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0章 十假日
    福尔唐伯爵府邸的后花园里,埃马内兰头抵着大树,拖长声音闭眼数着:“五——六——七——十——十四——十七——”

    远处有清亮的声音笑着拆穿他的诡计:“埃马内兰,你这可是耍赖了。”

    二少爷小小地啧了一声,随即乖乖重新开数:“一——二——三——四——”

    天气晴好,正适合在外玩耍。今日儿子们本来有课程安排,却都被伯爵取消了。昨夜与长子的畅谈触动了他心底的柔软:无忧无虑的童年多么短暂,在踏进烦恼之门前,还是给孩子们多一点享受快乐的机会吧。

    对书本毫无眷恋的埃马内兰自然是对父亲的决定欢迎之至,不过待他在屋内屋外转过两圈后,又感到了深刻的无聊。九岁男孩最爱的娱乐场,先是衣香鬓影的宴会,再者是少见的马戏杂耍一类。至于皇都几乎人人热衷的陆行鸟斗技,虽说其中的流血不为他所喜,但为凑热闹也能看看。

    归根结底,福尔唐家的二少爷喜欢一切有人且人多的活动。要让他自娱自乐,那难度可不下于让他读书练剑了。

    埃马内兰想都没想,迈步就往书房那一翼奥尔什方的房间走去。

    他的母亲在他略微懂事后也明确地下达了禁令,但这可难不倒玩心大于一切的二少爷。长兄背负众望,即便是在家仆面前也不能行差踏错;他这里不存在家业压力,自然也就不把仆从的管制放在眼中。何况成功违规自有一番刺激在其中,就算不幸被抓,能因此唤起母亲对自己的注意也算是一场平局。

    可惜不知是自己偷溜技能太卓越,还是负责看管自己的老女仆在偷懒,埃马内兰的“间谍活动”实行了好几年,一次都没被母亲发现斥责过。

    他目的地外的小院子里,奥尔什方正在练习挥剑。

    八岁那年,一如阿图瓦雷尔所说,福尔唐伯爵为他找了一位名骑士作为导师。那位骑士不是别人,正是伯爵府的总管——菲尔米安先生。早年驻扎库尔札斯低地永久湖营地的他,因负伤而不得不远离战场,安全的环境却从未让他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握剑的瞬间,奥尔什方能清晰地注意到总管一贯温和的眼神突然如鹰隼般锐利起来。战士之魂,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身躯。

    菲尔米安剑技出众,但福尔唐伯爵选择他作为奥尔什方的导师不仅仅出于此。妻子和这孩子的隔膜,以及对两个亲生子所施加的诸多限制,政务繁忙如伯爵,终有一天也注意到了。

    大贵族的男女主人,在夫妻关系之外本就是各司其职:政事,女主人不会过问;家事,男主人也鲜少插手。如同伯爵在骑兵团的用人上有最高话语权,伯爵夫人在家中仆从的去留赏罚上也有着堪称绝对的权力。伯爵并非不能干涉伯爵夫人对仆人下达的指令,但以现下他们夫妻间的僵局,任何来自伯爵的直接插手都会被妻子认定为偏颇和“余情未了”,进而使状况进一步恶化。

    除家主外,唯一有可能在家事上牵制住伯爵夫人的,就只有伯爵亲自授命的府邸总管。

    “我知道这不算是个好活计。”伯爵对菲尔米安说,“先前光是接奥尔什方回来,就已经让她记恨了你。现在又要让你留下来护着那个孩子,可能难免……但除了你,实在也没有其他人在下仆中具有能和她抗衡的威望。即使有,也没有办法以骑士导师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守在他身边。”

    “您折煞属下了。”菲尔米安换上了仍是骑兵时的自称,“能够去教导少爷,是属下的荣幸。我宣誓效忠的是您,夫人如何想属下,不会影响到属下贯彻命令。只不过……”总管关切地望向伯爵,“此后您在外时,属下无法再随侍左右了。”

