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4章 十四崩塌
    阿图瓦雷尔端着药剂,匆忙奔上楼梯。

    伯爵夫人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经常反复。好时能够如常主持晚宴,查不出任何异样;坏时卧床不起,又像是所有脏器都出了问题。黑发少年忧心至极,早已顾不上家规如何。药剂由自己送去还是女仆送去,效果也不会产生差别,可他却坚持要尽可能地照顾母亲。

    “尽可能”是指,直到伯爵夫人赶他出去为止。

    继承人每日必须做的事情非常多。留在母亲身边,还是去达成母亲的期许,平衡点自然在母亲身上。病中的伯爵夫人身上总有一种虚弱的宁静,和她无碍时的尖刻正是相反,倒是与过去的她几无二致。阿图瓦雷尔依恋这样的母亲,同时也深陷矛盾之中:病弱但温和,健康却恶毒,两种组合都有好和坏的各一面,企盼哪个都是对,企盼哪个又都是错。

    楼梯上,他和自己的两个弟弟打了个照面。

    “母亲还好吗?”埃马内兰问。

    阿图瓦雷尔只点了点头,脚步未停:“比昨日好了许多——你去上课吧,不要借机偷懒。”

    “我才没有——”话出口时,长兄已经消失在回廊转角,幼弟只得低头小声嘟囔,“大哥真过分,我才不会拿母亲生病当借口呢。”

    奥尔什方则注视着回廊,若有所思。

    他觉得阿图瓦雷尔刚刚回避了自己。

    仅仅是一种感觉。此前异母哥哥还是如常地同他交谈,方才是真的着急也说不定。但直觉这个东西,从来没有道理可讲,再合情合理的解释都会莫名透出点微妙来。

    阿图瓦雷尔也感到不对。

    他并非刻意,却确实避开了与异母弟弟的目光交汇,仿佛一瞬间有谁掰着他的头让他看向了别处。以前从未如此过——即使是伯爵夫人严令禁止他与奥尔什方接触的时期。

    黑发少年在伯爵夫人的卧室门前停住脚步。

    我在怪他吗?

    母亲病了,就不会去找他的麻烦,那么也许他会期望母亲生病也说不定——我有一瞬间,这么想了吗?

    不应该——阿图瓦雷尔敲了敲门——他不应该会这么想,我不应该这么想他。他说过的,“希望伯爵夫人尽快好起来”,那不可能是虚情假意。

    但那时,母亲对他的敌意尚不似现在这样。如果他能预见现下,当时还会这么说吗?

    室内传来允许的声音,黑发少年推开门,快步走到床前。伯爵夫人身边有两位亲信女仆照顾,其中一位立刻接过了继承人送来的药剂。夫人正倚在靠垫上读一本书,看神色,仍有些病态,但确实比前几日要好了很多。

    床前有一把椅子,自是为阿图瓦雷尔准备。他坐上去,因母亲的状况转好而有些雀跃,方才对奥尔什方的想法立刻被抛诸脑后。

    伯爵夫人的康复,让福尔唐府邸的晚宴得以如期举办。

    大贵族的宴会,吃喝玩乐之外还有巩固人脉这一重要目的。受邀的除福尔唐家自己的分支外,自然还有盟友的家族——艾因哈特家。

    艾因哈特家的家主,博朗杜安·德·艾因哈特伯爵,是最标准的贵族,对这类场合重视非常。今年他最小的儿子弗朗塞尔已经年满六岁,可以作为话题,容他与稍微生疏些的贵族们重新热络起来——开口就是利益,自然无人爱听。但要是以介绍幼子为切入点,大人们就可以顺势感慨一番过去与将来了。

    弗朗塞尔的哥哥姐姐们都经历过这一遭,颇不以为意。博朗杜安本意是带所有子女一同赴宴,被长子斯特凡尼维安一句话顶得打消了念头:“父亲,弗朗塞尔一个人刚刚好。五个孩子要是都去,招呼打完之前,对方就已经因为无聊而睡着啦。”

    他说这话,并不是为父亲的社交力着想,而是单纯不想参加虚情假意相互恭维的宴会。说来也是有趣,艾因哈特夫妇都是喜爱热闹与享乐的人,孩子们却没有一个钟情此道——继承人埋头于机工房,次子沉迷经济贸易类书籍,三子热爱磨炼剑技,唯一的女孩呢,也是喜爱武会更甚于舞会,比儿子们更像个男孩。

    儿子女儿小小年纪就都有了自己的主张,唯一一个还听大人话的就只剩下性格沉静的幼子。博朗杜安喜忧参半地拎着弗朗塞尔,订做了好几套赴宴的华服,又强调了数遍宴会的重要,把小孩子弄得紧张无比,心中觉得这哪里是去玩,根本就是要上战场。

