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6章 六分歧
    小孩子们熟稔起来无需多久,疏离起来也只在朝夕之间。

    阿图瓦雷尔曾经的玩伴,艾因哈特家长男斯特凡尼维安颇有一阵子没有和盟友家的继承人见面。自父亲带他去过天钢机工房一次,男孩就对那个地方着了迷,在宅邸与工坊之间脚不沾地。弟弟妹妹都被抛在脑后,更别说邻家玩伴了。今日博朗杜安把长子从螺丝和机油罐中挖到宴席上会客,继承人从头到脚地表现出不情不愿,及至见了阿图瓦雷尔,脸上仍是不耐:“父亲就知道办宴会,真是烦死人了。”

    阿图瓦雷尔没应他的话,而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晚上好,斯特凡尼维安。”

    “阿图瓦雷尔。”斯特凡尼维安回以全名,扯了扯自己的领巾:“干嘛这么正式地说话。”

    “因为是正式的场合。”

    黑发男孩给了他一个相当无趣的答案后,再是无话。

    这颇让斯特凡尼维安意外。

    他的玩伴固然不是个活泼奔放的孩子,却也从没老气横秋地故作深沉过。他们两个年龄相同,家世相当,又是世代盟友,天生存在信赖关系,断不至于在彼此面前端起架子上演社交儿童剧。说起来,他们确实也是很久没有相见——斯特凡尼维安暗自算了一算,陡然心惊:“我们竟有快半年没见了。”

    “是。”

    斯特凡尼维安有点心虚:“听说你的剑术练得不错。”

    阿图瓦雷尔低了头:“还好。”

    “累吗?”

    “不算累。”

    金发男孩脑门出汗,真心实意地感觉到了尴尬:“我……我跟你说说机工房吧。现在我们在试图精简对龙弩炮。现有的品种,或轻便灵活但火力不足;足以束缚住龙族的,又极为沉重。要怎样优化两种必要特质,真是很大的挑战……”

    讲到感兴趣的东西,斯特凡尼维安滔滔不绝。孩子自己对于各项原理尚且一知半解,但他天生机敏过人,提出了很多机工房从未见识过的新思路。受人赞赏一向是人勤奋向上的动力,斯特凡尼维安尝到了甜头,总是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理解和夸赞他,尤其是多日未见的玩伴。

    阿图瓦雷尔却没对他的成就做出任何评价。

    黑发男孩只是静静地倾听。没有走神,没有左顾右盼,接收着,却不给出任何反馈。

    斯特凡尼维安越发觉得对方不对劲。

    他感觉玩伴像是机械人偶丢了零件,丧失了一部分功能,恨不得撬开阿图瓦雷尔的脑壳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他如此想,也就如此说了出来,寄望玩笑话能让对方笑一笑,破开这隔绝的坚冰。

    出于礼貌,黑发男孩僵硬地牵动了嘴角。视线从左移到右,他看到自己的父母分别在与艾因哈特伯爵和伯爵夫人交谈,中间隔了几乎整个大厅。

    福尔唐的府邸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晚宴。

    福尔唐伯爵夫人,亦很久没有出席过任何宴会。这次回应盟友的邀请,实在是迫不得已。若有可能的话,她真不愿意再出现在诸多夫人们审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之中。虽然心里明白,即使自己不到场,关于她家事的闲言碎语也从未断绝过,但也好过像现在这样,猜忌每一个来问候的人,嫉妒……每一个圆满的家庭。

    艾因哈特家现在已经有五个孩子。四男一女,男孩皆酷肖其父,统一的金发碧眼,唯独女孩拉妮艾特和母亲相似,是一头红发的活泼姑娘。现在最小的孩子弗朗塞尔正在艾因哈特伯爵夫人怀中,懵懂地看着面前身着华服的诸多大人。福尔唐伯爵夫人想要逗弄一下幼童,弗朗塞尔却毫不领情,羞怯十分地埋头在母亲胸前。

    艾因哈特伯爵夫人替幼子致了歉:“这孩子一直内向,又很老实,总是被他姐姐戏耍得团团转。”

    福尔唐伯爵夫人笑了一声:“我记得克罗德班也是个内向性格。”

    “现在长大了些,就只是不爱说话,倒不像弗朗塞尔这样怯怯的。”艾因哈特伯爵夫人拍了拍怀中幼子的后背,“斯特凡尼维安和奥瓦埃尔都是敢想敢说的孩子,也许是把弟弟们的那份活泼转移给自己了。”

    “那样也好。”福尔唐伯爵夫人笑道,“性格各异,各有所长,才能够相互扶持,家里也足够热闹。”

    “也是。”孩子们的母亲赞同地点头,“你也……嗯……你不想再要几个孩子吗?”

