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3章 十三憎恶
    兄弟们分开时,各自都有点离情依依的意思。

    三个孩子心里多少都清楚,这才是他们本该拥有的生活、本该相处的样子,而不是在同一间宅邸里道路以目、对面不识。

    可是,要想实现又何其难。今日是伯爵夫人病倒,伯爵有问询的理由,孩子们才脱离了各自仆人的监管;若是平常,夫人断不会让长子离开自己的控制范围。

    阿图瓦雷尔从心底祈求母亲的健康,同时也清楚,没有她的急病就没有今日的机会。兄弟相聚固然喜悦,但若那是要以母亲的健康为代价,他宁可不要自己的快乐。

    奥尔什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心情。

    分别时他诚心实意地说:“希望伯爵夫人尽快好起来。”

    她待他不善,他自是不喜;她的孩子们却是他珍惜的人,那么他也自然而然地,希望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何况同为人子,他既已知晓失去母亲的痛,便万万不希望重视的人和自己有同样苦涩的经历。

    阿图瓦雷尔感怀于心地对他点头:“谢谢。我会——”

    他本想秉承礼仪,说“我会传达给母亲”,转念想到继母与继子之间的隔膜,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会好好照顾她”。其实伯爵府内下仆众多,哪里用得到继承人去亲自看顾,奥尔什方却像得到了保证一般放下心来。

    同一句话,很多年前他对一位冒险者说过,却没有做到。这份遗憾,他也同样不希望降临在阿图瓦雷尔和埃马内兰身上。

    与孩子们的企盼相对,伯爵夫人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很快大好。

    常年的嫉恨、猜忌与自我质疑,早已拖垮了她的身心。和长子一模一样的眼睛更是深刻地提醒了她,那是埃德蒙的孩子。

    再怎么回避,再怎么把头埋进沙中,事实终究是事实,发生的已经发生。不见就相当于不在?不过是自欺欺人。那孩子被带回家时,仆从与其他夫人将她的笑话看了满眼;此后她下的重重禁制,又怎不是笑话的延续。无论她做什么、怎么做,在他们和她们眼中,都只剩了可悲可怜。“一个对丈夫失去魅力的妻子”“一个因嫉妒而偏执的母亲”“一个迁怒于所有平民的女主人”——他们不曾说出口,但她心里全都清楚!

    清楚又有什么用,清楚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精神的低落已波及着肉/体,肉/体的病痛亦影响到精神。一样的下沉牵扯着另一样,她的克制与矜持,逐渐在病榻间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再受压抑的怒火。

    宽容等于委屈,敌视却可泄愤,既然她的内心已经永无宁日,又凭什么放仇恨的源头轻松。

    伯爵夫人终于几近康复后,府邸的人们都发现,她对私生子的敌意由漠视隔绝变成了摆上台面的针锋相对。

    她撤销了一切对自己孩子和那个男孩的禁制。仆从们先是因不用再费心引那孩子回避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发现夫人的意图与他们以为的正好相反。尊贵高傲的妇人,每每与那男孩不期而遇时,都会出言在众多随从面前羞辱对方——或是提及他肮脏的出身,或是讽刺他下贱的母亲。

    这些众人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的“事实”,直勾勾血淋淋地当众摊在人格与自尊皆近成型的十几岁孩子面前,比死更让人难受。

    初次的震惊与羞愤过后,男孩如同避猫鼠般自发躲避起继母。可失去了仆从们的引导,偌大宅邸突然又显得狭小无比。他们总是会遇见,遇见了,继子就无法逃开——这是极度失礼的行为,正好给夫人提供了更多讥讽他与他母亲的机会。他只得站着,接收着一切指控和谩骂,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母亲。

    深刻的仇视面前,再想相信自己的无辜非常艰难。

    产生怀疑的人,不止他一个。

    阿图瓦雷尔亦没有想到,一向端庄娴静的母亲身上,会有如此毒辣的一面。她的愤恨冷漠,此前从未出现在自己面前过;现在这个冷笑着苛责银发男孩的女人,仿佛是被恨意魇住了心神,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自己母亲曾经的影子。

