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9章 九父子
    晚餐过后,福尔唐伯爵端着点心和茶敲开了自己长子的门。

    他和孩子们亲近的时间不多。一是事务繁忙,二是刻意对阿图瓦雷尔保有距离。继承人的位置并不轻松,曾是同样身份的埃德蒙最清楚不过。一方面他想呵护儿子,另一方面,又怕过分的亲昵使孩子产生依赖,以后无法承担家主的使命。记忆中,自己的父亲对自己如此,他也就照搬到了自己和孩子身上。可感性的一隅中总是有着遗憾,遗憾于自己父亲刻意的疏远,也遗憾于自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缺失了部分亲情。

    随着阿图瓦雷尔的成长,父子间先前由他留出的距离已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双方的矜持。他的长子太过懂事,这点以未来家主来说无可挑剔,以孩童来说又太过残忍。尤其当伯爵夫妇对继承人的期许尽数转化成了阿图瓦雷尔的自律后,儿子时不时展现出的独立让他心疼,并质疑起自己和自己父亲的做法:怕孩子产生依赖性不假,可他还这样稚嫩;本该是孩子坚强后盾的父亲,为何每每要在他无助时以将来的名义将他推远。

    今天早晨的感慨让福尔唐伯爵意识到,人不能总用“以后”会如何如何而忽视掉现在——想着“以后会好的”,一味地任现在“不好”下去,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好。

    门扉之后,瞧见自己父亲进来的阿图瓦雷尔局促地站起来,原先捧在手中的书被他下意识地合拢,盾牌一般举在胸前。

    “在读什么?”福尔唐伯爵把手中物什放在茶桌上,平常地发问。

    阿图瓦雷尔答不上来。他虽在看,却没在读,展开的书页上铅字颠来倒去,全化作仆人们的窃笑和指点。下人们可不敢这样对仪态高贵的伯爵夫妻,既然不是他们有错,那么就一定是他这个继承人失了态,出了丑。

    “有烦恼的话,可以说给父亲听。”

    伯爵没有听到儿子的回答,遂轻声绕开了书本的话题。阿图瓦雷尔不为父亲的温柔所动,甚至对此感到了些恐惧:伯爵从未给过他倾诉的机会和空间,突如其来的关怀,几乎像是问责的先兆。

    做父亲的亦清楚,血亲之前的信任也需要培养;疏离已久的孩子,不会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伯爵坐到茶桌前的沙发上,左手拍了拍坐垫,示意阿图瓦雷尔到自己身边来。

    黑发少年战战兢兢地过去,书还是被他搂在胸前,像是什么屏障一般。待孩子坐定,伯爵又一次曲折地发问:“今天,是身体不舒服吗?”

    阿图瓦雷尔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他刚开口说了个“我”,抬头遇见父亲的眼神,立刻觉得像是浑身的污秽被看穿,赶紧低了头不肯再发声。

    为触及话题,伯爵决定利用长子的性格使一点小诡计:“对于父亲的提问,不应该如此扭捏吧。”

    黑发少年这下可陷入两难了。

    礼节教养上,他是该站起来,一五一十地交代早上发生的一切;私心里,他是即使死也不愿开口:光是和贴身侍奉自己长大的少年管家说起来都要让他无地自容,在自己一直视作天神丰碑般的父亲面前,如何把自身那“下流”的变化说出来。

    福尔唐伯爵不再言语,静静地任身边的长子进行心理斗争,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阿图瓦雷尔刚刚十三岁,还是孩子,却也隐约有了点大人模样。蓝色虹膜与漆黑发色继承自自己,眼角眉梢的秀丽则与妻子一式一样。即使不以父亲带着偏爱的眼光去看,他也是一位漂亮出众的少年;舐犊之情掺杂其中,更让伯爵对面前人满心爱怜。

    “……父亲”

    伯爵的手抚过长子头顶,把阿图瓦雷尔吓了一跳。记忆中,福尔唐伯爵极少以这样的姿态亲近自己,即使夸赞,也像是上司褒奖下属般严正。父亲的反常先让他的惊恐加了倍,惊与恐的间隙中却又随即生出释然来:

    这不是一个问责的态度。

    伯爵搂着儿子的肩膀,把他带向自己的方向。阿图瓦雷尔顺着对方的力道,犹犹豫豫地将脑袋搭上了父亲的颈窝。一时间,僵硬的父子二人都对彼此的体温觉得陌生,陌生之后,又各自鼻酸起来。

    这是可以……对父亲撒娇的意思吗。

    阿图瓦雷尔想。他对自己约束得太久,连想法都带着小心翼翼。

    伯爵则是陷入了回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阿图瓦雷尔出生时的模样。皱巴巴的,一点都没有现在的白净可爱,却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膨大了无数倍,四肢百骸满是希冀和力量。他已是家主和丈夫,肩上沉甸甸地挑着家国家族,现在添上家庭,重担却奇异地轻盈起来——新生儿像是一针强心剂,把勇气和保护欲注入到初为人父的年轻伯爵胸中。为了守护脆弱的幼子,他可以面对所有之前不敢面对的困苦;为了孩子能够生长在和平安宁的未来,他愿意尝试以往畏首不前的一切挑战。一个小小的生命,把责任感从压力变成了他动力的源泉。

