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9章 十九至悲
    御览大会为皇都少年们带来的习剑热潮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淡去。坚持的人还在坚持,一时兴起的人已另寻其他刺激。

    然而时光并非热情消退的元凶。时光不具有任何情感,它不曾偏爱谁,不曾憎恶谁,它的轨迹却总与人的喜怒哀乐息息相关。在人生的前半段,它造就成长;在人生的后半段,它导向消亡。

    奥尔什方十五岁生日过后不久,福尔唐伯爵一脸愧疚地将孩子叫进了书房。

    “虽然有些早,但……我想送你去巨龙首营地历练一段时间。”

    银发少年的神色中不见丝毫兴奋:“我明白了,父亲。”

    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想。

    已经到了“所有的愿望都会被满足”的程度了。

    伯爵夫妇长久的僵持,终于走到了尽头;不想见私生子的夫人,此后再也不用见到那个“错误”。

    一切都像是胜负已分,但没人为此高兴。

    阿图瓦雷尔也暂时终止了侍从骑士的任务,匆忙赶回家中。现在,他已无暇去想这是否算是滥用特权,满心满意,全是尽快奔赴自己母亲身旁,给她更多的陪伴。

    离开的人和归来的人再一次擦肩而过。黑发少年心头一凛,所思所想竟与自己的异母弟弟相同:

    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双方仍是无言地各行各路。府邸内,埃马内兰正站在客厅。刚送别了异母哥哥的孩子,随即又迎来了绝不会妄自任性的亲哥哥,心底里也是掠过一阵不祥。

    没事的。母亲最喜欢大哥,大哥回来了,母亲一高兴,一定就好起来了。

    二少爷在心底重复安慰过自己无数次的想法,强笑着和管家一起迎上去。他的亲哥哥却对管家更衣的建议和弟弟的问候置若罔闻,连礼数都不管不顾地径直奔上阶梯。

    伯爵夫人的卧房外,伫立着面容憔悴的伯爵。

    “你母亲刚刚睡着,不要去打扰她。”

    伯爵没有看来人,嗓音喑哑地说。对方立时放轻脚步,在他身后停驻。父子二人沉默地注视着紧闭的门扉良久,还是继承人先开了口:“母亲……到底会怎样?”

    伯爵张了张嘴,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说:“以后……和你弟弟多陪陪她。”

    “您呢。”

    黑发少年逼近一步:“您不陪她吗。”

    “我自然也会。”伯爵说,“现在,什么都没有她重要。”

    “现在。”

    继承人重复一遍便再无话,伯爵却听懂了孩子无声的愤怒: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伯爵夫人的周边有一股刻意的轻松氛围。

    没人再提私生子。丈夫和两个儿子,整个福尔唐伯爵府邸百余名佣人,前来探病的盟友家族和其他权贵,都不约而同地为她构筑起一个完美的梦境。那其中,好像从没有过背叛,从没有过悲伤。一家和睦,一家团圆。

    所有人尽力维系的梦里,身处中心的伯爵夫人却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他们的百依百顺告诉她,她已时日无多。

    势均力敌时,无人会心怀怜悯;能感受到怜悯,定是自身已经惨败。但这根本连一场战役都不是。她的敌人,不是丈夫,不是私生子,而是自己的心。

    如果知道结局是现在这样,心是不是不该对身如此严酷。豁达一些,随和一些,如今的病痛就不会出现。但,这何尝是她所能控制。事已至此,她又凭什么要为身再责备自己的心。

    那就这样吧。

    不这样,又能如何?她已再无选择的权利。

    唯一该遗憾的,唯一该后悔的——她看着伏在床边睡着了的两个孩子——是没有更好地待他们。不明不白地被禁制,不明不白地被疏远——她因自身的无辜而理所当然地忽略掉孩子们亦是无辜的事实。丈夫出轨,对她不公平;孩子们早早地失去母亲,对他们又哪里公平。

    涉及到血脉,母亲的心终归柔软。周围的人在骗她: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个孩子不曾存在过;她也在骗自己的孩子们:不要紧,天气热了就会好的,你们难道不信母亲的话吗。

    如果“信”能够改变即将到来的事实,谁又不愿去信呢?笃信却遭事实所背叛,难道不是更残忍?

