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1章 十一母亲
    伯爵夫人只是张口一问作为招呼,不用次子回答,心中就已笃定。

    “刚刚是在和阿图瓦雷尔说话吧?倒是很少见他陪你游戏。”

    “啊……呃,是啊。”

    埃马内兰流了几滴冷汗,心想幸好先前装作是和大哥谈天,赶紧顺着母亲的猜测应下去,“我们要玩捉迷藏。大哥跟我耍诈,正说着话呢就一溜烟地躲了起来。真是的,连谁藏谁抓都没决定呢。”

    伯爵夫人微微皱眉,觉得小儿子讲话的方式以其贵族的身份来说有点太过随便。阿图瓦雷尔九岁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措辞优雅,条理清晰,同父母说话时也极为郑重。

    不过,那是长子,是继承人,她在他身上倾注的心力,与次子无法同日而语。

    伯爵夫人的心中涌上了歉疚。昨日与丈夫无言的和解,让她如同大梦初醒:沉浸在怨恨中数年,于己是年华飞逝,于子亦是同样。她曾亲口向丈夫抱怨过——“小孩子一不留神就长大了”——结果当她没首于自己的伤愁时,又哪里留心了幼子的变化呢。

    做母亲的单膝着地,久违地拥抱了自己的小儿子。

    埃马内兰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无所适从,双手扑腾了好一阵才犹豫着搭上伯爵夫人的肩膀。他母亲的鬓发衣饰都有熏香,受男孩轻轻地一碰,带着体温的香氛便柔和地飘散开。

    暌违已久的、母亲的气息,激出了埃马内兰的眼泪。

    没人理时他无从觉察,有人理时,此前积攒的所有委屈就都一并涌上心头。他每天那么用力地、那么绞尽脑汁地做一个顽劣的孩子,不过是企盼一点本该属于他的注目。关怀也好,训斥也罢,什么都行,什么都是自己仍在被注意着的证明。

    比责罚更伤人的,是全然的漠视与遗忘。

    而这些竟出自他的亲生母亲。

    孩子越哭越来劲,像是要把前几年错失的关爱一口气找补回来;母亲亦越听越难过,眼睫一颤,也掉了泪。母子二人各怀伤心,在让人快活的好天气里弄出了一个抱头痛哭的架势。好在仆从们早已被埃马内兰轰走,这般失态无人得见。

    却有人在听。

    灌木丛中的奥尔什方,心悬得更高了。

    视角与活动空间受限,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异母弟弟回答了陌生女性的问题,周围便陷入了静寂,一会过后,细微的哭声逐渐大起来,且一时半刻没有停止的意思。

    谁把埃马内兰弄哭了?

    宅邸中的仆人,无人有招惹小少爷的闲情与胆色;而异母弟弟的哭法,也不像被打或受伤。那么起因还是先前问埃马内兰问题的女子,但那是谁呢?

    而且,刚刚还在和埃马内兰说话的阿图瓦雷尔又跑到哪去了?

    与二少爷在一起的女子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伤情告一段落后,银发男孩听见那人再次开了口:

    “今天,让母亲来陪你玩耍吧。我们一起把你的哥哥找出来,好不好。”

    奥尔什方整个人都僵住了。

    竟然是……伯爵夫人。

    说来也是荒唐,在同一座宅邸生活了快六年的继母继子,至今仍未正式地见过面说过话。能够达成这点,除了得益于伯爵府的宏伟阔大,也得感激百余名仆从对女主人命令的严守。“眼不见为净”——在伯爵夫人看来算不得一条生命,而只是一个“事实”的他,在目不能及时就不会被想起。她不去见,儿子们不准见,下人们不准提,一切就好了很多。只有躲在人工缔造的藩篱之中,她才能暂时忘了私生子一事,获得心灵上的片刻安宁。

    银发男孩知晓自己的存在对伯爵夫人意味着什么,也明了她给异母兄弟设下的诸多限制。她的敌意,从来没有直接施加在他身上,却远比□□上的伤害更让人难熬。那些来自成年人的、有目的孤立堪比冰冷牢狱。是她,确保了他在最需要友善与关爱的年纪里,一丁点这些都得不到。

    奥尔什方惧怕福尔唐伯爵夫人,是与怕见到阿图瓦雷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恐惧。

    骑士在战场杀敌,敌人皆有型;若敌人是无形的恶意,又让人从何抵抗?