    伯爵明白自然规律,知道孩子会像自己一样长大,却从没想到,“长大”这个事实能如此触动人父的情绪。从捧在手里的一团,到现在肩膀上温热的重量;只会哭闹的婴儿,成长为有了自己思想和秘密的少年,这样的变化几乎是让人感动的——不在于孩子做了什么、获得了什么,鲜活的生命本身,就足以让一直守望着的人落泪。

    伯爵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臂膀,一时间什么都不想说,只沉浸在父子间难得的温馨之中。直到感觉阿图瓦雷尔逐渐放松后,才由自己直触主题: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经历。”

    父亲的话让继承人瞬间有了丑闻被揭发的心如死灰感。伯爵安抚性地按了一下儿子的上臂,继续说下去:“那时候,你的祖父并没给我安排随侍的仆从,负责我起居的一直都是你祖母的乳母。”

    阿图瓦雷尔的眼睛睁大了:父亲在他这个年纪的事,可能谁都不知道。父亲却在说给他听。只说给他听!

    福尔唐伯爵确实没对现在府邸中的任何人讲过刚刚步入青春期时的烦恼。现下叙述往事,让他忘掉了年龄与辈分的间隔,产生了一种分享秘密的快乐:“那位女士年纪很大,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明白,在她看来这是每个男孩身上都会发生的事,并不值得特别高兴或沮丧。”

    可他偏说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阿图瓦雷尔腹诽起自己的少年管家。头顶上,伯爵继续道:“自然,现在我回头来看,也是与那位女士同意见。可当事人是自己时,感触就截然不同了。”

    “她只说‘这很正常’,却不告诉我正常在哪里。明明对一直以来的我来说是异常的状况,怎么可能因为她一再安慰我‘正常’,就真的变成正常呢。结果已在眼前,无需她来强调;未知的‘为什么’才是我恐慌的原因。”

    肩上有细微的重量变化,是他凝神倾听的长子在赞同地点头。

    “那位女士不肯给我答案,你祖母那里,我也是羞于启齿。至于你的祖父……说实话,我不擅长和他相处。”

    伯爵把阿图瓦雷尔搂紧了一些:“他很严厉,比我对你还要严厉很多,可能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像你一样听话懂事的孩子吧。我尊敬他,也怕他。他从来——没有哪怕一次打过我,可光是站在他面前,我都要吓死了,哪里会把这种事去说给他听呢。”

    家中有历代伯爵的画像,继承人想起画中威严的祖父,感同身受起来。

    “现在想想,如果真的去问他,想必收获的也只有‘懦弱’的评价。你的祖父对待我,与他对待自己的麾下同样,只有命令与执行,不允许质疑,不允许有为什么。既然负责我起居的女士已经笃定无事,我又凭什么到他面前无事生事。”

    “那您……”阿图瓦雷尔抬头问道,“您最后,是怎么……”

    “等到我彻底明白,已经过了很久了。”伯爵笑道,“身边没有同龄人,书中又讲得隐晦,我也只能在面上不以为然。直到被父亲塞到骑兵团里历练,才有年长者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伯爵怀里,他的长子闻言挺直了脊梁,显然是要等这个困扰了他一天的,“到底怎么回事”的答案了。

    铺垫足够,福尔唐伯爵却欲言又止。

    当年骑兵的话太过直白粗野,直接转述给年少的继承人显然并不合适;而太过委婉的话,又怕非但没为孩子解惑,反而更加深了他的疑问。

    思虑良久,伯爵斟酌出了一个自认为妥当的说法:“简单来讲,是你的身体告诉你,你获得了一种资格。”

    “是什么的资格?”

    伯爵指指自己:“成为父亲的资格。”

    至于如何成为父亲的个中细节,还没到该阿图瓦雷尔知道的时候。眼下这个答案,伯爵认为对陷入慌乱的长子来说已经足够,然而孩子的表情却明显在述说他的判定错得离谱。

    黑发少年目瞪口呆。

    福尔唐家合法正统的继承人,从小就被教育了成为家主需要承担的各种责任,“延续血脉”也是其中之一。停留在书本上时,这句话就只是一句话;涉及到现实时,因为是贵族家庭的常态,阿图瓦雷尔也没有更多的想法。而此刻父亲的惊天一语,立刻让“延续血脉”张牙舞爪起来:好像早上他才获得了“资格”,晚上父亲就以脉脉温情为麻药,要把他牵出去配种了!

