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8章 十八鼓舞
    阿图瓦雷尔出门时,刚好与从艾因哈特家回来的奥尔什方擦肩而过。

    他们有时日没见了。甫一照面,彼此都愣了一下:弟弟是从没见过长兄身披链甲的姿态,哥哥则觉得对方的发型有点邋遢。

    一愣之后,双方各自错开眼神。离开的径自离开,归来的无言归来。

    伯爵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已不再有精力和闲情去指摘私生子;仆人们眼见针对少年的诸多不公,也早就不去为难他。饶是如此,奥尔什方仍不愿呆在伯爵府中:家里谨慎压抑的氛围,总让他忆起自己生母过世前的情景。

    现在想想,生命的消逝具有诸多先兆。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亲,都不忍将这一事实传达给太过年幼的孩子。大人们背地里唉声叹气,面对自己时都不约而同换上笑脸——这是他们的温柔,也是他们的祈愿——不说,不想,不提及,事情就不会成真。

    可那都是自欺欺人的、善意的谎言。

    第六星历一五六三年,是全体伊修加德人都神经紧绷的一年。

    加雷马帝国军向阿拉米格方向溃退后,教皇厅随即下令脱离艾欧泽亚军事同盟,将所有境外战力尽数收归本土。外人看来,此举对战士们来说可算得上是获胜后的休憩;他们本人却明白,等待他们的不是安歇,而是更为残酷的、与龙族的斗争。

    既有兵力之外,皇都也举行了御览大会,用以发掘更多优秀战斗力。大人们自知其中□□裸的目的,孩子们却只道是和平的皇都出现了少见的大热闹。对于习剑的少年少女们来说,御览大会更是学习他人战斗技巧的绝佳机会:艾因哈特家那对志愿骑士的兄妹听到消息,早就央着自己的伯爵父亲弄到了观战资格。

    埃马内兰也一万个想去凑趣,又深知不可以。福尔唐伯爵忙于整合统筹自家骑兵团备战,长兄亦在外帮持营地的指挥官,缠绵病榻的母亲身边,就只剩自己这么一个血亲。一边母亲在受苦,一边儿子却想着享乐,不仅他人会觉得不妥,设身处地想像一下立场互换,他自己都要大喊一声不公平。伯爵夫人却是知道他坐不住,不强留他在自己的房间:左右有贴身女仆和医师侍候,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又平白担忧,还不如让他自己做些别的。

    被轰出去的埃马内兰没有外出,而是在府邸里愣愣地瞎转。冷不防肩膀上被拍了一下,他一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异母哥哥,大惊:“你没去看御览大会啊?”

    “不想去。”

    二少爷摇头:“我不信。你和克罗德班还有拉妮艾特,不是一直都说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的吗。”

    银发少年没接话。埃马内兰看他的神色,笑了一下:“你可真是不会撒谎。”

    “我要是去了,你一定会吵着什么不许和拉妮艾特走得太近啦,不带我不公平啦之类的话。”

    “得了吧。你以为我还小?”

    十二岁的男孩挺直了脊梁,看上去真没比他的异母哥哥矮太多,“既然你不出去,那就陪我随便走走,或者喝点茶什么的吧。”

    “正有此意。”

    两个孩子东拉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因为一直生活在一起,话题很快枯竭了。二少爷开始说异母哥哥听过很多遍的、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新鲜事”,对方也回馈给他与之前几无二致的反应。

    弟弟想触及那个话题,但他不敢;哥哥明白他的意图,但他也不愿主动。

    奥尔什方,是一个“经验者”。

    但这是太过悲伤的经验,不仅银发少年不肯再触及那份痛苦的回忆,长大了的埃马内兰也知道,出于礼貌,他不该去问。可他又想问,又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对方经历过,那么他问“你觉得母亲会……吗”时,如果异母哥哥回了“不会”,他就能够放心,能够相信真的“不会”。

    可如果对方说“会”呢?

    埃马内兰恐惧于这个极有可能的“会”,奥尔什方也在犹豫;若是真的被问了,又要怎么撒谎?毕竟那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蹩脚到幼弟一眼就能看穿的地步:

    他不是不想去看御览大会,而是同样觉得不妥。

    伯爵夫人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从不曾善待他的人。但纵然她是他苦难的源头,她却并非他的敌人。继母与继子无法调和的对立之外,人对人的同情和怜悯永远占据上风。涉及生死时,纵然是对毫无感情的陌生人,人也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顾虑和负罪感:健康本身,已是最大的优越。

    那么,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不能容忍呢。

    趣事又讲完了,异母兄弟间再次陷入了静默。良久,埃马内兰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奥尔什方,你觉得——”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门外,女仆的声音传来:“埃马内兰少爷——”

    二少爷弹起来拽开门:“是母亲出了什么事吗!”