    像是命运刻意要加深他的恐慌般,伯爵夫人缓步向他的方向走来。

    埃马内兰则跑在与他母亲相反的方向上,着急地想找出奥尔什方。这次不是为在游戏中获胜,而是提醒他赶快回避——或者能偶遇阿图瓦雷尔也行。要是赶在母亲之前和长兄对过“口供”,就能给异母哥哥提供逃离的机会。

    但,奥尔什方实在藏得太好,阿图瓦雷尔也没有“恰巧”在后花园出现——和父亲长谈到午夜的他获得了福尔唐伯爵的特许,此刻仍在自己的房间熟睡着。

    况且,大哥真的会和自己一起为奥尔什方打掩护吗。

    埃马内兰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眼中那自律严谨、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大哥,若是听了来自自己的请求,恐怕不但不会合谋,还会第一时间对母亲捅出自己撒谎的事实吧。

    此时,伯爵夫人已经来到了奥尔什方藏身的灌木丛之前。

    银发男孩站得笔挺,一点声音、一丝动作都不敢有,唯恐细密枝丫的震颤传导出他的所在。那方处在他视线高度、能够观察外面的小小天然缺口,反倒成了最容易暴露他的地方。

    伯爵夫人像是具有某种直感,只是偶然低头看了一眼花园小径上排列出花纹的卵石,便体会到了一股视线。

    她略倾身看过去,果然捕捉到再熟悉不过的一双蓝色眼眸。

    “你在这儿呀——”

    对方喜悦欢快的声音在奥尔什方听来无异于惊天炸雷,接下来出口的称呼更让男孩暂时忘记了如何去思考。

    “——阿图瓦雷尔。”

    那对异母兄弟并不清楚他们有多么相像。

    初见时,两个孩子只觉得对方莫名熟悉,并认定为这是因为他们父亲相同。而他们的弟弟,埃马内兰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过:除却身高与发色上的差异,阿图瓦雷尔与奥尔什方面貌之相似,几近于双生子。

    尤其那双继承自福尔唐伯爵的蓝眼睛,是一模一样。若是遮住两个男孩的鼻子眉毛只留双目,恐怕连生身父母都难以分辨出来。

    伯爵夫人正是把幽暗丛中私生子的双眸,认成了亲生子的。

    奥尔什方的脑中一片空白,动也不敢动。灌木丛外,伯爵夫人将他的僵硬读作长子对异性所显露出的羞怯,表现出了十足的温柔。

    “为什么不出来呢,不愿意见到母亲吗。”

    枝杈遮掩后的蓝眼睛眨了眨。

    银发男孩逐渐反应过来:

    阿图瓦雷尔根本不在左近,伯爵夫人却对埃马内兰的话信以为真,将自己认成了异母哥哥。

    现下的情况,简直是两难。

    若出去,立时就暴露了异母弟弟一直隐秘地和自己玩在一起,和冒名阿图瓦雷尔的事实;不出去,难道要一直僵持在这里?尊贵如同伯爵夫人,虽不至于亲自下手把自己拽出来,但只要时间拖得久,她自然会发现树丛里的孩子根本不是她那个听话守礼的长子。

    奥尔什方在心里喊埃马内兰,喊菲尔米安先生,喊自己的父亲,甚至随便什么能转移伯爵夫人注意力的仆人都行。只要她从自己面前离开,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用管。回头若是她质询阿图瓦雷尔,那就让他为自己亲弟弟的谎话而摸不着头脑去吧!

    与他的想法作对般,福尔唐伯爵夫人折起裙摆,直着上身,缓慢而优雅地蹲在了灌木面前。

    银发男孩不期然地与他的继母对视了。

    伯爵夫人有一双温暖的淡褐色双眸,此刻因为正在微笑而弯出好看的弧度。养尊处优的她,看上去远比同龄的女性要年轻;而身上沉稳柔和的氛围却又暗示出,她早已有了“母亲”这一身份。

    奥尔什方又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困惑,觉得恍惚。他恐惧至深之人、亲手把他与世界隔绝开的那位继母,该是青面獠牙,该是面目可憎,却不该如面前人这般美丽,这般……熟悉。

    他的生母自是与伯爵夫人一丝相像之处都没有——相较于夫人蔷薇般的华贵雍容,奥尔什方的母亲则更似秀雅的兰草,美则美矣,那美之中却又透着苍白与飘摇。

    可是,是什么呢,是什么让她们看上去那么相似?