    伯爵看孩子的脸色,也知道对方是理解差了,赶紧哭笑不得地加以解释:“傻孩子,这只是成为父亲诸多必要中的一环,是身体发出的信号。身体说了可以,心智可还没赞成,阅历担当更是还远远不够。最根本的是,你还没有倾心的人呐。”

    阿图瓦雷尔放下心来,为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脸红了:“我才不要有。”

    “有也没什么不好。”做父亲的又生出些调侃儿子的坏心眼,“近邻家的拉妮艾特,是越长越漂亮了。”

    “喜欢她的是埃马内兰,可不是我。”长兄一慌,把幼弟的单恋抖了出去,可这点小伎俩又那里能够转移开成年人的注意力。伯爵对爆料一无所动,径自对阿图瓦雷尔施压:“那你呢?你不觉得拉妮艾特漂亮吗?”

    “我觉得——但不是您认为的那样!”黑发少年彻底乱了阵脚,“我只是客观地评价,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和意图!”

    “有也没什么不好。”伯爵狡猾地把话头带回了原点。

    “是真的没有……”阿图瓦雷尔无奈地从伯爵怀中挣脱开,一直紧抱着的书终于掉到了地上:“父亲,您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将近午夜,福尔唐伯爵才离开长子的房间。

    父亲和儿子都觉得做梦似的,度过了一段此前从没想过的时光。伯爵讲述了很多自己在阿图瓦雷尔这个年纪时发生的事,儿子们未曾谋面的、早逝的祖父母一再地出现在他的话语中。他一边叙述,一边拿自己和父亲做着比较,他的长子也在做着同样的事。而待孩子长大后,也会在某一天,怀着喜悦与忧虑迈进自己儿子的房间,把这一切再重复下去吧。

    “每个男孩身上都会发生的事”,串连起一个家族的过去和将来。

    伯爵讲着讲着,觉得自己逐渐有些情绪化了。他的总管菲米尔安,是他的仆从也是他的挚友。然而这些事,和朋友说与和孩子说的感受截然不同。有些伤感,是只有同样位置的人才能体会的,即使那人远比他年幼、是他自己的骨血,却能够给予他独有的共鸣。

    阿图瓦雷尔意识到机会的难得,倾听父亲话语的同时也不忘抛出自己的疑惑。父子二人如同亲朋兄弟,捧着茶吃着点心,把讨论远远延伸到了家事以外的领域。规定就寝的时间早已过去,伯爵和继承人却都装作没有注意。直到黑发少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伯爵才再次披挂上家主的面貌,催促孩子去睡。

    尽管不舍,继承人还是乖乖遵从指令,传唤了仆人进来收拾。伯爵道过晚安,正要迈进幽暗的走廊时,阿图瓦雷尔叫住父亲,踮起脚拥抱了他。

    稚嫩单薄的肩膀,以依靠的姿态支撑着伯爵。黑发少年没再说什么,伯爵却心有所感,紧紧回抱了儿子一下。

    步出长子房间的福尔唐伯爵遣退当差的仆从,一个人走进了书房的里间。

    那里挂着前伯爵的画像。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埃德蒙父亲,在画师为其造像时仍坚持着刻板的面貌。站在画像前,已经中年的福尔唐伯爵依旧感觉得到那股熟悉的威压。

    “我很怕您。”

    伯爵望着画像自言自语,“可我也很想您。”

    无论岁月如何流转,他永远是埃德蒙的父亲,而自己也永远是父亲的儿子。高兴时,无措时,第一个想到的总是那记忆中伟岸的身影。即便他早已不用向父亲寻求意见,即便他的父亲已经辞世多年。但正如阿图瓦雷尔依恋着他,他也依恋着自己的父亲,无论年龄,不分生死。

    “要是我当时直接去问您,又会是怎样呢。”

    也许会是一如他所料的驳斥,也许会是出人意料的关怀也说不定——成为父亲前,由他站在父亲的角度来面对儿子的问题前,埃德蒙也没有深入地思考过前伯爵爱自己的方式是出自其本心,还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意识到父亲疏离的目的,却再也无法像儿子与自己一般,有机会去询问与验证甚至改变了。

    遗憾亦让人孤独。

    孩子的成长提醒了他自己的失怙,对往事的叙述也唤起了伯爵对父亲埋藏已久的思念。他罕有的脆弱,尽数被敏感又体贴的阿图瓦雷尔看在眼中。临别的拥抱,不是儿子对父亲的撒娇,而是拥有父亲的儿子,对失去父亲的儿子的同情与安慰。

    你永远不知道孩子在什么时间、在哪一方面会与自己比肩。

    “他会是一个出色的家主。”伯爵继续对着画像自语,“他的乖巧聪明勤奋努力,我全都看在眼里。可彻底的放心,竟然不是日积月累,而只是一个瞬间、一个细节的事而已。”

    “那么我又是在哪一刻,得到了您的认同了呢,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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