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8章 八成人
    埃马内兰的女仆换成了福尔唐伯爵夫人自娘家带来的亲信。

    小小少爷对此表现出莫大的不满,肆意地摔打器物泄愤。他的愤懑倒不是为自己曾经的女仆鸣不平,而是——母亲换给他的女仆年纪足以做他的祖母,且不苟言笑,身上也没有年轻女性清新的香气,从头到脚,都是二少爷心中“漂亮”的反面。被骄纵惯了的孩子自然无法容忍,仗着年幼闹了个天翻地覆。

    大人的决定可不会因为孩子的一点小任性而改变,况且以前的女仆确实不能留了:贵族府邸如同军队,需要的是无条件执行命令的机器,而不是能够自主思考甚至挑战主人的人。

    当奥尔什方发现埃马内兰的女仆换了,立刻明白是和自己的接触连累了她。

    他找遍了府邸也没见到那曾对他善良的人,最后只得向总管询问她的去向。菲米尔安先生告诉他,女仆只是年岁到了,回故乡与未婚夫组建家庭,并不是奥尔什方口中所说的“连累”。但总管的表情明显在诉说另外的因由。

    “请您告诉我实情。”奥尔什方脸色苍白,小手捉着总管的衣摆,“如果是我的错,那我……”

    话没说完,也说不完。

    即使能论对错,除了名头外一无所有的私生子,又能提供什么补偿。

    菲米尔安摇头:“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最终只得这样。她也明白的。”

    明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依旧选择把必须说出口的话传达给陷入自我谴责的孩子。他太年幼,还不具备质疑成人的能力,得有人告诉他,他不必活成别人口中认为他该活成的样子,他不必为自己没犯过的错误而支付代价。这,远比她自己失去目前稳定的生活更重要。

    奥尔什方退后了一步,惶然垂下了手。

    总管单膝跪下来,捧着孩子的脑袋让他直视自己:“少爷,请您务必明白,结果如此,并不说明起因就是正确的。无错的人支付了代价,很不幸地,是成人世界的常态。”

    很不幸地,这也是伯爵夫人和奥尔什方,乃至阿图瓦雷尔和埃马内兰都无法逃避的现状。

    “没有任何办法吗……”

    “现在没有。”

    菲米尔安抚摸他的头发,“但,不代表以后没有。人啊,再绝望时总还有一句话可以安慰自己——‘明天就会好起来’。’’

    时间和成长,是最简单的希望。

    可时间虽能愈合伤口,却无法抹平心灵上的创痛;成长虽承诺了变化,却没有保证变化的方向。

    福尔唐伯爵府的宴会上,阿图瓦雷尔礼貌而冷淡地又拒绝了一位贵族少女的共舞邀约。

    他十四岁了,已经彻底摆脱了孩童的圆润,长成了身量高挑的少年。黑发也蓄长了些,此刻正规矩地束在脑后,清晰地展露出秀丽的眉眼。

    未来的家主本人还没有什么自觉,早熟的女孩子们却已发现了他的俊美,意图接近的小手段层出不穷——且不论他将来能够拥有的财富与地位,仅仅是现下略带忧郁的神情,就足以激发出女孩们心中的爱恋。可那爱火是一头热,黑发少年一再退避推拒,不知是不中意面前的人,还是尚未对异性产生兴趣。

    他的亲弟弟小他四岁,却处在正相反的状况。才十岁的埃马内兰,已经如花蝴蝶一般翻飞在宴会场,毫无障碍地与比他年长的佳丽们攀谈。嘴里蹦出的词汇,无一不是时髦又带着超越年龄的轻佻,长辈们看在眼中,都觉得已经看到了这孩子变成花花公子的将来。

    长子因承担重任而矜持,次子因无忧无虑而活泼,这是符合贵族期许的成长,因此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阿图瓦雷尔清楚,他和埃马内兰变成现在这样,与他们在家中的长幼虽关联紧密,又和外人的猜测相去甚远。

    他清楚,是因为他长大了。长大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就都明白起来。

    现在阿图瓦雷尔知道小孩子不会因自己的祈祷而降临,而是父亲母亲“通力合作”的结果。这个认知在一年前先是仅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后又因为他自身的发育平添了诸多羞耻的意味。

    伊修加德正教推崇守贞,既鼓励生育又对性讳莫如深,以至于少男少女们多会对自己身体的变化产生肮脏的感觉,仿佛是无意之中做了悖教的事情。阿图瓦雷尔也不例外。可怜的孩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而遭到哈罗妮的惩罚,由跟随自己的少年见习管家解惑后,心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那不就和……”他想起交尾的小狗,脸都羞红了:“那不就和牲畜一样吗……”

    见习管家虽比他年长几岁,即使亲历过、知道这是男孩正常的生理反应,在谈及此事时一样会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不一样的吧……”

    “怎么不一样?”

