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5章 五背离
    开始了剑术修习的阿图瓦雷尔,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忙碌。

    毕竟尚是孩童又身份尊贵,不会有人对他苛刻,但奥尔什方却发现很难再找到异母哥哥了。偶尔遥遥瞥见一眼,竟只来得及挥一挥手,就看到对方被仆人带开。

    阿图瓦雷尔给过他铺垫,他也就想着果然骑士不是那么容易当。伯爵大人……父亲他已是不经常见到,现在哥哥也变成了一个大忙人。菲尔米安先生——也就是总管——为他安排了阅读和算术的课程,然而这两样非但没能充实他的生活,反倒成了双重折磨:要规规矩矩地坐着读写已经让活泼好动的男孩难过,教师们的态度又……非常奇怪。

    孩子的认知里,一个人不会没有理由地讨厌另一个人。有果,就必然有因,比如母亲训斥他是因为他做了错事。可奥尔什方思前想后,都不明白那两位女士厌恶的态度从何而来。她们看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他审视自己浑身上下,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奥尔什方问过菲尔米安。忠诚的总管只是拍了拍他的头,保持了缄默。

    他们为什么都不肯给他一个为什么?

    宅邸富丽堂皇,空气却凝如钢铁。生长在集落的孩子从没想到过,人这么多的地方会如此冰冷,如此隔绝。他先是以为是自己不适应新的环境,逐渐却发现,他们只对他如此。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他错在哪里,要被这样对待?

    阿图瓦雷尔也抱有同样的疑问。

    自异母弟弟被接过来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从狂喜中冷却下来的福尔唐家长子逐渐觉察到了父母间的隔阂,以及母亲的异样。她明显是在抗拒着一切和奥尔什方相关的东西,无论是名字还是视线的边角。体贴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绕开母亲的禁区,但他还是想要知道原因。如果是异母弟弟的不对,让他改正就好;如果是母亲的误会,澄清开来不是一个双方都会开心的局面吗?

    可是,无论是哪一边出了问题,确认起来都并非易事。

    伯爵夫人严密地看管起长子的作息起居,断绝了她的孩子与那个男孩接触的机会。她变得疑神疑鬼,连带曾经信任亲近的仆从都时常要被她质询。被背叛的苦果化成了偏执的控制欲,现今她唯一确信自己能够掌控的,就只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长子。

    阿图瓦雷尔,是她逆转时空的魔杖。在埃马内兰出生之前,在那个男孩出生之前,在一切不堪发生之前,她已不再的幸福时光,尽数都在她的长子身上。

    而那个破坏了一切的孩子,居然连她这点仅剩的快乐都想要污染!

    阿图瓦雷尔首次给她讲述异母弟弟的趣事时,她这样想。

    福尔唐伯爵怜惜底层民众,如此的个性不仅获得了骑兵们的拥戴,也俘获了她的芳心。伯爵夫人曾经从心底敬佩自己的丈夫,也如同他一般待人宽厚,不因仆从们出身低微或礼节不全而轻慢他们。拥有大爱的人,必然也会爱自己的家庭——她深信不疑过。

    现在,信任毁了,伯爵夫人对下人的温和也无影无踪。只因那个孩子的母亲,那个“她”是平民,那么“她”和她孩子的阶级,统统要承担她的愤怒与疼痛;丈夫犯的错伤害了她,那么他的一切,无论好坏她都要否定。天生高贵,出身正统,名门的夫人竟会因一对平民母子而蒙羞至此,这——何等有悖于天理伦常!

    情感已无依靠,阶级的高墙就成了她自保的屏障。

    仇恨的连锁,也自此而生。

    仆从们个个长于察言观色,联系事实稍加推断,女主人态度剧变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他们不可能去控诉掌握自己命脉的伯爵和夫人,被刻薄对待后的怨气,就尽数倾倒在“连累”了他们群体的那个孩子身上。

    这些根源深远的牵扯,大人尚且无法看清,阿图瓦雷尔和奥尔什方更加没法理解。处在阶级两端的孩子们,一个暗自为异母弟弟和自己最近的待遇感到不平,另一个以为是自己的无心之失招致了他人的厌恶,都在惴惴不安中期待着一次见面相互倾诉并获得解答的机会。

    机会伴随雷鸣而来。

    不是骤雨急至,而是福尔唐伯爵夫妇终于爆发了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两位高贵的大人,各自抱有坚持和矜持,万万不肯在众多仆从面前失了面子,便不约而同地演绎起相敬如冰。这天的早餐上,伯爵夫人难得回应了一句伯爵的问候,让他嗅到一丝和解的希望。然而很快地,当话题转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该让那个孩子见见他的继母”时,妻子的勃然色变将一切打回原点。

    “你认为你有权利把他带回来,我也觉得我有权利不做这个‘继母’。”

    温言相劝毫无效果,身心俱疲的伯爵也渐渐丧失了自制:“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心?”