    “我的事,你不用担心。”伯爵感激地拍拍菲尔米安的肩膀,“大人怎么都能解决问题,可这么小的孩子要独自面对大人的敌意,却是毫无办法。”

    “是。”

    伯爵苦笑了。

    “笑话一样吧,夫妻间竟然相互提防到这种地步。”

    总管没有接话,伯爵径自说下去:“父亲对儿子也疏忽至此。我从不曾知道,他也从不曾对我抱怨……已经快两年了,竟然都快两年了。”

    “到头来,我许诺的父亲、母亲、兄弟,不仅没有兑现,还平白让他吃了两年的苦。住得暖,穿得好,受教育,这些我看来他该有的好东西,对于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又有什么用处……哈罗妮在上,菲尔米安,当初我是不是——”

    话将出口,又戛然而止。

    菲尔米安知道伯爵想问的是什么。

    “当初我是不是做错了?”

    选择背井离乡隐瞒真相的奥尔什方生母,想必早已预见到现下的波折。她宁可自己吞下一切苦楚,宁可清贫孤寂地死去,也不愿无辜的孩子背负上不名誉的称号,也不愿完整的家庭因此分崩离析。伯爵的决定,却把她的爱护与苦心全部毁于一旦。

    福尔唐伯爵没再开口,菲尔米安亦沉默不语。大人们知道,即使错了,即使后悔了,时间也无法倒转,过去也无法重来。

    埃马内兰出声叫奥尔什方时,对方正把木刀纳进假想的刀鞘中。

    银发男孩十一岁多,住在伯爵府的时间几乎要和之前在集落时一样长。最近他比以往更经常地想起自己的母亲。起初男孩以为是天气的变化让人多愁善感,而后意识到,是因为他失去母亲的年月,也快要和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时间相当了。

    人或事,他在离开集落时以为自己会永远记着。可新事物不断涌进来,旧记忆就会被冲刷得模糊。集落里他曾经的朋友玩伴,在脑中空余面容不见名字;照顾过他们母子的邻人,她的眼眸到底是棕色还是绿色也已记不清。母亲的音容笑貌,他坚信自己熟悉得如同昨日才分别,可又有谁能验证这是本来的她,而不是他在孤独中的臆想呢。

    一个人对已逝之人的记忆,需要不断与拥有相同记忆的人反复交流,才能保持鲜活。奥尔什方身边,从来都没有能和他这样做的人。

    埃马内兰叫完他的名字,跑过去拍了异母哥哥一下:“陪我玩。”

    “好啊。”奥尔什方直接把自己的木刀递过去,“明天你的导师要检查你的基本功吧,我陪你看一下。”

    “我说的是玩,不是练!”埃马内兰推开他的手,“难得父亲放我们的假,你这是干什么,自虐?”

    “哪儿的话。”奥尔什方笑了,“我要是放假了还坐着念书,才叫自虐。这个——”他单手转了一圈木刀,“我很喜欢,就不是什么苦差。”

    “瞎说,哪有人会喜欢流汗受累。”埃马内兰不以为然,“你是想引起父亲的注意!”

    “就当是吧。”

    “不行!”二少爷的刁蛮劲头上来,劈手夺过异母哥哥的木刀丢到一边,“不许跟我抢父亲!不许练剑!”

    “你也勤奋起来,不就自然会获得父亲的关注了。”

    “那多累啊。”埃马内兰理直气壮,“与其我受累,还是干扰你比较简单。”

    “排除了我,还有阿图瓦雷尔呢。”

    “大哥我可管不着。”二少爷对亲哥哥没什么爱,“他就是个机械人偶,什么都能做到,普通人比不过的。”

    “这么看来,我很倒霉啊。”

    “谁叫你和我不是同一个母亲呢。”埃马内兰毫不在意地评价道,好像这事是奥尔什方能选择的一样,“我不欺负你欺负谁啊。”

