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章 四盟友
    孩子的恸哭来势汹汹,且毫无止息之意。

    那是甫降生之刻起他被天然赋予的武器,不是为施加伤害,而是为呼唤关爱。饿的时候、痛的时候,只要放任情感,眼泪就可以把他的母亲带来他身边。

    现在,它永久地失效了。

    越是意识到泪水的无用,他就越无法停止哭泣。曾经因为怜惜母亲而极力压抑的天性,爆发在六岁孩子的躯体中,首次让他体会到情感的疼痛。光是抵御这份折磨已经耗尽了奥尔什方全部的专注,以至于过了好一阵他才觉察到有人在摸他的头发。

    是他首次谋面的异母哥哥。

    阿图瓦雷尔也没有什么安慰哭泣孩子的经验,动作中满是迟疑。他的亲弟弟埃马内兰娇气得厉害,连带着看护他的仆人们都反应迅捷:但凡幼儿有一点张嘴嚎啕的迹象,立刻就会获得密不透风的关爱,不止其兄长,连亲生父母也鲜有需要去哄孩子的时候。

    黑发男孩只得模仿父亲嘉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抚摸面前人的头顶。他没比奥尔什方高太多,这场景若是由外人来看,正是小孩子在安慰小孩子,可爱得足以让人会心一笑。而身在其中的孩子们,一个悲恸得真实,另一个的关切也毫不虚假,全然不是出自玩乐的举动。

    奥尔什方抽噎的间隙,阿图瓦雷尔掏出手帕塞给他:“到底怎么了?需不需要我叫医师过来?”

    银发男孩摇头,模糊地看了一眼丝绸制的织物后,他没有取走手帕,而是握住了异母哥哥伸过来的手。

    现在他需要的不是精美昂贵的物质,而是一点体温,一点人和人的联系。阿图瓦雷尔任他握着,看他用袖子擦自己乱七八糟的脸蛋,以一个哥哥的姿态轻声劝诫:“男孩子……轻易不要流眼泪。”

    奥尔什方点点头,勉强自己笑了一下:“你说得对。”

    “不过为什么呢?”年幼的继承人担心是自己的举动不妥而发问:“为什么突然哭了?”

    他的问题没有立刻迎来答案。

    银发男孩嘴唇颤抖,语言没法很好地组织起来。哭泣的原因,一旦由他出口,就彻彻底底成了事实——多么让人不想面对的事实啊。

    “我没有……”

    他更用力地握住了阿图瓦雷尔的手,借以狠狠地抑制意图再次开始的抽噎。肢体的颤抖清晰地传导过来,他的异母哥哥不由得伸出另一只手臂搂住对方的肩膀,想要用自己的镇定与之抗衡。

    视线外,年长的孩子感到着自己的手被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犹豫结束时,对方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没有妈妈了。”

    傍晚时分,阿图瓦雷尔在祈祷室找到了自己的母亲。

    这次他没有先去考虑礼节,而是像每个想要撒娇的孩子一样,径自搂住了至亲的脖颈。以往的话,伯爵夫人总是要提点一句未来的继承人不可任性,但今天她一反常态地回过身,把八岁的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图瓦雷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早前奥尔什方的哭诉让他心慌,非得确认过自己的母亲安好才能放心。没有了妈妈——因此而落泪,算不得软弱。身为哥哥的他光是想了一下这样的可能就已经觉得鼻酸,必须要找到自己的母亲不可。

    他的母亲怀抱自己的孩子,无声地叹息。

    我只有他了。伯爵夫人想。

    丈夫的背叛和坚决已是定局,她拒绝再去想他的坚持中是否有着未了的余情。总管的证言无从认证,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共同编造一个动人的故事来哄骗她?他们不仅是主从,更是战友与朋友,何况——已经违背誓言的人,还有什么信用在其中。

    全然的信任已被踏在脚底。更可悲的是,除了她交付信任的那个人,她竟没有其他人可信。

    大概只有孩子才是自己永恒的盟友——毕竟他的身体里有她一半血脉,而丈夫,却与她毫无关联。

    伯爵夫人突然自嘲地笑了。

    是这样吗,埃德蒙。因为那个孩子是你的血脉,而我,与你一点瓜葛都没有?

    福尔唐伯爵府中,比任何人都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埃马内兰。

    四岁的他每日最大的功课就是保持快乐,这件事上他不但极有天赋,也具备如此的条件:父母总是会更偏爱小儿子一些。她的母亲,因为自己的次子不用承担继承家族的重担,更是把他长兄所无缘消受的宠溺尽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伯爵夫人没有骄纵他,然而眼神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爱意,她从未像对长子那般掩饰过。

    比拥抱和温言细语更先消失的,正是她眼神中的爱。

    现在伯爵夫人看埃马内兰的目光让他觉得不安,甚至在母亲走近前就要开始号泣。懂得如何获取关爱的幼童,早已学会把假哭当做仆人们的传唤铃,母亲日渐冰冷的目光却让他重新知晓了害怕为何物。他的生母,眼见幼儿哭泣,完全没有伸手安抚的意思;而她的亲生子,也更倾向于女仆的怀抱,借此远离他的母亲。

    孩子不明所以,母亲心里却清楚:她无法再毫无芥蒂地爱自己的次子。

    因为埃马内兰比那个孩子年幼。

    越意识到这件事,她就越觉得恨;越恨,越无法停止去想,想她的丈夫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在与其他女人有了私情之后又躺到他们的床上。为了什么呢?欢愉?义务?为了让她生下更多的孩子?