    “母亲,艾因哈特伯爵夫人还在等我们。”

    继承人强作镇定地,试图为自己和面前垂头忍受谩骂的异母弟弟开脱。岂料伯爵夫人矛头一转,对最珍爱的亲生子开了口:

    “收起那点小把戏。你不过是听不下去,觉得母亲不该如此说话。‘不该’的事情何其多,不是照样在发生。”她昂着头,鄙夷地将目光转到银发男孩身上,“他本就‘不该’存在,可他也没因此就地消失呀。”

    “……母亲……”

    “怎么,你又要护着这孩子,背向母亲了?还真是埃德蒙的好孩子,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夫人顿了一下,转而又笑起来:“瞧我说的,可不是你们父子的错。那女人能勾引别人的丈夫,那女人的孩子说不定也会迷惑别人的孩子呢。毕竟——他身体里可流淌着下贱的平民之血啊。”

    这样的话,不仅亲生子听不下去,在仆从中也不得人心。

    早前伯爵夫人对私生子的冷遇,虽让下仆们承担了被猜忌的压力,但比之供职于泽梅尔和狄兰达尔伯爵府仍好出太多——以那两家对贵族血脉的重视和平民触权的提防程度之高,工作环境远比福尔唐伯爵府要复杂繁琐。可现在,当夫人的憎恶由暗转明后,每一声对那孩子的羞辱,都明确地指向了血统。仆从们开始明白,早前他们能够与夫人“同仇敌忾”,不过是因为她只是迁怒,而非真正仇视着平民的群体;现在的夫人却在众多平民面前,说平民的血液“下贱”——她不止在骂那个孩子,她也在骂身边曾为她的伤心而难过、为她的病痛而忧虑的人们。

    他们把她当主人,她却不再把他们看做“人”。

    同情心只在身处高地时才有效。当自己的感情被对方践踏,又有谁能对上位者衷心如一。

    明晃晃的恶意不再似冷遇那般难以觉察,伯爵很快知晓了家中混乱的状态。

    起先他还是劝妻子,强调错在自己,诉说孩子的无辜——这些她早就明白的事实自然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人一旦知道自己被辜负、有取闹的权利,就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现下的她,意已不在争辩对错,而是单纯要让仇恨蔓延,让所有人——私生子、亲生子、仆从、丈夫——让所有人都感受到自己的痛苦!

    明白了她意图的伯爵亦随之愤怒。

    “一个孩子而已!”伯爵高声道,“值得你花这么多‘心血’让全家都不得安宁吗!”

    “没有他,又哪来全家不得安宁呢。”

    “仆人们不会恨他,因为他们知道他什么都没做,他们只会恨心胸狭隘的你!”

    “那又如何。恨我还是不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先前我为了‘全家的安宁’隐忍着,又给自己换来了什么?既然怎么都是我委屈,我又何必在乎别人恨不恨我。”

    “辜负你的是我。为什么不把你的恨指向我。”

    “因为我做不到。”

    她异常平静地承认了,“我做不到。埃德蒙。这些年来,我也想清楚了。我若是不爱你,私生子又怎样,情妇又如何,我们当一对表面夫妻,不也一样十分快乐。可当我看到那孩子时,我突然明白,我伤害不到你,你却轻易地刺伤了我,否则那双眼睛不可能有出现在别的孩子身上的机会。”

    “……你……”

    “我是很想恨你,但恨不起来。总会有你的好在我心里冒出来,甚至包括现在。不去见你,不去见我们的孩子,都没有用。这是偏执,我知道,但我放不下,我不会放下。既然我无法直接伤害你,就伤害一切你爱的人好了。”

    福尔唐伯爵闭上眼睛,神色痛苦。

    “可我爱的人之中,也有你啊。”

    “我知道。”伯爵夫人笑了,“你会因我受伤而难过,正是我无法做到恨你的原因。”

    “我们这样,不荒诞吗?相爱的人,为了伤害彼此而伤害自己,伤害周围的一切?”