    社交场,确实也是战场。

    福尔唐伯爵存了一个心思,准备在这场晚宴上正式把奥尔什方介绍给自己的盟友们。妻子与其姻亲家族那边既已成死局,从自己这边突破未尝不可。众人先认可,先去喜欢这个孩子,到最后妻子也就无法不遵从众意。何况他早就该抛头露面了——阿图瓦雷尔和埃马内兰可是从小就在社交场长起来的,在大人之间磨炼自己待人处事的能力,是贵族必不可少的功课。

    伯爵以为这个计划最大的阻碍会是主持宴会的女主人,却万万没想到最先拒绝的是自己的儿子。

    “伯爵夫人不会愿意见到我。”

    奥尔什方很平静地说,“夫人刚刚痊愈,我不希望我的出现让她再病倒。”

    “你若是担心她会在宴会上为难你——”

    “不是的,父亲。我自己也不想出席。和晚宴比,还是练剑比较有趣。”

    银发男孩推拒得彻底,伯爵也不好强拉着他去。何况他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太过草率。现下的妻子若真的不顾家族颜面出言讥讽,福尔唐家失礼不说,会给孩子留下的创痛又何其深。左右为难,两厢牵扯,不出席其实才是安全的上策。

    “要是你改变了想法,到时候出席也没关系。”伯爵最后说。

    男孩点了点头。父子二人心里都清楚,他不会出现在晚宴上。

    确定出席宴会的人,正在其乐融融地交谈。

    阿图瓦雷尔在母亲的病中度过了自己的十四岁生日。现在伯爵夫人康复,希望长子能够在晚宴上补上他应得的庆祝仪式。黑发少年唯恐母亲过于劳累,推掉了这个建议。

    “不是热闹就会让人觉得开心。”继承人说,“能够陪伴您,那已经是我过得最快乐的生日。”

    “那么待你骑士出师时,我们再来庆祝。”

    “好的。”阿图瓦雷尔握着母亲的手,觉得安心。约定将来堪比保证健康,母亲会好起来的,会为自己好起来的。

    “不过这次开始,你也该留心了。”伯爵夫人话锋一转。

    “留心什么?”

    “留心意中人。”女主人略带促狭地说,“如果看到中意的女孩子,大可以去邀请她跳舞。”

    黑发男孩有些愣愣地:“……什么?”

    “傻孩子,学习舞蹈,总是要有用它的地方吧。”

    “不,我以为……”阿图瓦雷尔的脸有些红了,“我以为那也是骑士出师之后……”

    “现在开始,时间会更加充裕。况且如果要遭受挫折,还是尽早比较好。尚是孩子时,更容易被原谅,也更容易遗忘。”

    “……您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遭受挫折。”

    “不是认为,而是笃定。”伯爵夫人轻笑,“踩了淑女的脚,被淑女踩了脚,可是每个贵族年少时都有过的经历啊。”

    阿图瓦雷尔得了母亲的暗示,骤然对已经熟知的社交场紧张起来。

    继承人的紧张,并不是紧张地逃避,而是紧张地练习,力求做到尽善尽美。黑发少年自己在房间里温习邀约与舞步,却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空气不会因为被踩到脚而给出反馈。练习一事,还是需要一个舞伴。

    他探头出去,想叫自己的少年管家来充当陪练。但一向不离他身边的管家,此刻也因为主人的礼服改制而忙得脚不沾地。黑发少年复又回到房间内,抬起手臂,邀请一个假想中的女孩共舞——想象谁呢?他接触过的女性并不多,同龄的更是没有。而且这带有目的性的邀约——父亲以前提过的“资格”骤然浮现在他脑中——亦实在让人无所适从。

    父亲和母亲也是在宴会上相识,并走到一起的吗?

    很有可能。异性贵族相互结识,若非家族间互为盟友或有第三者介绍,就只有宴会舞会一途。以感情为前提,以家族为后盾,身份地位对等的二人在神前许下永不背叛的誓言,结为夫妻。

    他读过一些以爱情为主题的名作。当时不解其意,随着年龄增长也逐渐有了认识。少年尚未体会过的情感,在作者们高超动人的笔法下,显得神秘而瑰丽。它如何在两个人之间产生,没人能够解释清楚。也许就是一个眼神,也许只是一个动作,甚至也许是一场误会,爱情就出现了。它出现,却不许诺幸福。爱情对上世俗,爱情对上战乱,爱情对上生死,欢乐瞬时可以变成悲剧。它是许多人追求的方向,也是许多人抗拒的磨难。可为什么呢?既然不是全然的甜美,人为什么要追逐爱情?既已知苦涩的可能,人为什么无法放弃爱情?

    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给出。那么,父亲母亲已经明白了吗?站在父亲的立场,会让自己明白吗?