    这些猜想时常让她反胃。

    丈夫的出轨否定了她的自我。在此之前,她是妻子、母亲和女主人,喜爱读诗,喜爱欣赏晚宴上的装饰;在此之后,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只在于是女性。

    每当这个想法接近淡化时,埃马内兰的存在总是会提醒她发生过什么,发生的事情又意味着什么。她仍旧想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已经做不到了。

    无察于母亲和幼弟的变化,阿图瓦雷尔现在倒是家中最快乐的那一个。

    他夙愿得偿,有了一个新弟弟——除去最初让他手足无措的哭泣,这个异母弟弟实在有趣:他觉得自己习以为常的一切超脱常理,而自己也认为对方曾经的日常是另一个世界。两人时不时的新鲜反应,总能引发异口同声的欢笑。

    未来的家主尚不知这是阶级之差,只知道他们“不一样”。这份不同有时有些棘手,他们得相互解释很多才能弄懂对方的意思;有时又让人愉快,他们的世界因为交流而扩大乃至重合。

    “这真麻烦。”阿图瓦雷尔向奥尔什方展示他珍藏的艾因哈特家请柬时,对方如此说道。

    “你要写,还要烧蜡去封口。”他嘴上率直地评价,手中却小心翼翼地对待异母哥哥珍视的东西,“我们那里的大人们要是想相约喝酒,只要一个手势就行。”

    阿图瓦雷尔把“那些事有仆从来做”的解释咽下,好奇地顺着对方询问:“什么手势?”

    奥尔什方做出虚握酒杯的样子,将手举到嘴前,仰头:“就这样。如果你答应要去,就做同样的动作。”

    他的异母哥哥有样学样,也比划了一番:“真是便捷。如果不想去呢?”

    银发男孩挑起一边眉毛冲阿图瓦雷尔玩笑:“还没见过有大人不想去喝酒。”

    未来家主略过这句打趣,认真地思考:“具体时间该怎么确定?安排上总会有发生冲突的情况,光凭手势该怎么做?”

    奥尔什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默契。”

    他模仿大人的时候总显得有点轻佻,讲述自己的认知时又变回孩童的语气,几次之后阿图瓦雷尔就明白他不是真的理解其中的因由,只是复制他的所见所闻。

    不求甚解从来不是黑发男孩的习惯,父亲也总教导他实践的重要性:“要是能真的看看怎么做就好了。”

    他的异母弟弟想到自己已经没法回到那个喧嚣热情的环境中,轻轻叹了口气。末了又忽地抬起头:“或者我们也可以自己创造一套手势嘛!”

    晚餐过后,两个孩子在伯爵府的凉亭再次碰头。

    他们一直没能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对此,孩子们都没有多想——从前他们甚至不知晓彼此的存在,与之相比,不在一起吃饭当真算不得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阿图瓦雷尔空手而来,奥尔什方倒是准备齐全:茶杯、茶壶,还有正在烧的热水。他的吃穿用度由总管负责,从佣人那里索取这些时要比他的异母哥哥容易得多。

    “很有效吧!”眼见黑发男孩走过来,奥尔什方招呼他,“时间地点事件,样样不差。”

    “只不过是茶而不是酒。”阿图瓦雷尔笑着点头,“这样……以后倒是会很方便。我——父亲刚刚告诉我,是时候开始剑术的训练了。如果以后没有说话的机会,至少还可以靠这个方法。”

    听到“剑术”二字,银发男孩立时大大地好奇起来:“你要开始学了?……不过为什么会因此没有说话的机会?你要……离开这儿吗?”

    “不是。但……”他的异母哥哥斟酌了一下,“万一规矩很严的话……”

    “母亲似乎并不喜欢我们关系很好”——这句话,他压在了心底。

    阿图瓦雷尔还太年幼,爱情的喜悦与酸涩尚仅存于诗句严谨的格律中,背叛誓约的苦楚更是远超他能够理解的范围,他只能从偶尔给母亲讲述自己日常时对方的态度来推断出这个结论。谁又会因被人讨厌而感到高兴呢?伤人的话,还是不出口比较好。

    “是吗……”奥尔什方小小地惋惜一声,面容上流露出歆羡,“剑术啊……我也想学……”

    “不要着急,等两年后。”阿图瓦雷尔说,随后加以解释:“至少要到八岁,才能开始修习。放心吧,我们家技艺高超的骑士不在少数,父亲他也是位名骑士,导师的人选还是不少的。”

    奥尔什方对他的生父尚无深刻感情,听闻这点不由得想:骑士这点,母亲倒是没有说错。

    也许……也许真的像集落的大人们说的那样,跟着伯爵大人到皇都更好?

    毕竟之前,他连如何成为骑士都不知晓,遑论获得专人指导。更何况——他看看阿图瓦雷尔——自己在这里也不再是孤单一人。

    银发男孩心中还是有很多无解的疑惑,诸如为什么自己的母亲选择生离,而伯爵大人……“父亲”许诺的另一个“母亲”——伯爵夫人——为什么自己一直无法见到,为什么作为孩子的他们无法时时伴在父母身边,很多明明非常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变得特别繁琐。

    他也还不习惯由人来侍候自己的起居,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向仆人们道谢时,对方或表现出无福消受的不屑态度,或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不可以自降身份——身份,到底是什么?向帮助自己的人表达感激,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整座宅邸中,只有阿图瓦雷尔他能明白,因此也越发依赖。不仅因为年岁相近,也因他这位异母哥哥总是在表态之前解释清楚举动的缘由,亦认真倾听他一切动作的原因。大人们就并非如此。他们或自说自话地做了决定,或阴阳怪气地暗示些什么,尽是很难搞懂的举动。

    奥尔什方知道他们是兄弟关系,但心底里,他总觉得对方更像是一国盟友——他们俩和那些大人们都不一样,和彼此嘛,倒是相似投契得紧哩!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