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7章 七杂种
    沿着长长的回廊,埃马内兰一鼓作气把奥尔什方拽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他的居所离阿图瓦雷尔的不远,银发男孩路过时不由自主地驻足张望。房间门扉紧闭,看不出其中有人没人。而他这一停,埋头前冲的小孩子就因反作用力趔趄了一下,差点坐到地上。

    “大哥不在家!”顺着奥尔什方的视线望过去,埃马内兰倒没发火,“就算他在家,也不会和我们玩。”

    “那他……都和谁玩?”

    “不和谁玩,母亲不让他玩。”埃马内兰煞有介事地评价,“老大就是惨,还是做老二好。”

    银发男孩低头看牵着他手的小不点,微微皱眉。

    弟弟是老二的话,自己又算第几呢?

    埃马内兰可没给他想清楚的时间。他掂着脚开了自己的房门,着急忙慌地把奥尔什方搡了进去:“快快快,她们赶上来又会啰嗦了。把她们锁在外面!”

    小孩子觉得是自己动作够快,奥尔什方却知道,大人的步幅不可能追不上他们。这是默许,还是埃马内兰这里的规矩和阿图瓦雷尔那里不一样——他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埃马内兰的女仆正缓步走过来,对他露出笑容。

    福尔唐府邸的仆人们很少对他笑,银发男孩愣了一下,几乎需要仔细分辨对方的表情才敢确认。

    去玩吧。

    女仆用嘴型告诉他,而在奥尔什方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时,埃马内兰一把把他拽了进来,关上了门。

    与自己和阿图瓦雷尔的房间类似,埃马内兰的居所也是空间阔大,事物齐备。小孩子把他牵到茶桌前,那上面已经摆满了各色各样精美的点心和甜茶。他在桌前转了一圈,发现就宴会来说还缺少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比如门童侍者一类,就十分苦恼是把一直阻碍他的乳母或女仆叫进来,还是让这个他带过来的“小仆役”来履行职责。

    “但那就没有客人了……”

    埃马内兰陷入两难,末了他一拍巴掌,决定把配役放在一边,先教奥尔什方自我介绍。

    “名、姓、所属关系!”

    小孩子像个教官似的,朗声对比他高一头多的银发男孩训导道。前两项奥尔什方说起来没有障碍,最后一个,他犯了难。

    埃马内兰对他的支吾表现出疑问:“你不是新来的杂役吗?”

    福尔唐家确有不少仆人们的孩子在下层做事以补贴家用,奥尔什方却摇头:“我不用干活……虽然我想帮忙,但他们不许我做杂事。”

    “那你每天都做什么?”

    “上阅读和算术课,还有……以后也许像阿图瓦雷尔一样练剑。”

    埃马内兰迷惑了:“你是谁家的少爷吗?为什么住在我家?”

    “是不是少爷……”奥尔什方想到总管对他的称呼,总觉得不适合自己,“我也不清楚。住在这是因为……伯爵大人是我的父亲。”

    “咦?”

    小孩子开始掰手指头:“福尔唐伯爵是我和大哥的父亲。我还是我,那你……是大哥?”

    他绕着奥尔什方转了几圈,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理论非常站得住脚:“真的很像大哥,就比他矮了一点,头发颜色也不一样。大哥,你会变身呀!能变成拉妮艾特吗!”

    奥尔什方连连摆手:“不不,我和阿图瓦雷尔不是同一个人。呃……我的父亲虽然是伯爵大人,但我的母亲并不是伯爵夫人。”

    “哦,那……”埃马内兰的小脑袋瓜晃了晃,“那挺厉害的!”

    银发男孩完全不理解面前孩子的思考回路:“厉害……厉害在哪?”

    “就是很厉害!”埃马内兰拍着手,“你不是个福尔唐,却和大哥长得那么像,多厉害呀!”

    “不是个福尔唐……”

    这句话奥尔什方没少听见过,一直不解其意:“我的姓确实不是,但父亲是福尔唐伯爵大人的话……那我是什么呢?”

    “你又问我!”埃马内兰开始不耐烦,“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既然你不是仆役,那就过来当少爷。那什么……灰石家的公子,请这边坐。”

    从姓氏到称谓,奥尔什方全都觉得别扭。

    他原本随母姓,到了福尔唐府邸后由总管告知,换成了现在的“灰石”。宅邸中无人以姓叫他,但有时,他们会用轻蔑的声音提到自己:“毕竟是个‘灰石’嘛”。

    语气不善,姓也不像是个好姓,奥尔什方说出口和被叫到时总觉得有些可耻似的。他勉勉强强地在茶桌前坐了,边配合着埃马内兰游戏边想:

    只不过是母亲不同,为什么我是“灰石”,而不是“福尔唐”呢。

    小孩子需要早睡。艾因哈特家的晚宴尚在进行,埃马内兰自己的已经被他的乳母强制结束了。二少爷意犹未尽,哭闹着不肯让奥尔什方走:“让他跟我睡嘛!”