    阿图瓦雷尔把自己想象成伯爵,对着假想中的伯爵夫人伸出手——如果是母亲这样的女性,他几乎可以在假想中触及爱情的边角。他们共舞、谈天、一同出游,在适当的时候,他会奉上自己的承诺,发誓一生爱护她、珍视她、忠于她——只对她如此。

    黑发少年的动作僵住了。一阵违和入侵了他的思绪。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那么……那么“他”不就是……

    发身成人之后,“延续血脉”具体为何,他也多少开始有了了解。那件“可耻”的事,其实是每一个孩子得以出生的必然。弟弟妹妹,不是向神祈祷就能获得,而是父亲与母亲——一名男性与一名女性共同孕育的结果。

    但这样的话,不就意味着父亲他……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一般后撤了一步,思绪却不会因此而退缩。

    所有他此前不明白的事,所有此前他忽视了的事,所有他隐约觉察却拒绝深入去想的事,突然因这灵光一现而清晰了起来:

    ——“异母?这样也可以吗?”

    ——“不……实际上,不可以。”

    ——“只不过是母亲不同而已……”

    ——“你知道这个‘只不过’有多么肮脏不堪吗?但凡你父亲有廉耻,那个孩子就不会出现在我们家中。”

    ——“至少那个孩子没做错什么吧。”

    ——“确实,他什么都没做错,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那个孩子,是福尔唐伯爵“唯一的错误”。

    彼时他怎么都没法将“错误”与一个生命联系到一起。自家也好,艾因哈特家也好,每个孩子降生时都是那么喜气洋洋。对一个不曾伤害过任何人的弱小生命,谈何对错?

    然而对错针对的并不是生命本身,而是赋予生命的人。

    背弃了忠诚的誓言,与妻子之外的人媾和,这是错误,却并不具体。人们不曾眼见,那便可能不为实,那便可以不相信。

    可那个孩子的存在,却让错误证据确凿。

    议论的人,看到奥尔什方,看到的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福尔唐伯爵的丑闻与把柄;他的母亲,看到奥尔什方,看到的也不是一个无辜的孩子,而是丈夫出轨的事实。此前他看到奥尔什方,不曾有旁的想法;现在他明白了,今后他再见到他,心中不会再有别的情感,只剩下丰碑的崩塌。

    阿图瓦雷尔又退了一步,脑中轰然作响。

    天神般的父亲,不过是个耽于欢愉的背叛者;绝对公允、绝对正确的家主,却铸下过与生命相关的大错。“那件事”,光是想到,就让人羞耻万分的“那件事”,父亲做了——一名骑士,对许下的诺言不管不顾,背弃了他起誓守护一生的女性,动物般屈服于本能……天呐,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这竟真的发生了。

    ——“我无法承认那孩子的原因,你是真的不懂。我但愿你永远都不懂。”

    懂了,就会记得;看见,就会想起。母亲的心病,亦会成为他的。

    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背叛谁、伤害谁吗?

    黑发少年在宴会的边缘沉默着,目送被他拒绝的女孩子回到人群之中。他对爱情的些微好奇,已被对自身的恐惧而覆盖。骑士、家主、父亲——他以前曾坚信的一切,也都随着对“错误”为何的认知而坍塌。饶是如此,他还是得站在这里,以礼貌为铠甲,将动摇与怀疑深埋,微笑应对前来的所有人。

    六年来,母亲就是这样过来的。

    她的创痛,是他人的笑柄;她的挚爱,给了她致命一击。她想她的孩子与她同仇敌忾,可孩子们根本不懂她的恨从何而来。她是高高在上,她也孤立无援。

    阿图瓦雷尔迈步走向自己的母亲。

    伯爵夫人坐在主人位,一直含笑盯着推拒掉一切佳丽的长子:“怎么了?还是害羞?”

    “不是。”

    黑发少年走到母亲身侧时,脸上已不见了笑颜。

    散播痛苦何其简单,理解痛苦又何其难。非是近似的处境,无法共情其中盘根错节的关联。他理解了母亲的愤怒,亦不想忘记异母弟弟的委屈——憎恶的对象不是那个孩子,可憎恶最终却不得不落到那个孩子身上。

    谁能对挚爱之人刀枪相向?谁能对崇敬之人背向而行?

    谁又能对亏欠之人狠下心肠?谁又能对无辜稚子视而不见?

    福尔唐家的父子二人,面临的从来都是两难困境。父亲想与妻子和好如初,又想给私生子他应得的生活;儿子想和母亲一同对外,又深知她的“敌人”根本不是伤害了她的人。都无辜啊,都可怜啊,摇摆的结果,就是两厢亏欠,两厢辜负。

    但我不愿如此。

    阿图瓦雷尔在伯爵夫人身侧伫立,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不再是遵从母亲的命令,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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