地方吧?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首次见面的贵胄成了他本应亡故的父亲,不明白他明明有一个家,却不得不离开。集落的大人们说着“这样更好”,悲伤中甚至透出了喜气,他也不明就里地被塞上陆行鸟车,像做梦般驶过高悬的云廊,驶进巍峨的皇都,站到这个华贵的男孩面前。

    两个孩子愣着,孩子们的父亲也愣着。

    福尔唐伯爵在出神。

    接纳私生子回家的事情,作为女主人的伯爵夫人自然是要第一个知道。纵然知晓此举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震荡,因满怀对幼小血脉的爱怜与愧疚,他仍是选择对妻子和盘托出。

    伯爵心意已决,没为对方留下商议的余地。他想她终归是做母亲的人,天下哪有母亲会愿意眼见幼童无依无靠而不施以援手?母性,该是天成,该是自然。而自己的过失,由自己向对方弥补就好。孩子哪有什么过错?大人又怎么会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苛责?

    伯爵竟忘了,她在成为母亲之前,先是他的妻子,更先是具有情感的人。他所犯下的也不是普通的错误,而是对誓言的背叛。

    “夫人和少爷们也没有错。”

    总管的答话,在他目睹妻子神色变化时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背叛的苦果。而这背叛,还要由她最深爱、最深信的人,以母爱的名义再强加一层。

    “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有私生子的贵族一样,将他秘密地养在外面。”

    她强压下胸中的愤恨,轻柔地问道,语气控制得事不关己:“他该有的教育、生活用度,一样都不会少啊。”

    “但那样,他不会有父亲,不会有家。”

    “他本就不该有这些。”

    柔和语气中猛然爆发的狠戾,让福尔唐伯爵心头一惊:“……这不是他能够选择的。”

    “这却是你的选择。埃德蒙。”

    让人如坐针毡的叹息冷却后,伯爵夫人站起来,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呓语:“我多少也清楚……所谓夫人,看着幸福,各自谁没有不可告人的烦恼……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但是啊……埃德蒙,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极少有贵族对外承认自己的私生子?为什么家族爵位只能由在神前受祝的夫妇的长子继承?”

    她转身俯视坐着的丈夫,为无法直白地表达妒恨而选择用传统作为盾牌的自己感到一丝悲哀。

    “因为这就是正统,是规则,是制约,是来自神对于血统、地位和权利的认可。不能违背,不可挑战!错的事情,不可以、不能被允许登堂入室!否则……哪里还会有对错之分?”

    她的语气尖锐起来,同时向她的丈夫伸出手,展示佩戴着的家徽戒指,“你起誓过。我……我甚至可以不要求别的,至少维持一下表面的忠诚,维持一下你和家族的声誉,不行吗?”

    伯爵攥住妻子的手,单膝跪在她面前,几乎是屈尊降贵地为自己的孩子乞求怜悯:

    “难道要为了声誉这种虚名,而弃幼小的生命于不顾?”

    伯爵夫人冷笑出声,甩开了他的手。

    “你在要挟谁?你在指责谁背弃?”

    她甚至露出了笑容:“埃德蒙,我的骑士大人、值得敬仰的一家之主,事到如今,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好了。这又是在演哪一出悲情剧呢?当初打破誓言的是你,现在想要以爱子慈父自居的也是你。你啊……”

    伯爵夫人垂下视线,直直望进丈夫的眼中。

    “你想的甚至不是那个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正直忠厚之人,为了弥补错误,勇敢地挑战传统,执意接纳私生子。真是——好一段佳话,好一个虚名!到头来,你可有哪怕一点点损失?”

    福尔唐伯爵呆住了,他的妻子却语意未尽。

    “你说你敬重那个女人,”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不愿意触及一个事实般,隔了一阵才开口,“她也因敬重我们的家庭而选择了远离。可你,我的丈夫,你今天所做的这件事,对我,或对我们家庭的敬重,在哪里?”

