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2章 十二重聚
    伯爵夫人病倒了。

    医师难断病灶,她自己却清楚:这是积累已久的心病一口气爆发了出来。心承受不了负荷,便尽数转移给了肉/体。

    急转直下的,除了她自己的健康状况,还有她与丈夫的关系。

    福尔唐伯爵怎么都想不明白,态度已经回暖的妻子,一夜间竟又回到了他刚刚带私生子回家时的状态——不,比之那时更甚。那时她尽管身处悲伤愤怒,仍是一字一句与他相辩;现在,她连自己的探望都拒之门外。

    仆从们虽得了夫人的指令,面对执意入内的家主还是无力阻拦。伯爵以为这是妻子的矜持,待他迈步到床前时,却发现她是真心不愿见自己。

    “求求你。”伯爵夫人的手臂横在她自己的双目之上,语气中再没了之前的强势,只剩下虚弱的恳求,“求求你出去吧。”

    与家主一同被关在外面的,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埃马内兰被母亲疏离惯了,还不觉如何,阿图瓦雷尔却从未有过如此遭遇。忧心至亲病体的少年左右为难,想像父亲一样硬闯进去看看,又唯恐此举过于冒犯;可是只由仆从和医师传话,他又无法全然放心。

    一大两小,三个福尔唐毫无办法地坐到了偏厅里。

    “你们的母亲,昨天做了什么,碰了什么?”

    面对伯爵的发问,继承人摇了摇头,据实回答:“我不清楚。听仆从说,在我起来之前,母亲就已经回到了房间内。今晨是母亲的贴身女仆传唤了医师,说是母亲……吐了血。”

    另两位福尔唐闻言俱是一颤。

    伯爵是出于心疼,埃马内兰是出于内疚。

    二少爷笃定,母亲突然的病倒定是与昨日在后花园玩耍有关。更进一步地,定是与他谎称与亲哥哥在捉迷藏,却被发现是和母亲三令五申禁止接触的异母哥哥混在一起脱不开干系。

    他想告诉父亲和长兄,但又怕由此招致的责罚——把母亲气到吐血,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禁足、禁闭,甚至皮肉之苦,都完全有可能。光是想象失去自由的无聊生活,小孩子的脸就已经因恐惧而变得苍白。要让他自主去迎接这份苦难,非给他特大的甜头作为交换才行。

    阿图瓦雷尔却注意到了幼弟的面色。

    “埃马内兰。”

    长兄的呼唤让二少爷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继承人和家主对视一眼,心中都明了:这个反应,正说明他知道些什么。

    父子二人站起来,一齐走到幺子幼弟面前。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这是福尔唐伯爵。

    “埃马内兰,母亲正在受苦,你难道不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吗。”——这是阿图瓦雷尔。

    被叫到名字的孩子却更加畏惧了。

    来自父亲的压力,他是熟识的。可现下,仅比自己大四岁的长兄也给了他家主般的威压。面对两个“父亲”,他怕都要怕死了,哪里还敢开口承认“错误”。

    “埃马内兰!”——对小儿子的瑟缩感到烦躁,伯爵提高了声音。

    “埃马内兰,快把实情讲出来。”——阿图瓦雷尔也焦急万分。

    “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二少爷抱着头,心一横,将异母哥哥推上了被质询的前线:“你们、你们问奥尔什方吧!”

    福尔唐伯爵和自己的三个儿子,头一次共处一室。

    然而室内的气氛却并不轻松。三个黑头发的福尔唐,全都凝神注视着讲述整个事件的奥尔什方。

    听到妻子错认长子后面色苍白地从后花园跑开,家主长叹一口气。

    “你不要内疚。”伯爵拍拍银发男孩的头,“这不是你的责任。当然,”他把另一只手放上埃马内兰头顶,“也不是你的错。你的母亲虽不许你们玩在一起,但这条规矩本身就不合理,她若真是因此病倒……”

    话到这里,伯爵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追根溯源,孩子会违规,规矩会不合理,皆源自他犯下的错,那么妻子的症结,自然是出于他,与孩子们无关。

    “吓到你们了吧。”做父亲的只得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转移了话题,“我担心的是烈性传染病或有人暗中谋害一类,这才着急逼问。帮助医师排除这些可能性,会有利于他制订治疗计划,并非是想要追究你们的责任。”