    饶是被异母弟弟口头上“欺负”了,奥尔什方还是陪着埃马内兰在阔大的伯爵府后花园玩起了捉迷藏。

    身在隔绝的环境,便越发能看清人情冷暖。银发男孩清楚,成人们强撑出的温柔中包藏着鄙夷,埃马内兰直率的刁难里却不带恶意。那孩子不见得明白私生子意味着什么,即使以后明白,想必也只是觉得“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爱玩爱闹的二少爷,需要的是关注和陪伴。这些,他的父母兄长给他的不够,他就自己去找。找到了,问题解决,再想别的不是自寻烦恼吗。

    埃马内兰从不叫奥尔什方“哥哥”,奥尔什方也不把埃马内兰当弟弟。处境身份不同的两个孩子,共通点都是“孤独”。既然都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能消弭孤独的对象,言行上偶尔的刺伤,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毕竟,他们除彼此之外,也再没了其他选择。

    二少爷闭眼数到八十七时,奥尔什方发现了一处绝妙的藏身之地。

    花园小径的两侧种着比他高一些的大型灌木,一贯被仆人修剪得齐整密实,其中独独有一株不知是因为病害还是失手,露出一方可以看到外面的空隙来,恰似堡垒的观察口。银发男孩立即从枝杈间挤了进去,从那天然的窗口向外注视异母弟弟的动向。

    数满了一百,埃马内兰胸有成竹地开始找寻躲藏起来的奥尔什方。

    “啊,菲尔米安先生在找你呢!”

    二少爷一边留神观察四周,一边张口放出似是而非的假消息,意图引诱异母哥哥暴露行踪。奥尔什方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今日总管会与伯爵外出——早前父亲和他一同过来时亲口说的。

    “咦,这是……蛇!是蛇!!救命啊!!!”

    银发男孩无声地摇头。伯爵府邸是人工建筑,地势极高,周围没有天然水源,蛇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点埃马内兰不知道,从小长在集落的他可是一清二楚。

    却有仆从听见了二少爷的呼喊,着急忙慌地过来护主。埃马内兰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我看错了!走走走,你们都走,后花园不许留人!”

    仆人们被轰到了回廊下,二少爷又放心地边游走边编起谎话:“诶,大哥?”

    灌木丛后,奥尔什方立刻竖起了耳朵。

    “大哥,你还发烧吗?”埃马内兰把独角戏演得入木三分,“昨天没吃晚饭就离开了,父亲母亲都很担心呢。”

    “我?我也很担心你呀,毕竟你是我的亲哥哥……真的没问题了?那你……什……你要陪我玩?你真是我大哥吗?还是发烧烧糊涂了?”

    “知道了知道了,嗓子痛就这样小声讲话好了。真是的,可不是我求你陪我玩的啊。”

    埃马内兰这一回的诱骗开展得逻辑清晰,奥尔什方有点藏不住了:不是想出去见阿图瓦雷尔一面,而是急着要避开。

    自幼年明了自己的身份起,他便总有一种愧疚,觉得像是背叛了哥哥的期待,用一个冒牌货充当了对方企盼已久的正品。虽不是他存心让长兄空欢喜一场,但——他记得初见时阿图瓦雷尔的喜悦,记得自己哭泣时阿图瓦雷尔的手与怀抱的温度,记得他们针对每一样事物所产生的讨论和达成的共识。那是他在失去母亲后短暂的快乐日子,那是他在这座伯爵府里真正意义上第一个亲近的人,那是——这漫长的五年多来他最为珍惜的回忆啊。

    如果仆从们时不时表现出的轻蔑出现在阿图瓦雷尔脸上,他承受不了,所以要躲。

    不去见,就不知道,心中仅剩的那点美好就一直是美好的模样。

    脚步声还很远,奥尔什方听不出来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尚在犹豫是否该藏到更深处,有陌生的声音加入了自己的异母弟弟。

    “埃马内兰,你在和谁玩耍?”

    二少爷僵硬地回头,视线所及处,正是将自己忽视已久的、他的生母,福尔唐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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