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哈特家的幺子看上去很开心。
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大感不解。每每他们被强制参加完宴会，都觉得浪费了宝贵人生的数个小时，进而郁郁一整天。幼弟却表现得十分快乐，甚至少见地在餐桌上和家人说起了闲话。
“昨天我交到一个朋友！”弗朗塞尔说，“真没想到呀，宴会也不像哥哥们说得那么全无好处。”
“朋友？是埃马内兰吗？”奥瓦埃尔问。
“埃马内兰的话，弗朗塞尔早就认识了。”斯特凡尼维安摇头，“但也不能是阿图瓦雷尔吧……难道是别的受邀人家的孩子？”
“不是的，他叫奥尔什方，也是福尔唐伯爵大人的儿子。”
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名字十分陌生。还是艾因哈特伯爵先明白过来：“啊……是埃德蒙说过的那个……”
“那个后来的弟弟？”斯特凡尼维安也想起来了，“以前听阿图瓦雷尔提过一次。”
“他也不喜欢宴会呢。”弗朗塞尔说，“不过他喜欢布丁，也喜欢练剑，像克罗德班哥哥一样。”
“不喜欢宴会，可不一定出于那孩子的本心……”博朗杜安嘟囔。他的幺子没听见父亲的话，接着问道：“我能邀请他过来玩吗？”
艾因哈特伯爵夫妇相互看了一眼，伯爵点了点头：“可以。不过……不知道福尔唐家让不让他出门……”
“需要递请柬吗？”弗朗塞尔问，“我可以自己写！”
“不如先由我去拜访。”艾因哈特伯爵夫人说，“毕竟是盟友的家事，我们不好逾距。”
“或者由我们家设宴——啊，但是那样的话夫人还是会出席……”
“有必要这么麻烦吗？”斯特凡尼维安不以为然，“不就是小孩子想要一起玩，跑过去喊一声不就得了。”
他的父亲把指头戳向长子，张口就是一串数落：“你啊你啊，一点继承人的自觉都没有。贵族间的事，哪有这么简单。福尔唐伯爵夫人对那孩子……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们必须要考虑她会如何看待弗朗塞尔与他交好。你想一想，你与朋友的敌人做了朋友，那岂不是意味着要与朋友成为敌人。”
斯特凡尼维安摊手：“要我说，是父亲想得太多。按您的朋友敌人理论，盟友间因为小孩子交朋友而产生嫌隙才比较可笑吧。若家事影响到正事，可没人会怨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大人们呐，真是总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弗朗塞尔，来，我带你走一趟。”
他的幼弟立刻跳下椅子：“好！”
“可是……”博朗杜安还在犹豫。
“拉妮艾特，你也来。”
“为什么？”红头发的女孩子问。
“美人计。”
“还有曲线救国。”奥瓦埃尔哼了一声，“你想利用埃马内兰是吧。”
“万一情况真不对，就把他和拉妮艾特祭出去喽。”
斯特凡尼维安一手一个，拉着弟妹出了门。身后餐厅里，艾因哈特伯爵捂着半张脸跟妻子和留下的两个儿子抱怨：“你们大哥，聪明是聪明，但从不用在正事上啊……”
福尔唐伯爵府内，总管菲尔米安亲自在偏厅接待了三位尊贵的小客人。
“我的弟弟妹妹想找府上年龄和他们接近的那两个孩子玩。”斯特凡尼维安拐弯抹角地开口。
总管会意：“是指奥尔什方少爷和埃马内兰少爷吧。”
听到熟悉的名字，弗朗塞尔抢先回答：“是的！”
“可以让他们去我家吗？”斯特凡尼维安问，“我弟弟年纪太小，又很怕生，在府上恐怕会给大家添麻烦。”
菲尔米安微笑着接受了这个说辞：“自然。况且劳顿淑女亲身前来相邀，已经是我们的失礼了。”
拉妮艾特刚想辩解自己才不是什么深闺大小姐，手指头被长兄捏一下，立刻轻咳一声做矜持状。
总管与艾因哈特家长男心照不宣，未对红发女孩的拙劣演技做出评价。菲尔米安随即叫来两位佣人，差他们带少爷们到偏厅来。
“阿图瓦雷尔还好吗？”等待的间隙，斯特凡尼维安对总管发问。
“感谢您的关心。大少爷一切都好。”
“他很忙吧？”
“身为继承人，确实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这点上想必您也是同样。”
“那么，如果我说也想要邀请他一起来艾因哈特府邸玩……”
“我即刻差人去问。”
“谢谢。”斯特凡尼维安搓了搓手，反倒紧张起来。他与阿图瓦雷尔已不再似儿时那般亲近，这很不应该——非是保持热络的功利想法，而是单纯觉得不好。同龄、同地位的两个人，本该是最了解彼此的知己才对。
但他们都有了比对方更重要的东西。或是爱好，或是责任。儿时毫无芥蒂的相处逐渐演化为成人式的交往：郑重的邀请，得体的问候，妥当的言辞。无聊又复杂的贵族礼节，为陌生再度增添了距离——在以前明明是喊一声就可以的事情。
“拉妮艾特！”
“奥尔什方！”
出声的是弗朗塞尔和刚被带到的埃马内兰，两组人马中各有一边兴高采烈。而被叫到名字的两个人，女孩不屑一顾，男孩讶异无比。
“我听说是艾因哈特家的小少爷要见我，还在想我并不认识这号人物，原来是你啊。”
斯特凡尼维安拍拍幼弟的头：“怎么，昨晚没有好好做自我介绍？”
“因为……奥尔什方也只说了他的名字，我就……”
银发男孩尴尬地挠挠脸颊。他的姓，实在是让他难以启齿。
好在艾因哈特家长男并未深究：“我是这孩子的大哥，斯特凡尼维安。姓的话，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拉妮艾特，弗朗塞尔的姐姐。在他们上面还有两个男孩，回家之后，我会再把他们介绍给你。”
