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6章 十六港湾
    离开艾因哈特家的奥尔什方,心中有个隐忧。

    他说了自己的父亲是福尔唐伯爵,也提到伯爵夫人是他的继母,却没有道出自己的姓氏。个中关节,不知道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会不会明白。明白过来后,又会不会对他态度骤变。

    他们真的都是非常好的人。银发男孩想。长兄斯特凡尼维安身上有股平民般的亲切随意;次子奥瓦埃尔热衷于拆他哥哥的台,但那也是他们之间没有隔阂的标志;三男克罗德班虽然年少,剑技却已经初具风格;唯一的女孩拉妮艾特,竟也是志愿成为骑士之人;幺子弗朗塞尔,年纪只有自己的一半,读过的书却是自己所远远不及。

    珍宝般的五个孩子,毫无隔阂地与他和埃马内兰玩了一个下午,让他觉得如在梦中。恍惚意识到自己确实还在可以肆意玩耍的年纪之外,甚至可能还具有和贵族孩子一起玩的“资格”。

    但如果他们知道,我其实是个“错误”的话……

    他沉浸在悲观的假设里,没有注意到楼上阿图瓦雷尔一闪而过的身影。

    一周后的下午,埃马内兰来拽奥尔什方去艾因哈特家。

    “是今天我们没被邀请啊。”

    “你真笨。大哥那时说过弗朗塞尔怕生不会主动过来,自然是欢迎我们上门去找他们的意思。”

    “你叫斯特凡尼维安‘大哥’……”

    “迟早要成为一家人嘛!”埃马内兰很有把握地说完,突然变了脸色:“你!可不许追求拉妮艾特啊!”

    “什么?我?”

    “拉妮艾特喜欢剑术好的人。”埃马内兰无奈地捂着脸颊,“可我真是不爱练剑。要是跳舞倒还好……啊!”

    奥尔什方注视着异母弟弟的一惊一乍:“又怎么了?”

    “我大哥也很会使剑!”福尔唐家的二少爷彻底陷入了恐慌,“大哥会袭爵,拉妮艾特又是艾因哈特家唯一的女儿……天呐,我怎么就把大哥给忘了呢,最大的情敌竟然在我自己家中!”

    “呃……也许阿图瓦雷尔并不这么看拉妮艾特……”

    “你又没法确信!”埃马内兰急了,使出浑身的力气硬把异母哥哥拽出了家门,“还是趁自家大哥在忙,赶紧和邻家大哥搞好关系吧!”

    如埃马内兰所料,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果然也在盼望新玩伴的到来。只不过今日,斯特凡尼维安与奥瓦埃尔都不在——据拉妮艾特说,是被艾因哈特伯爵夫妇带去巡查领地了。

    “大哥是不得不去,二哥却是自己要求去的。”红发的女孩子做裤装打扮,手里拎着一把木刀,“斯特凡尼维安哥哥其实很不愿意离开皇都,但奥瓦埃尔哥哥却总想跑到外面去。外面有什么东西啊?”

    “有龙。”克罗德班简洁作答。

    “有恶龙!”埃马内兰加以补充,“恶龙觊觎美丽的公主,”他向拉妮艾特伸出一只手做邀舞状,“而勇敢的骑士会保护公主!”

    “勇敢的骑士,在哪儿?”拉妮艾特故意左看右看,福尔唐家的二少爷拍拍自己胸脯,“自然在这里呀!”

    “这可是你说的。”红发姑娘挑起一边眉毛,拿过一旁的木刀扔给埃马内兰,自己手中的也向前送了一下,“展示一下你的勇敢吧。”

    “这……绅士不好对淑女动武……”

    “那么和克罗德班哥哥也行。”拉妮艾特笑起来,“你们差不多是同时开始习剑的,水平应该差不多吧。”

    “我晚了大半年呢!”埃马内兰的冷汗都快下来了,“不如我和奥尔什方练一下……”

    “他是你哥哥,搞不好会让着你噢。”红发女孩并不认可,“不如分成两队比试,艾因哈特家对福尔唐家,怎么样?”

    “拉妮艾特,淑女不该这么好斗……”

    “淑女该不该做什么,是由淑女自己来决定的,可不是你。”拉妮艾特昂着头说,“怎么,‘勇敢的骑士’在怯战吗?”

    “我是怕不小心伤了你……”

    “等你真能伤到我再说!”话音刚落,红发女孩已经举起木刀刺了过去。

    “所以,你喜欢拉妮艾特比你强这点?”

    斜阳下,银发男孩扶着他一脸沮丧的异母弟弟,边走边问。

    “应该说,包括比我强这点。”埃马内兰跛着脚,龇牙咧嘴,“哈罗妮在上,她刚刚开始习剑不到半年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赋?”

    “或者……”

    “你想说什么,或者是我不够勤奋吗!”

    “这不是很有自觉嘛。”

    “你很可恶诶。”二少爷甩开异母哥哥的手,“不要因为他们喜欢你就得寸进尺!”

    以往奥尔什方不会细想这种话,现下他心中有事,神经也敏感了起来,总觉得埃马内兰像在暗示自己拿了不应得的东西。细看幼弟的神情,却又只是恼羞成怒——那孩子自己先甩开的搀扶,现在又一脸理所当然地单脚站着,等异母哥哥来帮他一把呢。

    进了家门,埃马内兰做光荣负伤状,引得家中女仆纷纷前来关心。至于负伤原因,自然被他从落败于“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改成从邻家哥哥们决斗的混乱中保护了娇柔淑女。女仆们不信,但也不拆穿,哄孩子一样边夸二少爷勇敢边给扭伤处拍上膏药。

    奥尔什方从这一片热闹中穿出来,径自回自己的房间。途中遥遥望见阿图瓦雷尔,他刚抬手想招呼一声,却见对方转头走进了回廊。

    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吗?