    “他有自己的房间。”

    乳母铁青着脸,因为怕伯爵夫人提前回来而紧张兮兮地拉扯起自己的小主人:“少爷,您行行好吧,不然到时夫人收拾的可是我。”

    埃马内兰刚要开口,奥尔什方已经惶惶然站了起来:“……抱歉。”

    “你道什么歉啊?”埃马内兰不赞同地摇头蹬腿,“你是少爷,她是下人。少爷不能对下人道歉。”

    “他算什么少爷?”乳母冷笑一声,“他可不姓福尔唐。”

    “我知道啊!”埃马内兰说,“不是灰石家的少爷吗?”

    乳母俯下身,把埃马内兰抱在怀里。

    “‘灰石’家没有什么少爷。‘灰石’,可是私生子的姓啊。”

    “私生子又是什么?”

    埃马内兰问,奥尔什方也仰头看向妇人。

    他感觉自己即将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而那些答案,由他他在福尔唐宅邸的经历来看,很可能不会让人开心。

    “私生子,是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

    乳母的目光冰冷。

    “没有经过神的祝福和允许,他是他母亲不贞的结果。不像您出身正统,他……是因为老爷怜悯,才勉强冠了少爷的名头。要是在民间,这样的孩子我们一般叫他——”

    “杂种。”

    等级制度森严的伊修加德,姓与权紧密相连。

    平民固然可以靠军功来改变出身,有些权力却是他们究其一生摸也摸不到,想也不敢想的。军政与宗教的核心,紧紧地掌握在四大家族和向其效忠的贵胄手中。相互结盟,相互制衡,利益的链条延续了千年之久,愈发牢不可破。究其根本,就在于这一系统存续的标准仅仅且只能依靠一个无法被任何人改变的因素:

    血缘。

    贵族之所以为贵族,是因他们均为建国骑士的后代。金贵不在资产,而在血脉;高尚不在仪态,而在天生。天生的东西,即是由高于人的所在赐予,即是神的造业。

    何人得以挑战神?

    无人。

    那么神所决定的高贵,与高贵挂钩的权力和权利,也是无人能妄图改变。即便有身处其中的人愿意分享,他的好意却是侵占了链条上他人的利益——权力虽无形,却有量,是一个不大的圈。一个人多一些,另一些人就少一些;圈中人多一些,每人手上的资源就少一些。贵族对外界介入的拒绝,自然、自动、自发。

    但,血缘固然能够保证贵族应得的利益,却不是天衣无缝。有一些人,他们流着一半高贵的血,成了两个阶级之间的异数:论血缘,他们并非纯粹的贵族;论地位,他们却也和贵族一样,是建国骑士的后嗣。

    他们是贵族家庭的私生子。

    平民们出于对非道德和悖教的谴责,贵族们出于利益系统的排他,有志一同地在舆论上压榨着他们的生存空间。若是养在民间倒还好办,而在凡事皆以权位论处的贵族家庭成长的私生子,都无法被冠以贵族的姓氏,而统一以“灰石”为姓。

    这姓氏是他们处境的体现,也是正统贵族为他们打下的标记——记住,你不是真正的高贵,你本不该存在,我们对你的接纳非你应得,而是施舍。如果不是你体内有一半真正矜贵的血脉,你就只是一个——

    “杂种。”

    奥尔什方脸上血色尽褪,转瞬又涨得通红。

    他知道这是一声侮辱,不仅是对他,也是对他的父亲母亲。父亲不忠,母亲不贞,孩子才会被人这么叫。可是母亲她——她根本不是那种人,怎么可以被如此辱骂!

    银发男孩攥紧了拳头,他的愤怒在埃马内兰的乳母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我们讨生活,靠的是勤恳做事。而有些人呢,靠的是另一种‘本事’。”

    她充满暗示地看着奥尔什方:“证据可是‘活生生’的。”

    “别说了!”

    房门口,先于银发男孩开口的是来收拾器皿的埃马内兰的女仆:“在二少爷面前,不要用这么肮脏的言辞!”

    乳母张了张嘴,心里明白对方只是找借口截断她的话。但规矩所在,自己确实也说得太多。

    可是,她怎么能憋得住呢?