    埃马内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奥尔什方却依旧僵硬着。

    他很不适应伯爵的拥抱。

    好在孩子们的父亲很快松了手。又安抚了儿子们几句后,伯爵匆匆离开了偏厅,室内只剩下了一家三兄弟。

    以他们的年龄来说,大人刚走,自身免责,此刻正是该放松下来闹成一团。但阿图瓦雷尔和奥尔什方显然各怀心事,都仃立着不言不语。唯一一个随时都有玩心的埃马内兰见两个哥哥这样,也就不好意思带头开闹了。

    阿图瓦雷尔心里并不赞成伯爵的判定。

    他记得小时候他偷偷去找异母弟弟事发后,母亲按着心口矮下身去的痛苦模样。虽不明母亲对奥尔什方的憎恶从何而来,自己违规对母亲的伤害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从此再也不敢对伯爵夫人的意思违背半分。而奥尔什方——显然他也是明白了什么,才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来。可这个埃马内兰,这个同母所出的亲弟弟,却一点都不体谅母亲和异母哥哥的心思,还拿自己的名字当脱罪符。他若是不这么贪玩,或早早和盘托出自己在和谁玩,母亲哪里至于要卧病在床。

    心中虽不服,但家主已经说了并非幼弟的过错,阿图瓦雷尔也就没有把自己埋怨倾倒给埃马内兰。父亲是他从小景仰到大的权威,代表了绝对正确与绝对公允。质疑父亲的判定,对于继承人来说根本不在选项之中。

    阿图瓦雷尔身侧,一直偷偷打量着他的奥尔什方,正踟蹰着要不要先开口。

    伯爵夫人禁令对他的束缚应该还在。尽管父亲说了那是不合理的规矩,但从事实上来说,夫人确是在意外见到他之后病倒的。为母亲卧病那般焦急的异母哥哥,心里定然要怨自己。

    那么,该对他道个歉吗?连带着为自己的身份背叛了他的企盼一起,说声对不起?

    嘴刚张开,埃马内兰的话却抢在了前头。

    他问自己的亲哥哥:“父亲说母亲的规矩不作数,那我以后还能不能和奥尔什方玩?”

    阿图瓦雷尔几乎仰倒,伸手捏住幼弟脸颊:“你怎么什么时候都在想着玩!”

    紧接着,银发男孩的“对不起”杀到,立时显得不伦不类,仿佛是在替埃马内兰担罪一样。

    阿图瓦雷尔摇了摇头:“不要这么讲。父亲说了,不是你的错,不要为自己没做错的事致歉。”

    “可是……”

    黑发少年松开弟弟,把奥尔什方拉到偏厅一角:“埃马内兰贪玩,也是他的问题。不要揽到自己身上。”

    分隔五年,阿图瓦雷尔同奥尔什方讲话的方式还是和过去一样,是非分明,解释周到,言辞间未见丝毫隔阂。

    他虽严守着母亲的命令,本身却不似伯爵夫人般对异母弟弟怀有恨意。继承人繁忙的课程安排,让寂寞和思念也变得极为有限。至于最初让他不知所措的父母间关系的变化,变成常态后也没再让黑发少年生出更多感触。

    人对变化的反应是很柔软的。一样生活过久了,先前是怎样,渐渐就会被遗忘——这就是所谓“适应”。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又有一种狡猾的牢固。刻意去想时想不起,见到人,却能自然而然地反应出来——这就是所谓“习惯”。

    黑发少年话出口后,才意识到他和异母弟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面对面交谈过了。

    他们经常能看见彼此,但也仅止于此。阿图瓦雷尔的生活,奥尔什方能从菲尔米安先生和埃马内兰那里听来;奥尔什方过得如何,阿图瓦雷尔却是知之甚少。长兄仔细端详起银发男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微肿的眼皮和略带血丝的双目:“你哭过。”

    “……嗯。”

    “是想念自己的母亲了吗。”

    奥尔什方猛地抬头:“你是怎么——”

    他虽对伯爵坦白了昨日发生的事,但伯爵夫人说了什么、他如何反应,这些只存在于继母与继子之间的事,却并没有出口。

    “你刚到伯爵府时,为此落过泪。”

    阿图瓦雷尔推测道:“昨天偶然见到我的母亲,勾起你的伤心事了吧。”