    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伯爵夫人仃立了一会,挺直脊背离开了他身边。

    伯爵缓慢地坐回扶手椅中,抬手按住了额头。

    他自知绝非是如妻子所说,为了一个好名声而将私生子带回来,却也清楚,由任何他以外的人来看,这方面的考量永远排在他为人父的身份之前。

    地位决定了责任与压力。他和妻子,以及他们的孩子们,即使想凭着本心行动,也都难以逃脱后果对自身家族的影响。个人的感受,此时竟好像远没有毫无感情的“传统”重要,却和传统一起,让接纳变得无望。因为牵扯其中的,不是恳求原谅与同情那么简单。即使原谅,即使同情,即使最终还是得接受,其中也不会有真心,而尽是委屈。

    不因为爱与母性,不因为包容或善良,仅仅因为他是家主,她不得不服从,不得不委屈。

    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她,凭什么要因他的错而委屈自己?誓言爱护她的他,为什么要把最大的伤害亲手放到她身边?

    有一瞬,他真心实意地后悔起这个决定,又在总管领着奥尔什方进来时再次坚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

    他没要求来到这人世,却在如此幼小时就已经受过重重苦难,额外应该拥有些好的东西:父兄,家庭,温暖舒适的住宅,正统的教育。这是他的血脉,这些是他所应得。

    可为了他应得的,他的妻子却得到了她本不应得的。

    有的错,绝不能犯。因为犯了,就无法修补。对一个人的好,正是对另一个人的坏。现下他的选择,对伯爵夫人来说即是明示了天平向哪一方倾斜。态度一经明确,所有人都无法回头。

    福尔唐伯爵屈起手指,头疼地抵在眉心。陪在身边的总管注意到他失神的举动,适当地提醒了一句:“大少爷到了。”

    一句话惊醒父子三人。阿图瓦雷尔立刻上前几步,向奥尔什方伸手:“你好,我是阿图瓦雷尔。”

    奥尔什方右手攥着帽子,握也不得戴上也不是,恍然间竟忘了自己可以换一只手去拿,直接松开帽子握住了对方的手。

    因为紧张,他的手很凉,他的异母哥哥也不遑多让。两个孩子握了一会,年长的那位也没等来下文,不由得略歪了头看对方。

    “奥尔什方少爷。”总管替孩子补全了该由他做的自我介绍,单膝跪下拾起地上的帽子交到他空着的手上。年少的那位才反应过来,自己重复了一遍:“我、我叫奥尔什方。”

    接下来又是沉默。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做父亲的本该承担让他们熟稔起来的任务,此刻伯爵的心神却全然不在此处。最终还是总管开解了困局:“我记得阿图瓦雷尔少爷给弟弟准备了很多好东西?”

    “是啊!”提及这件事,黑发男孩立刻兴奋起来,“我带你去看!呃……可以容许我们离开吗,父亲?”

    伯爵眼下确实无心推进孩子们的交际。感激于总管的熨帖,他顺势点了点头:“去吧。”

    就着未放开的手,阿图瓦雷尔直接把奥尔什方拉出了偏厅。

    年长的孩子走得急,几乎像是小跑。

    宅邸中本不允许奔跑,阿图瓦雷尔也向来循规蹈矩。但今天,夙愿得偿的他大方地允许自己在规则的边缘游走。奥尔什方步幅比他小,已然跑了起来。眼见着一扇扇窗户出现又退后,目的地却仍遥不可及的样子,年少的男孩不由得大着胆子问:“……我们去哪儿?”

    “我的房间。”阿图瓦雷尔答道。

    “……你是怎么认得去自己房间的路的?”奥尔什方小声说。

    黑发男孩笑出声来:“那可是我的房间呀!你也会有一间。”

    “我不要。我出来可能就找不回去了。”奥尔什方不赞成地边跑边摇头。

    阿图瓦雷尔以为他还在打趣,笑得更加开怀:“你可真有意思!”

    奥尔什方不知道他为何发笑,对方的快乐却感染了他,让他也咧开了嘴。

    孩子之间的交际最为简单。没有地位高低,没有利益纠葛。笑过之后,就再没什么紧张和隔阂。

    阿图瓦雷尔牵着他,一路欢声笑语地扎进自己的房间,献宝一般展示那些珍藏的书本物什。大部分事物的价值,奥尔什方并不清楚,它们本身的精美就足够让他啧啧称奇,有一盒玻璃弹珠更是让他爱不释手。

    对方的反应让黑发男孩十分满意:“还好当时斯特凡尼维安没有收下。”

    紧接着他体贴地解释:“斯特凡尼维安是艾因哈特家的长子。喏,他就住在对面的宅邸里。”

    奥尔什方探头看了一眼:“那是城堡。”

    阿图瓦雷尔又笑:“就只是房子啊。”

    他的异母弟弟显然对玻璃弹珠的兴趣高于讨论房子的种类。银发男孩逐个把那些小珠子捏出来,迎着光看里面的彩色部分的构造,轻声赞叹:“从没见过这种。”

    阿图瓦雷尔拉过两个垫子,坐到其中一个上面,又将另一个放在自己面前:“你经常玩的是哪一种?”