    “谁来同情我呢?你知道仆人们怎么说,那些夫人们又怎么说?她们都在看我的笑话,倒是赞你好风流!”

    “笑话?哈罗妮在上,那个孩子的母亲死了!”

    “所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身体里可没有一点我的骨血。”

    “至少该有一点对逝去生命的尊重吧!”

    “谁知道呢,埃德蒙。”伯爵夫人讥讽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她或许还能活得很快乐呢。”

    福尔唐伯爵张口结舌:“你怎么现在……变得这般刻薄恶毒。以前的你到哪儿去了……”

    “你该问你自己,”她怒极反笑,“你亲手把她弄丢了!”

    伯爵夫妇罕见的争执吸引了整座府邸的注意力。唯恐安定生活生变的仆人们难以抗拒八卦的本能,一头扎进了对主人们的议论。雇主们埋头争吵,教官与教师也无心授课,不约而同地放了孩子们的假。

    阿图瓦雷尔知道自己应该先去安抚母亲,但现下的机会实在难得。近来伯爵夫人对他的关爱细密得让人压抑,如今雷霆般的争吵倒给了孩子松口气的可能。他被吓到一般——实际上确实也被吓到了——退到门外,趁着负责看管他的女仆凝神关注主人们争吵的当口,无声地往奥尔什方居住的府邸一翼奔跑。

    情势紧张,黑发男孩完全没去想什么规矩不规矩。他异母弟弟的房间离他的很远,是宅邸僻静的一角,听不见伯爵夫妇的战火。

    奥尔什方的房间不小,甚至比他和母亲在集落时居住的房子整体还要大一点点。空间的阔大,让孤独冷清也加了倍。免除了上课任务的他,现在只一人百无聊赖地玩羽毛笔——艳黄色的羽毛让他思念起自己曾经牵过的陆行鸟来。他低头嗅了嗅,除了墨水的味道和香料的气息,根本没有一点记忆中那股带着温度的禽臭味。

    银发男孩觉得难过。

    从到福尔唐伯爵府以来,他感受得最多的就是难过,好像从前生活中没能感受到的难过都一股脑地倾倒下来了。离不开,回不去,家不是家。小小的孩子被困在冰冷的城堡中,无路可逃,无所适从。

    他一边难过,一边觉得自己不可以难过。他的母亲最是看不得有人悲伤痛苦,总是脸上带笑,倾尽所能去帮助他人——“因为受过大家很多关照,”她这么说,“人和人的关联,人和任何事物的关联,若是源于爱而非恨,该有多好啊。”

    想到关联,奥尔什方的脑中立刻冒出阿图瓦雷尔的脸。他自己的课程取消了,阿图瓦雷尔的练习任务说不定也……!

    男孩一跃而起,拽开房门跑了出去,在一个转角和自己的异母哥哥撞了个头对头,彼此都龇牙咧嘴了好一阵。

    怪不得家规不允许在走廊上奔跑。

    阿图瓦雷尔捂着脸颊,边拼命抑制眼泪边想。奥尔什方撞在脑袋,很快缓过来,大喊了一声:“默契!”