    “荒诞。当然荒诞。可我没有办法。我还爱你,但无法再信你,只能通过伤害来一再验证。”

    “你不必活成这样……我们都不必活成这样,可为什么偏偏——”

    “我知道。但我执意如此。”伯爵夫人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有一根刺,越扎越深,血全流在了里面。别人看不到,没痛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知道,甚至在他们,在你看来,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的母亲早就死了,我的生命没受到威胁,地位没有被撼动,时间过去这么久,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我还好好的不是吗?不是的,根本不是。你们都看到了那孩子的无辜,那么我的无辜呢?我的无辜,就该因为我仇视他而被忽视掉吗?因为我骂了他,我就不再是无辜的那个了?因为我是大人而他是孩子,就该我忍受所有的苦痛了?就该我心胸宽广了?埃德蒙,你看清楚,我们都是被害者,被你所害。”

    “……都是无辜之人,为什么不多一些怜悯与理解……”

    “凭什么。”

    “什——”

    “我凭什么要怜悯他,他凭什么要理解我?是我们做错了事而落得如此下场吗?不是。是你的选择给了我们当下的命运。怜悯,理解,说起来可真是轻巧啊。怜悯与否,理解与否,选择权在我,而不在你。”

    “……你这是无理取闹。”

    “不,我有理,我非常有理,有理却没用,那还要什么理。那孩子想当一个私生子吗?他不可能想,可他偏偏就是,他与谁说理?我本该恨你,可我恨不起,我与谁说理?大家想沉溺于战争吗?可一千年,一千年了啊,战争从未止息,我们每一个人,又该和谁说理?”

    “你的委屈,不该报复到无关的人身上。”

    “是的。不该。但,这也是我的选择。那个孩子的委屈,他自己吞下了,真是个好孩子,多让人心疼。我的委屈,我要吐出来,吐得满地都是,名誉坏了,没人会心疼我,可我痛快。我真的很痛快。比起为了孩子而保持高雅,为了丈夫而保持矜持,为了家族而保持端庄痛快多了。我终于为我自己的感受做了点什么。即使那伤害了别人,伤害了我自己,也是我为自己,而非其他任何谁而做。”

    “……你一意孤行,那么我也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来保护被你波及的人。他们没有办法与女主人对抗,但我可以。”

    “最好如此,埃德蒙。最好如此。不然真是显得我是个自娱自乐的恶人了。”

    较劲一般,福尔唐伯爵对夫人的态度强硬了起来。

    早前他期待以退让换得妻子态度的软化,以便说服她真正接纳奥尔什方——不仅仅是指生活在伯爵府,而是洗脱“灰石”的污名,以“福尔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过他本应得的生活。可冠姓一事与封爵相似,即使是家主也无法凭自己的喜恶来给予收回,而是必须通过认可:封爵在于认可功绩,冠姓则在于认可关系——他身上自是流淌着一半福尔唐的血液不假,但女主人若不承认、不将他视若己出,这一半就不够让他成为真正的“福尔唐”。

    现在,退让已无法换得好结果,进攻便成为了上选。伯爵收起对妻子的歉疚,打算以家主的身份对伯爵夫人施压,然而这也不是一条良策。贵族的婚姻以结盟为上,能够成为伯爵夫人的女性,身后家族的地位自然不低。为家事,为一个不名誉的孩子而与姻亲盟友产生嫌隙,是再愚蠢不过的因小失大。大贵族再疼爱一个孩子,也总是有比那孩子更重要的东西在前面。

    这就是家主的不幸。自身是父亲之外,还有无数其他父亲的家庭要仰仗他的决策。他们亦有子女,谁又该因他对自己孩子的爱护而遭受无枉的波折?他即已指责妻子将委屈牵连给无辜的人,便断不允许自己做出和她相同的事来。

    生活、世界、命运——冥冥之中那个无名的东西,确实是在委屈善良的人。

    在乎他人的人,一再退避,一再不忍伤害自己以外的人,不会因此得好;只在乎自己的人,张扬跋扈,肆意妄为,也不会因此就必遭报应。有天理吗?有的话,同天讲理,天会行道吗?没有的话,人又凭什么为善?

    天不会给出答案,人却可以做出选择。有人以德报怨,有人以怨报德,皆出于自身更重视哪个:信念,还是利益;他人,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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