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7章 十七困局
    与表面上的光鲜相对,艾因哈特家也有它的难处。

    第六星历一五五七年,苏醒的尼德霍格召集众多眷属摧毁了山村芬戴尔。前去驰援的四大家族中,唯有艾因哈特家家主博朗杜安长期驻留在后方战场。此举引发了蔷薇骑兵团成员的质疑,也严重影响了民众对艾因哈特家的评价。阵前无帅,是非常打击士气的事。战士们想要指引,想要追随,而不是组成肉盾,守卫一个懦弱的领袖。

    博朗杜安对这些声音心知肚明。

    但他做不到。怕死的人之常情前,他平日标榜的贵族该如何如何一概被抛在了脑后。龙群遮天蔽日,为首的邪龙更似死亡的化身。一个村庄尚无法在它们面前挺立超过半天,一个人又如何用肉身与之抗衡。

    博朗杜安在此刻明白了。他从前的那些辉煌的战绩,是人对人,是彼此之间毫无仇怨者的竞技,只分胜负,无关生死。而战场,却只有生死,不分胜负。

    上位者的恐惧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到了下属们身上,蔷薇骑兵团的战绩远逊于泽梅尔与狄兰达尔骑兵团。盟友的低迷,亦对福尔唐家的号召力产生了负面影响。让状况雪上加霜的是,新继位的教皇出自狄兰达尔派系。如此一来,相互制衡的四个家族便产生了力量的倾斜。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蔷薇骑兵团现在在民众们心中,显然不再是一个理想的就职地点。

    早年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尚幼,政局与风评离他们太远。现在所有孩子都已进入习剑的年纪,也就渐渐开始觉察到家族的现状。

    “斯特凡尼维安哥哥也很着急。”弗朗塞尔拄着木刀说,“他比埃马内兰更不喜欢练剑呢,但是父亲说,继承人非得成为骑士不可。建国骑士的后嗣,怎么可以做其他的事。可大哥却说时代不一样了,能用机巧与智慧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靠蛮力。父亲说传统不可变,大哥就说父亲是……榆木脑袋,两个人吵了好大一架。”

    奥尔什方露出了牙疼的表情:“……斯特凡尼维安对艾因哈特伯爵大人,讲话倒是不留情。”

    “大哥的烦恼还不止这个。”弗朗塞尔在友人的示意下重新摆好了挥剑的架势,“最近有一位泽梅尔家的贵族也总去机工房找大哥的麻烦。”

    “泽梅尔家?”

    “他们推崇贵族血统。”一旁休息的克罗德班说,“对于我们乐于接纳平民的两家向来满是鄙夷。机工房有不少平民工人和技师,大哥身为贵族却混迹其中,似乎是这点引发了对方的不满。”

    “艾因哈特的事情,泽梅尔凭什么来管。”拉妮艾特立在他哥哥身边,不屑地开口,“他不满,他不去机工房就好。对斯特凡尼维安哥哥指手画脚,他以为他是哥哥的什么人。”

    “我们这个大哥倒是不怕外人指点。”克罗德班对奥尔什方笑笑,“父亲都无法奈何他,何况泽梅尔家的人。”

    “而你们那个大哥则是外人无法指点。”拉妮艾特说,“听说阿图瓦雷尔的修习已经结束了?”

    “是。现在他在巨龙首营地做指挥官的侍从骑士。”奥尔什方答,“听父亲说,指挥官很赞赏他。”

    “这点也让斯特凡尼维安哥哥着急呢。”弗朗塞尔边挥动木刀边补充。

    泽梅尔伯爵塔雷松老当益壮,其长子与其他三家继承人的父辈同岁;狄兰达尔家的长子虽是难得的少年英才,却在十四岁时不幸遭遇海难,就此下落不明。仅剩的、同龄的两个长子,一个几乎可被看做继承人的楷模,另一个却沉迷堪称叛经离道的“爱好”,对比可以说是无比鲜明。

    “阿图瓦雷尔什么都不缺,只缺一点缺点。”红发女孩调笑,“但凡他犯一点小小的错误,我哥哥身上的压力就不会这么大了。”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银发少年的心事。他不自然地拨弄了一下挡在眼前的头发,略带僵硬地回道:“谁说不是呢。”

    十六岁的福尔唐家未来家主,对“正确”有种自虐般的坚持。

    全家都对这一事实有所认识,包括他已疏远的异母弟弟。埃马内兰向来习惯长兄的优秀,只道是他自我要求严格;伯爵夫妇和奥尔什方却都明了这举动中的症结所在:

    眼见了错误的影响,便断不允许自己从正轨有分毫的偏离。

    “你可以适当放松一些。”

    床榻前,倚在靠枕上的伯爵夫人对自己的长子说。妻子心中,有妒有恨;母亲心中,却只有爱。想要理解时,她斥责过自己的孩子;孩子理解后,她又舍不得他如此了。

    看着那么心累,看着那么心疼。

    阿图瓦雷尔握着母亲的手,轻轻摇头。伯爵夫人又柔声劝道:“做侍从骑士时自然要认真,可现在是在家呢。去参加舞会,看一看陆行鸟斗技,都是很好的消遣。你弟弟那么会为自己找乐子,你小小年纪,倒像是在苦修一般。”

    “我的休假只有半天。”黑发少年不为母亲的建言所动,“我想多陪在您身边。”

    “自家的骑兵团,又不会有人为难你。”伯爵夫人欣慰之余,又有些埋怨长子的刻板,“指挥官虽说现在是你的上司,未来你却是他的家主。这一点,对方不会不明白。”

    “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继承人颔首,“规矩不可乱。上位者尤其如是。”

    “如果母亲说,希望你能多陪母亲半天呢?”