    黑发男孩一手去捂他的嘴,一手在嘴边比了“嘘”的手势。两个孩子凝神倾听,从阿图瓦雷尔跑过来的方向,有隐隐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年长的孩子不想把他来找奥尔什方的事情暴露给母亲,想到书房处在来路上,多少能是个掩饰,只得急急地往回跑。边跑,他边回头冲自己的异母弟弟比了一套他们自创的手势。

    晚餐过后,伯爵夫人将自己的长子叫进了祈祷室。

    黑发男孩十分心虚。

    他一向是个诚实听话的孩子,此番违反家规和母亲的要求,不用大人来发现或斥责,自己心里就先没法原谅自己。他的母亲起先没有注意到长子的异常,只是沉默地拉着孩子的手,凝视他的面庞。

    阿图瓦雷尔小时候圆润可爱,现在身量开始拔高,逐渐脱离了稚嫩的轮廓。伯爵夫人看着他,几乎能想象到孩子长大之后会是何等的清秀俊美。他的瞳色和埃德蒙一样,是沉静的海蓝,回望自己的母亲时,伯爵夫人能从中看到曾经丈夫的影子。

    她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举动吓坏了阿图瓦雷尔。

    他以为母亲的长叹是出于对自己的失望,差一点就要自首和异母弟弟的“私通”。然而伯爵夫人开口问的却是他今天的功课,男孩稍微放心地回答:“教官取消了今天的课程。”

    他母亲恨了一声:“哈,好一个好事之徒。”

    阿图瓦雷尔没有接母亲的话。伯爵夫人审视他一番,柔声问:“那时,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迟疑地点点头,被伯爵夫人搂进怀里:“多么失态,忘掉那些吧。对了,你似乎跑开了一阵子?”

    黑发男孩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是……是的。”

    “去了哪里?”

    “……书房。”

    相拥的姿势,让伯爵夫人觉察到孩子异于平常的快速心跳。她握着阿图瓦雷尔的肩膀拉开距离,再次凝视他的双眼:“去书房做什么?”

    去书房能做的选项不多,阿图瓦雷尔很快回答:“找一本书。”

    “找什么书?”

    男孩稍微结巴了一下:“呃……骑、不,是《林中幻境》。”

    “找到了吗?”

    “找、找到了。”

    “奇怪。”伯爵夫人依旧轻柔地说,“克劳迪娅说找到你时,你的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

    “我……”

    阿图瓦雷尔试图继续将谎话圆下去,他的母亲已经截断了他的退路:“在父母争吵的时候,还会想着去找一本书。应该是你非常想读的书,对吧。”

    母亲刻意的温柔比任何厉声训斥都让孩子心惊肉跳。

    “我很抱歉。”他无法再掩饰,握着伯爵夫人的手跪下去,“母亲,我撒了谎。”

    “说吧,这是神前。”她回握孩子的手,“你去做了什么?”

    “……我去找了弟弟。”

    “埃马内兰?倒没听他的乳母提到你过去。”

    “不是……”阿图瓦雷尔艰难地说,“是……奥尔什方。”

    伯爵夫人笑着放开手:“他算是什么弟弟。”

    “父亲说过,是异母弟——”

    “住口。”

    他的母亲堪称粗鲁地截断孩子的话:“没有什么‘异母’。他不是我生的,就不是你的弟弟。”

    “但父亲——”黑发男孩看着母亲的神色变化,转变了话题,“我不明白。只不过是母亲不同而已——”

    “只不过是?”伯爵夫人高声笑了一下,“我的孩子,你知道这个‘只不过’有多么肮脏不堪吗?”

    “你当然不知道。”她看着惊呆的长子,“你还这么小,那些事也不该放在神前讲述。你只要知道,但凡你的父亲有廉耻,那个孩子就不会出现在我们家中,早晨那些争吵也不会发生。”

    “那是……”阿图瓦雷尔谨慎地问,“如果那是父亲的错的话,至少奥——那个孩子没有做错什么吧。”

    “没有做错什么?”伯爵夫人说,“那么你又因为什么对我撒谎。”

    “撒谎这件事,我没法否认。”黑发男孩说,“但是归咎于他,您就太……太不公了。我们到底为什么不能再接触对方?艾因哈特家也收养了失去父母的孩子,没有听说斯特凡尼维安他们因此就受什么惩罚和限制。”

    “我不公。”

    伯爵夫人差点不顾礼节地哈哈大笑:“你们啊你们,真不愧是父子。两个犯错的人,到头来都指责起我的不是。一个说我刻薄恶毒,另一个说我不公。因为什么呢?阿图瓦雷尔,你发现没有,我现在受这份委屈,都是因为那个孩子啊。如此,你还觉得他什么都没做错?”