    “牲畜只有本能,想做就做。人……人还是会控制自己的……吧?”

    “……可我、可这……是……没控制住吗?”

    “睡眠时,人可没法控制自己。”

    “……那不还是和牲畜一样……!”

    主从二人都面红耳赤。解释的人解释不清楚,提问的人也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对话简直无法继续下去。但这话题对少年们来说又满是禁忌的诱惑,越是遮遮掩掩,越让人想一探究竟。

    “总之……嗯,这不是什么坏事。”少年管家生硬地宽慰起小主人,“菲米尔安先生说过,这是成人的第一步,是您长大了的象征。”

    阿图瓦雷尔不太相信少年管家说的话:“如果是好事,怎么没听过有人因此大肆庆祝?而且你的态度,也不让我觉得有多值得高兴。”

    “呃……”

    少年管家罕见地感到了头疼。他的小主人向来思维严谨,对仆从来说自然是要比侍奉任性妄为之人要省力很多,但在这种时候,他倒希望阿图瓦雷尔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了。

    “算了。”

    未来的家主不再为难自己的侍从,跳下床来示意对方为自己更衣:“现在还是上课比较重要。”

    伯爵时常说,不要让突发状况扰乱既定计划,这一方针在继承人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但纵是表面上依旧装作平常,阿图瓦雷尔在餐厅见到父母亲的面容时,仍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羞愧万分,平日清亮的问安也变成了低头喃喃。伯爵夫妇平常的视线像刀尖针刺一般让他坐立难安,黑发少年只匆匆咬了一口松饼,便推说胃口不好,迅速地致歉离席了。

    福尔唐伯爵夫人唤住落后一步的少年管家:“大少爷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

    面对异性的询问,即使对方是女主人,少年管家仍觉得难以直言:“这个……这个……”

    他支支吾吾的态度很让伯爵夫人不快:“讲清楚些。”

    少年管家把视线投向福尔唐伯爵:“是……呃……大少爷长大了……”

    伯爵先是一愣,见少年面上浮现困窘的红晕,立刻醒悟过来:“……啊……是这样。”

    伯爵夫人还欲再施压让仆从完整作答,听到丈夫的应声后也恍然大悟:“……啊。”

    常年冷战着的夫妇二人罕见地同时望向彼此,面上都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欣慰。

    成长一事,对于阿图瓦雷尔来说是头一遭,对于伯爵夫妻又何尝不是。他们纵然在自己的少年时代也有过同样的茫然无措,轮到自己的后代时,又是与亲身经历截然不同的体验。

    伯爵夫人斟酌自己的身份,觉得以异性的立场去开口,会让孩子多有抗拒。显然伯爵也是如此设想。挥退了阿图瓦雷尔的少年管家后,他开口:“还是由我来说吧。”

    “自然。”夫人点头,突然无意识地笑了:“哈罗妮在上,他刚刚好害羞呀。”

    “男孩都是这样。”伯爵也笑,“我那时候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两人像寻常夫妇一般毫无隔阂地就长子的发身成人调侃了一会,在意识到彼此仍处在冷战期后,气氛又一点点僵硬起来。

    良久,夫妇二人各自长叹了一口气。

    孩子迈向成长,意味着,父母迈向衰亡。

    为长子喜悦过后,伯爵夫人有一瞬间陷入了深刻的恐惧。成长固然是生命的必然,她却没想到时间可以过得这样快,护在羽翼下的雏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挥动稚嫩的翅膀。他既已长大,既已认识到性别差异,必定已不会再像幼时一般毫无芥蒂地亲近自己的母亲。说来无奈又好笑,到头来把阿图瓦雷尔从自己怀中拉离的,不是她百般提防隔绝的私生子,而是时间。