    “泥巴做的,”奥尔什方小心地把弹珠放回盒中,接着郑重其事地将盒子放置在阿图瓦雷尔为他拿来坐的垫子上,抬起双手模拟搓泥球的动作,“铁匠伯伯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我们做一些铁制的。”

    这两种材质的弹珠,阿图瓦雷尔从没碰过:“泥巴?是……下雨后那种湿润的土壤做成的?”

    “不用等下雨。”奥尔什方解释道,“加一些水就行。你没做过?”

    年长的孩子彻底惊异了:“泥巴是不可以碰的脏东西啊。”

    年少的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恍然大悟:“你确实不可以碰。”

    他的语气让阿图瓦雷尔觉得自己像是不够资格去做这件事,黑发男孩不由得拔高了声调:“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的衣服弄脏了的话会很难洗。”奥尔什方认真道。

    这在阿图瓦雷尔看来不算一个能服人的答案,因为现下他对“难洗”毫无概念。名门贵族的继承人,虽从未被娇惯过,其出身和年龄就已经决定了很多事他看不到。

    看不到,所以不懂。宅邸一直是干净的,为他准备的衣物也永远是干净的。至于为什么干净,脏了之后如何处理,从来不是他该面对或留意的问题。

    “绸缎和毛皮就是这样。”面对阿图瓦雷尔挑起来的眉毛,奥尔什方老练地说,“我母亲以前……曾经费了很大的力气…………去清理…………别人送过来的………………”

    他的语气突然低落下去,情绪也一同垂头。黑发男孩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后续解释,直起身子去扶他的肩膀时惊见对方含了眼泪,立刻把洗衣问题抛诸脑后:“你怎么了?哪里割伤了吗?”

    奥尔什方摇了摇头。

    他没受伤,他只是想起来了。

    孩子被未知与惶恐所填满的思绪,瞬时遭到母亲已不在的事实侵占。他还不能够理解何为死别,母亲带着满足的微笑对他道过晚安,他也只当此后种种皆是梦境——毕竟一切发生得太快,和他认知中的现实也太远了。身处富丽堂皇的伯爵府,手持从未见过的精美玩具,面前的男孩像是图画书中的小王子。此前他与母亲的生活中,哪有一丝一毫这样的存在?

    如果是梦,一切就都解释得通。可他醒着,接触到了本该只能在梦中出现的东西,那么……那么那些眼泪才是真的,棺木和撒上的泥土才是真的。

    眼前的真实,是以失去母亲为代价换来的吗?

    这其中并无因果,孩子却还不能够明白。他本以为母亲是去往冰天,去陪伴他的英雄父亲。尽管是未知的境地,却是一场重逢,想必母亲也只会更快乐。

    但是伯爵大人,他真正的“父亲”说,从来没有母亲所说的那位骑士。他的父亲还活着,非但活着,还可以再给他一个家。

    他一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接踵而来的新事物面前,疑问被挤到了思维的角落中。可现在,他找到了违和之处,心就慌了,慌而不得章法,便只得落泪。

    父亲若是还活着,那由谁来照顾母亲?她孤身一人,到底是去了哪里?那个地方黑不黑,冷不冷,可怕不可怕?

    一路上,他没感觉到太深刻的悲伤,只因母亲与家深深关连,空间的变换让孩子觉得自己只要回去,家就还在,母亲也就还在。却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那个家也就无法再称之为家。

    亲人,没有了;能回去的地方,也没有了;以前发生过的事,以后再没有重演的可能。

    奥尔什方脸上挂着泪,茫然地站起来环视眼前陌生的环境,逐渐有了意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经历死别时,他还不明其意,现在却是真正明白过来了:

    生与死,无法选择,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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