    “母亲……”被直呼其名的孩子战战兢兢地陈述心中的想法,“难道不是因为您这样想他,我们才觉得您——”

    “‘我们’——哈,你和你的父亲倒是处在同一战线了。”伯爵夫人按着作痛的心脏,微微弯了腰,“我真是愚蠢。你是我的孩子,也是埃德蒙的孩子,哪里有什么绝对的保证呢……”

    “母亲!”阿图瓦雷尔以为伯爵夫人发了急病,想伸手查看,却被她一把挥开。

    “我无法承认那孩子的原因,你是真的不懂。”她喃喃自语,“我但愿你永远都不懂。你们觉得我不公,因为他什么都没做错。是的,没错,一个孩子,能做错什么呢……就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我甚至连憎恶他的理由都没法对你说出口……”

    她深吸了一口气,隔了一会用刻板的语调说:“他是平民,而你是贵族,是未来的家主。身份有别,不可以接触。他的低贱习气,会带坏你。”伯爵夫人站起身来,俯视自己的儿子,“你今天撒谎,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那是——!”阿图瓦雷尔还想要据理力争,他的母亲却已彻底失去了耐心。

    “不要再说了。确实,他什么都没做错,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的选择。”她最后说,“如果你觉得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对你来说比亲生母亲还要重要,就尽管去找他好了。”

    天还未亮,奥尔什方出现在了露台。

    他的异母哥哥给他的手势指明了会面时间是“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时宅邸大部分人都在沉睡,干活的佣人们也都在厨房和洗衣处忙碌,不会到生活区来。他自己的课程在早饭后开始,想必阿图瓦雷尔也是一样。此后全天,两个孩子都会处在各自仆人的监管中。

    要想见面,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

    奥尔什方憋了一肚子话,就等着阿图瓦雷尔过来时好好地倒给他。已经是初冬时节,日升前的寒冷对雀跃的孩子却像全无影响似的。他知道他们可能是在做坏事,最起码是大人不允许的事,因此更有种冒险般的刺激在其中。

    阿图瓦雷尔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他咯咯笑了,又捂住自己的嘴,怕有谁经过发现他。早起对孩子来说很困难,尤其在没法拜托任何人叫醒他的情况下。前一夜他一直半睡半醒,唯恐错过了难得的时机,现在因为兴奋倒也不觉得困。

    有一个期盼,人就有动力。

    奥尔什方高高兴兴地等着日出,可日出之后,露台上并未见阿图瓦雷尔的身影。

    “难道我看错,或者是他比错了?”

    毕竟这套手势他们只验证过一次,又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奥尔什方想,继续在露台上等着。

    很快,他上课的时间也到了,约定地点却仍旧只有他一个人。

    他开始有点失望,但也只是一点。

    一定是两人之间谁看错或记错了。

    奥尔什方知道阿图瓦雷尔个性认真,不会毫无缘由地毁约。现下的境地却给了他两难:万一他回去上课而对方得空赶来,就是错过;如果不去上课,就真的会让那两位女士彻底讨厌了。

    思前想后,银发男孩咬牙决定继续等在这里。

    现在他有了深刻的负罪感,心情已不似早前那般好,肚子饿,连带着身上也觉得冷。不过还是有希望。很可能下一秒,阿图瓦雷尔就从门那边冒出来啦。

    午餐时间过了,没有人来;下午茶的时间过了,没有人来;晚餐的时间已到,依旧没有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奥尔什方一天没吃饭,在约定的地方卫士一般坚守着,脑中滚过无数个为异母哥哥的爽约开脱的念头。

    也许真是他们都记错了,也许他突然有了另外的事情,也许他病了也说不定,也许他罕见地想要开玩笑耍一耍自己……

    他又冷又饿,想法上也不再体谅。男孩很失望,但又不想对自己承认这点,总是盼着一个万一,万一呢,万一吃完饭他就能跑过来呢?

    孩子继续在隐约的食品香气和寒冷中忍耐着、等待着。

    一天从来没有这般漫长过。

    直到明月高悬,他也没有等来和他约好的人。

    不回房间不行了。菲尔米安先生一天没有见到他,一定会着急。

    受这想法的驱使,他终于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茫茫然地走了几步。饥饿和久坐引起的眩晕消退后,难过的情绪瞬时像潮涌一般将银发男孩吞没。

    心里那点期盼消耗殆尽,一个事实逐渐清晰:

    这座冰冷城堡中他唯一的盟友,很可能已经将他背弃。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