    那时那刻,伯爵夫人沉浸在寂寞之中,福尔唐伯爵又何尝不是。

    一家之主和大贵族受人拥簇的表象下,他也觉得孤独。以往是夜半时分空了半边的冰冷床铺,现在是被时光抛弃的无力。从前他想,有孩子们在,有骑兵们在,还有为数众多的家仆,家主无论如何不该有如此脆弱的情绪。而现今,他意识到,身边的人再多,却都有各自的位置和身份,都不是他的“伴侣”。

    他与她交换过誓言——“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时光的洪流中,他们本该是彼此到死为止的依靠,本该如刚才那般,欢笑着、哀叹着一同面对孩子的成长,而后紧握对方的手,意识到即使为雏鸟离巢而寂寞,拥有彼此的他们却并不孤单。但是,这些都因为他犯下的错误而变为空谈。

    可余生还那么长,我们就该像现在这样,各自咀嚼着各自的孤独到死吗?

    伯爵望向身侧的妻子,只见她微微垂着头,眼圈泛红,似是要垂泪一般,便知道他们想到了一处。

    这时他没再去想过去和将来,没再去想亲生子和私生子,没再试图解释对与错,而是站起来走过去,俯身牵起妻子佩戴家徽戒指的手,无言地把她纳入怀中。

    夫妻二人静静地相互依偎着,直到晚起的埃马内兰跑进餐厅才分开。

    无觉于父母间关系的缓和,阿图瓦雷尔现在要恼羞成怒了。

    他本以为自己的少年管家会保守那令人难以启齿的“秘密”,谁知道一天下来,几乎他所见的每一个人都对他露出略带深意的笑容,明显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女仆们捂着嘴窃窃私语,男仆们板着脸,却被他瞟见了抽搐的嘴角。习剑的导师就更可恶了,本该言行端方的骑士,拍着他的肩说什么“这下才算成了真正的男人”,他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教养良好的未来家主忍到一天课程结束,回到自己房间关起门来才对少年管家发了火:“你怎么到处说!”

    “我没有呀。”平白蒙冤,少年管家委屈极了,“您是知道我的。况且我一天都跟在您的身边,说什么,做什么,您都看在眼里。”

    “那怎么……!”阿图瓦雷尔瞟见平整一新的床铺,额头脸蛋全都红了。

    少年管家也恍然大悟:“是负责洒扫的女仆——”

    “闭嘴!”黑发少年的气无处可撒,只得狠捶了腿边躺椅上的垫子一下,“闭嘴!”

    主人要求闭嘴,仆从自然遵守得大气不敢出。阿图瓦雷尔跌坐进躺椅,双手捂着脸,少年管家即使远远站在门口,也能瞅见未来家主通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

    “……偏偏是女仆……”

    小主人沮丧的声音从他自己的手掌下传出来,少年管家拼命憋住了笑:“您若不喜欢,以后换成男仆就是了。”

    “整个宅邸都知道了,现在换还有用吗!”

    阿图瓦雷尔罕有地歇斯底里,少年管家还欲出言安慰,话脱口时却因为强忍笑意而走腔变调:“没……哈!”

    “你这个人!”

    阿图瓦雷尔跳起来,刚想责罚仆从,却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敲响,紧接着女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少爷,晚餐的时间到了。”

    异性的声音让黑发少年高涨的怒火立时委顿下去:“……知道了。我这就下去。”

    福尔唐伯爵府的餐桌上,惯例只有伯爵夫妇和他们的两个亲生儿子。

    埃马内兰年纪小,只关注自己的喜怒哀乐,父母和兄长向来不在他的注意范围内。饶是如此,今天晚餐的特殊气氛还是让九岁孩子有所觉察:“大哥,你的脸好红啊,是发烧了吗。”

    闻言,伯爵夫妇和侍立着的仆从们全都低头轻咳了一声。

    阿图瓦雷尔尴尬异常,只得顺着弟弟的话说下去:“……是啊。父亲、母亲,可否允许我就此离席,呃……我觉得不太舒服……”

    伯爵明白长子的困窘,没有说让医师去看看之类的话,只是示意阿图瓦雷尔的少年管家去厨房取一些孩子喜欢的食物带上去。黑发少年虽然不是真的身体不适,可心思郁结,确实是没有用餐的胃口,回房后对着送上来的餐点依旧是恹恹。

    笑归笑,少年管家怕他真的饿出病来,好言相劝:“至少喝一点牛奶。”

    阿图瓦雷尔瞅见杯中乳白色的液体,感到一阵反胃:“哈罗妮在上,快点拿开。你——你也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TBC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