    她知道福尔唐家私生子的事是伯爵夫人的心病,故而绕开这点,以闺中密友的语气提了问题。曾经福尔唐伯爵夫人对她讲过阿图瓦雷尔祈求弟弟妹妹的趣话,而伯爵夫人当时也表现出生育意愿。现在私生子风波已经过去半年,福尔唐伯爵夫妇又一同出席了晚宴,也许正是和解的信号。

    福尔唐伯爵夫人却轻微地摇了摇头:“不想了。”

    紧接着她卸下伯爵夫人的表情与仪态,苦笑着对友人重复了一遍:“不想了。”

    大厅另一侧,伯爵们也在谈论同样的话题。

    “早知如此,当时为什么不先找我商量呢。”博朗杜安悄声叹道,“以我们家的名义,把他当做孤儿收养,不也一样可以保护他、教育他。”

    “世上哪有什么’早知如此’。”埃德蒙笑着感激盟友的好意,“何况本质上,交由你,或由福尔唐家收养都是一样。他最该有的东西,是再多金钱、再好的环境都换不来的。”

    “你指家庭?”博朗杜安问,“这我没法反驳。但……”

    他望了望大厅另一侧的福尔唐伯爵夫人,和正听自己长子说话的阿图瓦雷尔,斟酌着咽下了想出口的话。

    但现在你们的家,对你们自己、对那个孩子来说,又哪里算是什么慰藉和温暖的所在呢。

    夫妻间隔阂深重,长子的性格变得沉闷,至于那个私生子,就算不知道他在这个家中具体遭遇如何,也能想象出绝不是一个欢声笑语关怀友爱的状态。

    达官贵人们在艾因哈特家饮酒作乐,一街之隔的福尔唐府邸中,仆从们也在准备饮食。

    福尔唐家的二少爷埃马内兰染上些小感冒,娇贵的孩子便借此撒娇,大肆要求些好吃好玩的东西。他喜欢热闹的地方,自懂点事起就总央着伯爵夫人带他去宴会玩耍。现在母亲不再亲近他,他也没到可以独立赴宴的年岁,小小少爷终日倍感无聊,任性也加了倍。如今好不容易有一次宴会机会,却因自己生病而未能成行,埃马内兰愤懑交加,把宅邸内的佣人指使得陀螺一般转个不停。

    “我也要办宴会!”四岁半的孩子哑着嗓子嚎起来,“我要在家里办!”

    陪少爷过家家,仆从们都轻车熟路,可接下来的要求却让她们犯了难。

    “不要你们!去请客人来!”埃马内兰递出去一张纸牌充当请柬,“去请拉妮艾特!”

    艾因哈特府邸正在招待大贵族,仆从们纵使有心回应少爷的要求,也难以真的把对方主人家的小姐从宴会上带出来。埃马内兰的女仆比较机灵,知道少爷是个小小情种,换了个方式去劝:“您正在感冒,以这样的状态招待淑女,实在不是绅士所为。”

    埃马内兰立刻改口:“那……管他是谁呢,找个客人来!”

    仆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上哪能逮个贵族孩子。沉思了一会,女仆小声对埃马内兰的乳母说:“那个孩子……倒是没去参加宴会。不如……”

    乳母断然拒绝:“夫人要是知道了,我们就等着丢饭碗吧!”

    “夫人看大少爷看得严,对二少爷……”女仆低声说,“对二少爷现在……实在是很忽视了。您想想,她都多久没抱过这孩子了呢。”

    “夫人总不会一直对二少爷不理不睬。即便我们不汇报,二少爷伶牙俐齿的,万一有机会对夫人说了……你也知道夫人现在发怒起来有多可怕,不要好心生事端。”

    女仆默然,只得再去哄埃马内兰。岂料埃马内兰倒自己想了起来:“家里不是有个银色头发的孩子吗?找他过来!”

    他年纪太小,福尔唐伯爵便没正式介绍奥尔什方给他。孩子们的父亲想着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幼子自然会明白并接受异母兄弟。然而夫人对阿图瓦雷尔的严格管制摆在那里,埃马内兰这边的仆从也自主地隔绝开了幼弟和异母哥哥的接触。幼童总是比大些的孩子好摆弄,半年以来,埃马内兰也只是远远瞄见几次奥尔什方的身影,一直以为对方是新进府中的小仆役,连话都没讲过。

    女仆与乳母对望了一眼,都无措了。

    埃马内兰气性极大,见两个下人办事磨磨蹭蹭,自己一打滚溜下床铺:“好啊,支使不动你们,我自己去找他!”