    黑发少年苦笑了:“母亲,这个‘如果’实在是……”

    “好好,我不为难你。”伯爵夫人轻咳一声,面色显出苍白,“坚持原则,终是好事。既然你不想出去,就为母亲念念信吧。”

    “好的,母亲。”

    短暂的下午很快在读信与回信中流逝。伯爵夫人近日来卧床的时间渐长,健康的时间渐短,面对诸多宴请已力不能支,只得去信回绝。伯爵府内自是有专门负责文书的仆从,但致歉信若非出自亲手,总像是大贵族看他人不起。因细枝末节的礼数不周而平白树敌,终归是不明智。即便不为丈夫,只为继承人着想,女主人也必须致函。

    阿图瓦雷尔却揽下了这份活计。他字迹娟秀,尽力模仿时与福尔唐伯爵夫人的亲笔几无二致。夫人笑他:“先前说规矩不可乱的是你,现在乱了规矩的又是你。”

    黑发少年听出母亲笑中的虚弱,心头掠过一阵剧痛:“这……与军令不是一回事……”

    “左右总是你有理。”

    “您这样讲,倒像是在说我不该了。”阿图瓦雷尔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寻常人家,也会有子女为母亲代笔的情况不是。我只是想在您身边,帮上您的忙。”

    伯爵夫人伸手去抚爱子的脸颊:“也是。”

    那手依旧白皙,却不复柔软和温暖,碰触过后,只在少年皮肤上留下数道冰凉。

    “母亲,我该去更衣了。归队的时间……”

    “去吧。”

    阿图瓦雷尔没表现出依依不舍,而是逃一般快步走出伯爵夫人的房间。母亲视线之外,儿子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才能止住快要脱口的哭腔。

    他现在,非常非常的害怕。

    有一个事实,他看到了它的接近,却无力阻止它的到来。房间内越来越淡的香气,越来越浓的苦味;母亲越发青白的面色,越加虚弱的声音;宅邸内陌生的医师,正教圣职者……回信时她的口述,“此番又未能……失礼……”“又未能……”“又”!

    不该,不可以,不可能。皇都最显赫的人家之一,手握实权的大贵族,什么名医找不到,什么名药求不得,可是,但,却……

    思绪走到一定程度就自动止步,前方的事实,他拒绝触及,想法就向旁的方向发散而去。

    我们约定了,待我骑士出师后,再来庆祝。那么只要我一直不出师,她就可以……就可以一直……被讥讽也好,被嘲笑也罢,成为骑士与否,和母亲相比又算什么呢。只要是为了她,只要能让她——

    黑发少年的嘴唇已经被他咬破,嫣红血色盈满滴落,本人却一无所查。

    不,不对。这样母亲不会高兴。医师说过,情绪的控制非常重要。要让她开心,对,要让她开心,开心起来,一切就都好了,好了之后,好了之后,好了之后就还像以前一样,我们——

    阿图瓦雷尔狠狠闭起了眼睛。

    情感描绘出了幸福图景,理智却接道:

    “我们早已回不去从前。”

    福尔唐伯爵在书房里接受自己继承人的辞行。

    他的长子双目通红,嘴上满是血痂,看上去十分糟糕。可甫开口却不带任何情绪,无论正面还是负面。俊秀的少年,以下属对上级汇报工作一般的语气对其亲父完成了告别,此后竟无一句血亲之间的关怀问候,旋身就走。

    伯爵按下心中的长叹,张口生硬地叫住他:“我还有话要说。”

    阿图瓦雷尔利落地转身站回书桌前,垂着头,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要尊敬你的长官。”

    “是。”

    “那个人作战经验丰富,跟着他,你会学到不少东西。”

    “是。”

    “吃住还习惯吗?”

    “习惯。”

    “营地的条件自然无法与家中相比,但正是如此才有意义。先祖在大远征时所经历的,远比你现在身处的一切要严苛。”

    “是。”

    “但若是你需要,也可以让你的管家跟过去。”伯爵卸下家主的姿态,想以父亲的身份诱发孩子对他天生的依赖,“他总是吵着要跟在你身边。”

    黑发少年没有显出丝毫的触动。

    “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没有这个必要。”

    “是觉得在其他侍从骑士面前带着下仆,面子上过不去?”

    福尔唐伯爵问,未得到长子回应后径自说下去,“其实毋须顾虑那么多。此举不是为你,而是为他。将来待你领军扎营,他必定要随侍你左右。到时你能适应战场,他却先主人一步倒下,”伯爵笑了一声,“反而要你来看顾他的话,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阿图瓦雷尔不置可否。伯爵遂又加了一句:“你意下如何?”

    “谨遵家主的安排。”

    “……阿图瓦雷尔。”

    福尔唐伯爵再开口,语意中已隐含怒气,“让你叫一声‘父亲’,就这么难吗。”

    被唤到名字的继承人立正,行了军礼:“若是您的命令——”

    “出去。”伯爵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出去。”

    黑发少年再次行礼:“是。”

    他转身之后,听见伯爵疲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外人如何称赞你,我都知道,我一直以你为傲……可你现在对我,没尽到儿子对父亲的义务。”

    阿图瓦雷尔置若罔闻,脚步未停,拳头却已攥紧。

    母亲的病容在面前挥之不去,他调动了全身心的自制力,才把横亘在胸口喉间两年之久的一句话再次强压下去:

    “您也没尽到丈夫对妻子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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