    女仆被他吓了一跳:“不、不是夫人。夫人正在休息。是、是艾因哈特家的少爷小姐来找您了。”

    客厅内,艾因哈特兄妹二人俱是一式一样的激动。

    身为客人,主人家又有人卧病在床,他们不能表现得太兴高采烈。可当两位玩伴一同出现时,红发女孩还是难以压抑,抓着自己哥哥的手臂低声尖叫了起来:“他实在太厉害了!!”

    异母兄弟不明所以地对视,拉妮艾特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对手可是成年人诶!那么高大健壮,快有他的两倍呢,压也能把他压扁。可他几下就把对方打倒了!”

    “出手极快,也很会将自身矮小的弱点转化为迅捷的优势。”克罗德班沉稳地补充。

    “连神殿骑士团的总骑士长大人都说很有启发性呢!毕竟我们人类的体型比之龙族还是太过渺小,可谁说小没有小的优点?斯特凡尼维安哥哥要是去看了,一定也会开拓出新思路。”

    “更重要的是,他展现了一种可能。”艾因哈特家的三子说,“既定观念,是能靠获胜的事实来扭转的。如果我以后加入蔷薇骑兵团,打几场胜仗,父亲在芬戴尔一役中的失态就不会再有人想起,艾因哈特的影响力也会回来了。”

    “我也这么想。”拉妮艾特的声音逐渐高起来,并顺手拍了奥尔什方一下,“换成是你,以后人们再说什么,也不会去提谁生了你,而是你做了什么,还做得比正统高贵出身的孩子都好!哈哈,那才叫大快人心嘛!”

    “行行好吧。”埃马内兰哀叹道,“你们俩自顾自说了这么一堆,倒是告诉没能去看的人前因后果为何啊。”

    艾因哈特家兄妹面面相觑。他们光顾着兴奋,还真把这最重要的信息漏说了。

    事情其实一句话就能讲清: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在御览大会上获胜,博得满堂喝彩之余,也深得神殿骑士团总骑士长和教皇托尔丹七世的赞赏,被破格拔擢进了神殿骑士团。

    破格拔擢一事并不少见。各大家族为增强自身骑兵团的实力,也会拣选年少有天赋的成员加以培养。举国备战的体制下,十七八岁的少年士兵从不是什么战场新鲜事。但像这般,在全国的权贵与剑术高手面前,以十五岁的稚龄,直面远比自己年长且强健的对手并以实力堂堂正正取胜,连侍从阶段都跳过直接获得来自总骑士长与教皇的骑士认定,却是极为罕有的情况。

    天赋、努力、坚韧、聪慧、运气,缺一不可。

    胜局奠定那刻,现场一瞬间被所有观众的欢呼所点燃。大人们或矜持或直率的夸赞里,艾因哈特兄妹也倍受鼓舞:场中的胜者是他们的同辈,对他的褒奖,也好似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终日重复着相同的基本练习,听到的评价也出自熟识之人和长辈,兄妹二人再喜欢剑术、再志向高远,也会有疲惫,甚至怀疑自身的时候。那些例子,那些目标,在时间空间上距离他们的生活太过遥远。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却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不是传说,不是听闻,他们看到了,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看到了对手的强大,也看到了胜利的甘美。他们先前只是想想的事,那个少年做到了。

    他能够做到,我们又有什么不能呢?

    艾因哈特兄妹的兴奋劲儿在离开福尔唐伯爵府邸时仍未冷却。哥哥和妹妹你一言我一语,手里还比划着,明显是到家立刻就会提剑复盘的架势。不止他们,连平常不爱练剑的埃马内兰也有点感慨:“十五岁啊,只比我大哥小一岁,竟然已经是神殿骑士了。”

    也只比我大一岁而已。

    奥尔什方的心剧烈鼓动起来。

    现在他又有点后悔没随艾因哈特兄妹同去观看御览大会了。光是听就已经让人心潮澎湃,身处其中时又该是何等的热血沸腾。毫不畏惧体格远强健于自己、年龄远长于自己、经验远多于自己的对手——闭上眼睛想象那股来自成人战士的压迫力,银发男孩因兴奋和紧张浑身战栗——在那般强大的对手面前,在众多观众甚至国君教宗的注目下,冷静地分析局势寻找弱点,然后——一击必杀!

    胜负,既残酷,又直观:战术、实力、体格、反应,一个人的全部会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导向一个非此即彼的结果。但观众与对手,却不用知道场中之人出身如何,不会考虑对方血统怎样。因为那天生的身份不会为战士奠定胜局,只有后天的努力与付出可以!

    睁开双眼,奥尔什方长长呼出一口热气。他现在也想赶紧拎起木刀,和假想中的强敌好好比划一场。

    那天夜里,皇都究竟有多少少年因这鼓舞人心的胜利而拿起武具或辗转难眠,已然不可考。他们中一员的奥尔什方,此时也只是在其中看到了自身所具备的可能而无他想。很长一段时间内,御览大会一战成名的少年的名字——泽菲兰·德·瓦卢尔丹——反复地作为骑士模板出现在奥尔什方和艾因哈特兄妹口中。而提及的人和被提及的人,对于彼此将在十四年后交错的命运,此时仍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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