    她是平民,虔诚的正教教徒,鄙视非婚生子的同时,也羡慕有人可以靠那种“本事”免除劳作之苦,让自己和孩子“一步登天”。

    借着谴责的外衣,她与其他诸多平民仆役一样,将妒恨粉饰得冠冕堂皇。阶级和立场不同,她们却能够与伯爵夫人同仇敌忾,公开地借正当的理由泄愤——错的,当然要骂啊。

    很少有人意识到,“错误”本身,从没做错什么。

    女仆俯身,牵起奥尔什方攥得死紧的拳头:“我带你回你自己的房间吧。”

    乳母怀中的埃马内兰却还是要闹:“听不懂!让他留下!他命令不了你,我还不行吗?”

    “这件事情上,您也命令不了我!”乳母道,“就寝是规矩,福尔唐家的规矩可比二少爷的话权力大!”

    “你胡说!我要去问父亲!”

    “您尽管问,看看到时老爷是惩罚您还是惩罚我。”

    埃马内兰祭出福尔唐伯爵做威胁,没想到乳母完全不吃他这套。一大一小的主从争执间,女仆已悄然将奥尔什方牵了出去。

    银发男孩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他现在全都明白了。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用一个谎话远走,明白了为何伯爵夫人一直不肯见他,明白了两位教师鄙夷的目光,明白了菲尔米安先生的叹息,也明白了为什么阿图瓦雷尔是老大,老二却是埃马内兰,而不是他。

    阿图瓦雷尔和埃马内兰是“福尔唐”。福尔唐的长幼有序中,哪里有“灰石”的份呢。

    父亲给他的“家”,不能称之为家。没了母亲,没有父姓,没有兄弟——他的家,只有他一个人。

    这根本不是什么“更好”的事情。

    他想到离开集落时众人眼泪中的欢笑,几乎要生出恨来了。他们知道吗?“更好”的居所、教育、吃穿用度……是拿“杂种”之名换的!一个污名,换来他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母亲不贞,父亲不忠。

    所以阿图瓦雷尔再不能找他,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根本不是他衷心祈求所换来,而是个没人期盼过的错误?

    奥尔什方的房间到了。女仆为他打开门,转身欲走时,男孩主动抓住了她的手。

    “有样东西,拜托您转交给埃马内兰。”

    他从书柜上取下一个精致的盒子,交到女仆手上。

    “这是……?”

    是阿图瓦雷尔给他的玻璃弹珠。那些赠予他的珍奇物什中,他只取了这一样。

    这一样也是本意要给他真正的弟弟的。

    他不是阿图瓦雷尔真正的弟弟。他不配拥有它。

    女仆感到孩子与她接触的手冰一般凉。

    她包住举着盒子的小手,用力紧握了一下,意图引起奥尔什方的注意力。当男孩盈满泪水的蓝眼睛看向她时,她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怜呵。

    丧母可怜,被叫做杂种可怜,这可怜的小人儿却有着她们这些平民一辈子都不可妄想的好吃好穿好住以及未来的好机遇,那么,谁又该可怜谁?

    大多数身处不幸的人,与其希望自身幸福,倒似更乐见更多人与自己深陷相同的不幸。她想乳母和诸多待奥尔什方不善的仆从,都是这样的想法。他们既希望自己过得更好,又无法容忍自身阶级中的任何人比他们过得好。苦难的泥潭中,哪能只容一人干净。纵有人上升,也来路不正。

    但那不是他的选择,但他还只是个孩子。

    女仆矮下身子,抱住了奥尔什方。

    即使早已自顾不暇,人还是需要些爱怜,需要些同情。血脉可以天定,善举却是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了关爱,人不是……枉为人了吗。

    “你要记住,错的不是你。”

    她搂着男孩,坚决地说下去,“人世间的苦痛,有时就是来得这般毫无道理。你的遭遇,绝不是你的过错。”

    “那是谁的呢?”

    男孩哽咽的声音在她肩头传来:“是母亲的错吗?如果是,那我宁愿——”

    “我不知道。”

    她诚实地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有些话或许不是我该说的,或许我说了,现在的你也还不能够明白,但……”

    在论处谁对谁错之前,我们所认定的“对”,是真的对吗?只因自己是“对”,就可以肆意戕害“错”了吗?如果对与错恰好相反,真正对的人所遭受的一切,又该由谁来补偿呢。

    这些何止奥尔什方不会明白,她也从未明白过。

    “……但越是艰难,越有它的意义,这是对你独有的考验。不知道对错的时候,不赞同他人的对错的时候,就去……坚持自己知道的、自己认定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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