    “若还是害羞,母亲就这样同你说话吧。”

    伯爵夫人体谅少年敏感的情绪,没有强迫“长子”从树丛中钻出来,而是径自缓缓开口。

    “你的父亲想必已经与你谈过。那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至于仆从,哈,他们是为你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家族得以存续,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就会继续被雇佣,不至于辗转在外,挨饿受冻。”

    “你的羞涩,母亲明白。要谈这种事,母亲也会害羞呢。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羡慕斯特凡尼维安弟妹众多,问我神是如何决定把弟弟妹妹带给母亲的,真叫母亲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话说到这,就联系到了她自己的恨与怨。伯爵夫人有些黯然地跳过那些,继续下去:“那时你问得坦然,是因为不知;现在知了,倒羞得连母亲都不愿见。”

    “你终是长大了。现在如此,以后是作骑士侍从、出师、领军、袭爵,然后带一位教养良好、出身高贵的佳丽走到我与你父亲面前,说‘这是我想要与之共度一生之人’……母亲昨夜想到这里,又高兴,又忍不住觉得寂寞,好像被那尚不知是谁的女孩夺走了至宝。”

    伯爵夫人讲到这里,哽咽起来,泪中却带着笑。

    “可是再继续想,想到你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宣布他就是福尔唐家的继承人,母亲就又高兴起来。你看,你因为成长而恐慌,母亲也因此又哭又笑地失了态。”

    “我的宝贝——以前母亲一直这样叫你,直到有一天你板着脸,说对继承人不能再用如此幼稚的称呼。那时我就该想到的,母子终会渐行渐远,即使我们曾为一体,比你的父亲与弟弟都要亲密……早知如此,我之前为什么要压抑对你的爱,让你早早地变成了现在这般独立的模样。”

    “再给母亲一次机会好不好。在现在,至少现在,在你还没有完全长大时,多分一些时间给母亲,再多亲近母亲一些,好不好。”

    奥尔什方差一点就条件反射地答应下来。

    灌木丛中,银发男孩已是满面泪痕。伴着伯爵夫人的絮语,他已明了对方与自己生母相似的原因:

    母亲在世时,也会这样同他讲话。

    将自己降到与孩子同样高度,直视着眼睛,用“母亲”指代自己,温柔和煦地开解他所有的不安与疑惑。尽管不知具体在异母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若是他在同一处境中,他的生母,定然也会如此对他诉说自己的喜与忧。

    可他早已没了经历这些的可能。树丛之外,继母笑与泪的对象,也统统不是他。

    既然今生已不可能拥有,为什么先让他沉溺于被爱的错觉,又让他重温到失去的悲苦——阿图瓦雷尔、埃马内兰,你们这两个混蛋——他在心里怨起异母兄弟来——如果父亲没有因为体恤长子而放他们的假,如果次子不是因为放假而来找他玩,他又哪里会身处现在这个甜蜜的梦魇之中!

    太残忍的误会,太惨烈的现实。

    另一侧,伯爵夫人没有听到“长子”的回答,遂将右手递了出去,手心朝上,是在邀请孩子来牵。

    她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应答她的,先是一片静寂,紧接着交错的枝杈晃动,树丛后的孩子正走出来。

    “母亲,您找到大哥了吗?”

    不远处,一眼瞅见伯爵夫人身姿的埃马内兰边喊着边跑过来。他那边未见奥尔什方的身影,心中已觉得不妙,母亲现下又是在对人说话的姿态,很可能事情正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找到了。”

    伯爵夫人转过头去应答小儿子,边说着边将目光掉转回来,“他竟然藏在树丛……里……呢……”

    她语尾渐弱,笑容冻在脸上,等待的手也悬在空中,忘了收回。

    视线前端,略微抽噎着的银发孩子,哪里是她的长子。

    而是那个她唯恐避之而不及的“事实”。

    埃马内兰在母亲身边收住了脚步,瞄到双方脸上的表情,战战兢兢地不知如何是好。心意从未相通过继母与继子在怔然间,都觉得自己遭到了命运的嘲笑。

    她错认的至爱,竟是她的深仇;他头顶的恶魔,却是别人的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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