“啊……但是，我能出去吗？”
奥尔什方转头询问总管，菲尔米安温和地笑了：“当然可以。在砥柱层的活动是不受限制的，若要下到基础层，则需要成人陪同。”
“你没出去过？”拉妮艾特问，“埃马内兰都到处乱跑呢。”
“和父亲，或和菲尔米安先生一同出去是有的。但是单独出门……”
没人拦着他出去，可是出去后，又能去到哪里呢。偌大皇都，除了福尔唐家，他根本没有其他熟悉的人事物。
能出去，但，又无处可去。
斯特凡尼维安拍了一下手：“那正好了。以后在自己家呆腻烦了，就来我们家。弗朗塞尔一直很想要有朋友陪他玩呢。”
“大哥这是在逃避责任吧。”拉妮艾特一针见血，“你很少陪弗朗塞尔，现在还耍聪明找别人替代。”
“兄弟和朋友是不一样的。”斯特凡尼维安正色道。一旁的幼弟已经牵了奥尔什方的手，说想让他也见识一下克罗德班哥哥的剑技。一片喧闹中，埃马内兰终于看出了问题：“我说，你们是冲他来的啊？那我算是……”
“挡箭牌。”拉妮艾特毫不留情地回答。
“为你，挡什么我都愿意！”
“行了行了。”最年长的孩子叫停了两组人马各自的交谈，“有话过去再说，你们有一整个下午呢。”
“大哥不和我们走吗？”弗朗塞尔问。
“我还要等一下。”斯特凡尼维安瞥见先前去找阿图瓦雷尔的佣人，停住了脚步，“你们先回家。”
下午茶过后，斯特凡尼维安在自家院子里和弟弟妹妹们汇合。
他一向开朗的面上带着点难以言明的情绪，及至听见奥瓦埃尔招呼他，才换上平常的神色。
只这一瞬，他的弟弟没有错过。
“怎么了？”
“说了你也不懂。”
奥瓦埃尔不屑地从鼻子里出气，“你不说，我当然不懂。”
“就是……唉！他们家，真挺难搞的。”
“福尔唐家？”
“我们很幸运。”斯特凡尼维安看着正在和克罗德班对练的银发男孩，轻声感叹，“兄弟姐妹都出自同一对父母。我们觉得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对他而言却是天翻地覆。”
“对奥尔什方？”
“对阿图瓦雷尔。”
斯特凡尼维安坐下来。一个多小时之前，他也是这般坐在福尔唐家的院子里，沉默地看着阿图瓦雷尔把玩手中的请柬。
拉妮艾特洗礼的请柬，他亲手交给儿时玩伴的。
“——我相信父亲的话，每天都用心地祈祷。但那时，他早就已经……可他什么都没对母亲，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黑发少年面色苍白，看向斯特凡尼维安，“父亲竟会如此，我已经不知道还可以去相信谁。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艾因哈特家的继承人郑重地点头。
无论性格如何，无论认同与否，父亲是一个大家族绝对的中心。斯特凡尼维安虽然总要抱怨博朗杜安对于他志向的干涉，但在遇到挫折和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那个赋予他生命的人。
天生的信任，被后天的选择摧毁，该让人陷入何种茫然。即便不曾亲身经历，光是想象就已经让斯特凡尼维安无所适从。
“所以，我没法和你一同去艾因哈特的宅邸了。”阿图瓦雷尔低下头，“我还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父亲，也不想再面对会提醒我父亲做了什么的他。”
“那……”斯特凡尼维安想起午餐时博朗杜安的朋友敌人论，骤然局促起来，“我的弟弟和他做朋友，会不会让你……”
“不会。”黑发少年平静地回答，“这样更好。对母亲，对他……都更好。”
“那你呢。”
“我什么？”
“对你更好的选项，在哪里。”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阿图瓦雷尔直视着儿时玩伴的双眸，露出一点微笑：“能够有机会对别人说出这些感受，已经比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好太多了。谢谢你，斯特凡尼维安。”
“随时欢迎。”金发少年拍了自己胸脯一掌，觉得一股责任感席卷全身。
或许父亲和福尔唐伯爵的关系也是这样。
离开福尔唐伯爵府时，斯特凡尼维安想。以往博朗杜安每每对他絮叨盟友家的继承人如何如何优秀，而自己是如何如何地不务正业，他都要腹诽几句儿时玩伴的过分完美。而今来看，各人其实有各人的烦恼。儿时他总爱向阿图瓦雷尔炫耀自己的弟妹，现在也再不会为此觉得自己优越。
不是谁优于谁，不是谁依附谁。自己的烦恼能有倾吐的对象，对方的烦恼能有自己一同承担，才是盟友的真意吧。
因为，谁也不是无所不能。
“所以怎么，你和阿图瓦雷尔的关系又好起来了？”奥瓦埃尔问。
“我们本来也没坏过！”斯特凡尼维安反驳道，“不过是生疏了一阵，见个面立刻就没问题。”
“那你还总逃避福尔唐家的宴会。”
“这个跟那个是两码事。”艾因哈特家的长男认真解释，“父亲所属意的社交，和朋友之间的往来可不一样。父亲那种，是炫耀家族的实力；而朋友间，大概是暴露自己的软弱吧。”
“你……”奥瓦埃尔有点吃惊，“这样讲话，好像突然间变成大人了似的。”
“我毕竟比你年长。”斯特凡尼维安拄着下巴说，“也毕竟是四个孩子的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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