    主人们与总管外出的福尔唐府邸,因为二少爷的任性而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奥尔什方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响动,犹豫着是否该出去看一看。这半年间他像个小隐士一样深居简出,寂寞得快要发疯。伯爵夫人仍是不愿见他,父亲能与他相处的时间更是极为有限,而且每每他与伯爵在一起,时常会陷进无话可说的尴尬:做父亲的满心愧疚,做儿子的又没有过父亲。伯爵怕勾起孩子的伤心事和加深妻子的猜忌,向来不敢与他谈他的母亲;而他汇报完阅读和算术课的成果,也再没有什么新鲜事告诉自己的父亲。

    至于异母哥哥阿图瓦雷尔……

    爽约的那天过后,阿图瓦雷尔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嘴动了动,就被一位年长的女仆带走了。

    距离太远,奥尔什方看不真切。他想那应该是哥哥的致歉,或道别。因为自那之后,他们的视线再没能交错过。

    刻意的隔绝是单方面的,银发孩子却没有突破重重险阻去见阿图瓦雷尔的意愿。从仆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他知晓了一件事:自己如果这样做了,受指责的不会是他,而会是异母哥哥。

    他可以自己忍受苦难,却半点不希望看重的人为自己受苦。

    外面如果是阿图瓦雷尔经过,那我就不出去。

    奥尔什方的手按在门上,想。

    但只是看一眼的话……

    他犹豫再三,最终轻手轻脚地按下了门把手。刚刚拉开一条缝,就见一个黑发小男孩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你!”小炮弹嘴里喊着,稚嫩手指指向门后的奥尔什方,“就是你!”

    奥尔什方不明就里,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是你!”埃马内兰在门缝前站定了,豪气万千地一掌推开门:“你是谁呀?”

    他问得颐指气使又没头没脑,银发男孩也跟着一起糊涂:“我是……谁呢?”

    “你问谁呢!”埃马内兰一跺脚:“我问你是谁!”

    “你问我……你又是谁啊?”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奥尔什方想到了面前人的身份。

    是了,伯爵对他许诺过自己将要有兄弟。兄长阿图瓦雷尔他已见过,那么面前张扬跋扈的小孩子,应该就是弟弟……叫什么来着?

    “埃马内兰少爷!”

    乳母的疾呼给了奥尔什方答案。妇人怕的就是二少爷与那位私生子有所接触而为她们招致责罚,现在眼见幼童已经站在银发男孩面前,心里大叹了一声不好:埃马内兰探索心旺盛,这下无法轻易糊弄过去了。

    埃马内兰对乳母理也不理,直直对着奥尔什方:“我先问你问题的!你得先回答我!”

    银发男孩半跪下去,感觉面前的小炮弹十分有趣:“我是奥尔什方。”

    埃马内兰皱起眉头:“奥尔什方是谁啊?你怎么连自我介绍都不会。听好了,要像我这样。”

    小男孩清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开了口:“我是埃马内兰·德·福尔唐,名门福尔唐家的二公子。”

    他煞有介事地对奥尔什方竖起三根指头:“名、姓、所属关系,都要讲出来的!”

    不待银发男孩回话,乳母已经跑过来抱起了埃马内兰:“二少爷,我们回房间吧,这里……”

    她撇了奥尔什方一眼,话到嘴边换了个说法:“这里风有点凉。”

    埃马内兰像条活鱼,连挣带打地摆脱乳母怀抱蹦到地上:“哪有!我就要在这儿。不,我要奥尔什方去参加我的宴会!我还要教他自我介绍!”

    说完,小炮弹像拖拽大玩具一样,拉了银发男孩就跑。乳母还要阻止,却被赶过来的女仆拦了下来。

    “夫人知道二少爷有多任性,这次又是二少爷自己找过来的,算不得我们的责任。”

    乳母瞪她一眼:“你啊,真就是好心生事端!”

    “孩子而已。”女仆垂下视线,“夫人现在的态度……连我都有些看不过去。二少爷还这么小,太寂寞,也太可怜了。那个孩子也是……”

    “二少爷和那个孩子都用不着你去可怜。”乳母毫不留情,“下人倒可怜起上等人来。哈,说出去可得让人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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