    银发男孩因为这句话,又抑制不住地开始鼻酸。

    近三年较之最初,他的境遇已经有了很大改善。一是长大了些的埃马内兰时不时溜过来找他玩,二是开始了剑术的修习并有了关照自己的导师,三是和亲生父亲也逐渐熟悉起来。但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来自父亲和菲尔米安先生的,是关爱;来自埃马内兰的,是陪伴。他们都没能给他阿图瓦雷尔曾给过他的那份情感:

    理解。

    不用解释,不必问询,仅仅是设身处地就能明了原委。强大的共情,源自对他人的在意与铭记。分离从未导向遗忘,又怎能不触动人心。

    奥尔什方深呼吸一下以平静心情,才再次开口:“是的。”

    阿图瓦雷尔没有多言。安慰因想念母亲而落泪的孩子,他是有经验的。黑发少年牵起异母弟弟的一只手,用力握了握,又伸出另一条手臂搂住了对方的肩膀。

    银发男孩有点脸红。

    两人没有因时间而产生隔阂固然是好事,但他已经不再是六岁,且现下也没有在哭,阿图瓦雷尔哄小孩子般的安抚就很让人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他们身边站过来一个满脸好奇的埃马内兰,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哥哥。

    二少爷的印象里,亲哥哥和异母哥哥从没一同出现在他面前过。奥尔什方虽然偶尔会问起长兄,语气中却并没透露出特别的亲密。这个自律守礼的大哥呢,又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或有念头去违背母亲的命令。但他们现在这样,怎么看都像关系很好——甚至远比和自己要好!

    “我昨天也哭了!你们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啊!”

    埃马内兰想哪说到哪,语气中颇有不平的意思。家中最小的孩子,天然就该是哥哥们的中心,这两位可倒好,不见则已,见面就一起把幼弟撇到了一旁!

    阿图瓦雷尔不为所动:“你若是平日认真懂事,偶尔难过自然会惹人爱怜。可你平常就爱拿眼泪要挟人,谁知道哭时是真是假。就像‘狼来了’的故事所说——”

    二少爷急忙举手打断亲哥哥,同时转向异母哥哥寻求支援:“你看看,大哥张嘴就只会教训人!”

    奥尔什方立刻顺势转移了话题:“说起来,那时你又是在哭什么?”

    “母亲很久没抱我了嘛!”

    埃马内兰叉着腰说:“就算我们住在同一间宅邸里,我也一样会想念她啊。唉……”他又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母亲这回谁都不肯见了。真不知道她好起来之后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又对我不理不睬。要我说,问题可不在我谎称大哥在和我玩,这是战略的一环,是正当行为!只是母亲出现的时间太不凑巧,大哥和我又太没默契,你们长得又太像……啊,对了——”

    二少爷停下自己的滔滔不绝,转向异母哥哥,问:“当时母亲跟你说了什么啊?”

    “说了……”

    奥尔什方犹豫一下,“其实那些话不是说给我,而是说给阿图瓦雷尔的。”

    埃马内兰歪着头,等了半天也没见奥尔什方有讲下去的意思,不得不补问了一句:“所以说了什么?”

    “所以,是说给阿图瓦雷尔的。”

    “所以说?”

    “呃……”

    “所以他不会说给你。”长兄对两个弟弟的对话感到头疼万分,“因为接收人本该是我。”

    “那你说给大哥,我正好顺便听听。”

    阿图瓦雷尔终于放开了异母弟弟,转而去捏亲弟弟的脸颊:“你听过之后,全家都会知道了!”

    伯爵夫人对长子的真情流露,虽不能算是机密,但也属隐私。银发男孩觉得错听已是冒犯,断不能在未得允许的情况下讲给阿图瓦雷尔以外的人。

    可埃马内兰对八卦的执著心实在顽强,死活不愿意离开偏厅。不得已,阿图瓦雷尔捂了亲弟弟的耳朵,转头示意奥尔什方转述。

    具体的语句,由于是以母亲身份而出,银发男孩并不好重复,只得概述了一番。末了只是顺势,他问了一句:“再正常不过的,是什么事啊?”

    这回脸红的人换成了阿图瓦雷尔。

    黑发少年罕见地支吾了半天仍无法清晰作答,最后只得皱着眉头威胁道:

    “等轮到你时,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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