    银发男孩摸不着头脑,也没有深究。他怕碰见伯爵夫人,赶忙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再一周,埃马内兰没去艾因哈特家。

    他的扭伤早好了,却依旧哀哀叫个不停。待到他的异母哥哥问需不需要再找医师时,二少爷立刻断然拒绝:“只要你将我的惨状形容给拉妮艾特即可。”

    “到底是……”

    “为了唤起她的愧疚!”埃马内兰道,“女孩子愧疚了,就会想要关心,想要补偿对方。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更加亲近了!”

    “——埃马内兰是这么说的。”

    红发女孩笑了快五分钟,看样子别提产生愧疚,根本只是当听了个笑话。她身后的克罗德班大摇其头:“败给了拉妮艾特,是他自己学艺不精,可怪不得我妹妹。”

    “我也这么认为。”奥尔什方笑着点头,脑中倏忽划过埃马内兰带着腔调的“得寸进尺”,表情立时僵了几秒,看艾因哈特兄妹的对练时也有些心不在焉。一旁看书的弗朗塞尔注意到,体贴地问他是不是病了。

    病是心病,源自惶恐。伯爵夫人施加的高压既是常态,在艾因哈特家时的轻松氛围就有种甜蜜的虚假感。越珍惜,越恐惧生变,而生变与否的根本,却是他无法改变的身份。如此,笑过之后就总会质疑,“我被允许这样吗?”

    他的胆子很大,让寻常贵族孩子惊叫不已的各种虫子是他幼年时的玩伴之一;他的胆子又很小,怕伯爵夫人提及他的母亲,怕本来亲近之人突然的冷眼与蔑视。

    可是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杂种”会取代他的名字,出现在阿图瓦雷尔和埃马内兰眼里,出现在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口中。人与人,若一开始就是刀枪相向敌人也就罢了;温情骤变坚冰,脆弱成为把柄,却是更甚于皮肉伤的诛心。

    是他们不该如此,还是我背叛了阿图瓦雷尔想要一个弟弟的期盼,谎报了成为弗朗塞尔朋友的资格?

    拜访艾因哈特家时的次数越多,隐忧的分量也变得越重。隐忧之外,又有逐渐清晰的现实:阿图瓦雷尔确实在避开他。

    “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弗朗塞尔面前,奥尔什方显得非常沮丧,“但是,还是……”

    “是和哥哥吵架了吗?”艾因哈特家的小少爷这么问。

    “不是吵架,也许,也不再是哥哥了。”银发男孩苦笑起来,“我像你这么大时就明白的事,没想到他明白得这么晚。或许该感激这点,不然现在,我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能和谁说。”

    “为什么呢。”弗朗塞尔疑惑,“如果是你做错了,对他道歉就可以和好吧。如果是他的错,你也要告诉他这样不应该呀。”

    “不……这个……你看,不是他对我,或我对他做了什么,而是我……的母亲和他的不同。”

    弗朗塞尔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朋友为什么会用如此艰难的语气陈述他早就明了的事实:“我知道,可是这又和他不理你有什么关系。”

    “那么你呢?”奥尔什方忐忑地问,“你知道了之后,为什么还希望我过来玩?”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弗朗塞尔说,“之前父亲母亲也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可是真奇怪,朋友和他的父母是谁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要和他父母交朋友。”

    “……确实是这样……”

    “可能,阿图瓦雷尔会介意母亲不一样这件事吧。”小少爷认真地皱眉思考,“如果突然有人告诉我,斯特凡尼维安哥哥和我不是同一个母亲,我也会很迷茫,到底要继续叫他哥哥,还是要换称呼呢……”

    奥尔什方被逗笑了:“只是在称呼上纠结吗。”

    “还有很多呀!”小少爷站起来,对朋友的态度表示不满,“我要是像以前那样弄坏了他的机械人偶,他肯定不会那么快就原谅我了。斯特凡尼维安哥哥那时候说:‘谁叫我是你哥哥呢,这样我根本没法拿你怎么样嘛’。你看,如果我不再是他弟弟,他肯定要对我不客气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换过来想想,克罗德班哥哥和拉妮艾特姐姐,还有你和埃马内兰对练时都是哥哥让着弟弟妹妹,但姐姐和埃马内兰时,她可一点没收手。”

    “这个的确。”奥尔什方想起卖惨的异母弟弟,脸上的笑容又放大了些许,“不过等你到了学剑的年纪,我还是会让着你的。”

    “是因为我的父亲是艾因哈特伯爵吗?”弗朗塞尔突然问。

    “什么?怎么会。”银发男孩疑惑,“经验者礼让初学者是必要的礼貌,我们又是朋友,这和你的父亲是谁……啊。”

    艾因哈特家的小少爷笑了,“看吧,交朋友就是和父母是谁无关嘛。真不明白你的母亲是谁和我们希望你过来玩有什么矛盾。”

    “弗朗塞尔,谢谢你。”奥尔什方郑重地说。

    被唤到名字的孩子却现出不解:“为什么要对我道谢呢。”

    “因为,你真的很棒。”

    “兄弟和朋友是不一样的。”

    那时斯特凡尼维安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兄弟的基石是血缘,友情的开始却并非天定。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知道他的身份,但是,这身份和他们能不能玩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在福尔唐家,他是“伯爵的错误”;在艾因哈特家,他就只是“幼弟的朋友”。

    何必因天定的事而对人为束手束脚,何必为“自己没做错的事情致歉”。

    这是阿图瓦雷尔说过的,那么,他也一定会明白,自己已经不想再为非自身的错处而自我折磨。

    你已作出了你的选择,我也会坚持我认定的东西。不为对得起其他人,只为不辜负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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