    母亲,您应该最明白这一点。

    阿图瓦雷尔一边笑着与伯爵夫人和埃马内兰约定夏初的出游,一边冷静地觉察到母亲的谎言。心知肚明的母子二人,出于对彼此的不忍,竟煞有介事地做不会发生的约定。双方都明了此举的荒谬,双方又都寄望此举能给对方以安慰——多么悲伤的体贴啊。

    您若违约,我又该向谁声诉以求公平?向神吗?神会听到吗?神会强制您履行约定吗?如果不会,我还该继续信她吗?

    可看看我衷心的祈求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黑发少年跪在祈祷室的哈罗妮神像前,手中拉妮艾特的洗礼请柬已被他攥得失去了平整挺括的模样。理智上,他知道事情的发生远早于自己开始许愿再拥有一个弟弟妹妹;情感上,他却无法原谅这么想过、这么对神请求过的自己。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会有今天……

    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可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逐渐消逝的生命之前,人人都在反省自己的错处,甚至已不顾因果逻辑为何。仅仅是埋怨过她的不公,好像就已经危害到了她的性命;那么久、那么诚挚的献祷,一定已经上达天听。

    但她从没说过这愿望的达成需要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

    阿图瓦雷尔站起来,因为久跪导致步伐有些踉跄。他走到神像前,抬起手伸向烛台,点燃了紧攥的请柬。

    我撤回。

    我不要了,我不求了。要支付代价的话,也该是祈求的我来支付,而不是她。

    信笺逐渐燃尽,火漆融化开,为乳白色的蜡烛添上一线血泪。执信的人,被火苗燎到手指仍似不觉。心的剧痛,已让□□的疼显得无足重轻。

    春季中旬,福尔唐伯爵夫人已在弥留之际。

    她的意识已不清楚,因此也不再有什么情绪。府邸下层,仆人们也都做好了万全准备:天气渐热,停灵时需要很多冰块和药物来保证尸身不会腐坏。

    伯爵查看过棺椁和仪仗,在赶去妻子卧房时感到一阵晕眩,身后的总管急忙搀住他。

    “真荒谬啊。”伯爵说。

    那一边,死亡的保质被客观地、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这一边,妻子一息尚存,还在为生存而挣扎。伯爵见过的死亡不在少数,绝大部分发生在战场:没有准备、没有预兆,前一秒还笑着的人,下一秒就不再呼吸。

    与漫长的诀别相比,那份突然竟像是奢侈了。

    能预见,却无力改变。人在命运面前的脆弱与渺小,每天都更深一分地刺入生者的骨髓。纵然心知无力,不到最后,终归不甘。不甘永远止步于不甘,却无法撼动事实分毫。

    伯爵夫人的房间外,站着他们的两个儿子。长子近来为哄母亲开心,一向在妻子面前与他演绎父慈子孝,出了房间,立刻又变回疏离的面貌;次子还是更依赖和相信身为父亲的自己,见到他来,立刻奔过去:“母亲今天气色不错,刚刚说想见您呢!”

    同样守在外面的医师对他轻微地摇头。伯爵立刻明白了。

    他推门进去,看见妻子陷在一堆雪白的枕头中,以往与布料同样苍白的面容上有一丝红润血色。她嘴角噙着笑,并没看他,而是望着身旁的贴身女仆说着什么。待他走近了,听清她在说要再去舞会的事。

    女仆见伯爵到来,想示意夫人,伯爵却抬手制止了对方,静静地伫立到床边。伯爵夫人时断时续地、用小女儿般娇俏的口吻对女仆提起她先前在舞会上共舞的青年,讲他俊秀的面容,迷人的蓝色眼眸,和体贴礼貌的态度。

    “巴雅,”——她将女仆唤做早已去世的、自己的乳母——“你说他是有些喜欢我呢,还是对所有女孩子都这样呢?”

    女仆看了伯爵一眼,垂下视线:“夫——小姐美丽高贵,对方自然是喜欢您呀。”

    “你总爱这么哄我。但我好希望你的话成真……快帮我准备这次的舞会吧,我觉得那条新制的蓝色绸裙……和他眼睛的颜色很配呢……”

    女仆抽噎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已走腔变调:“是……小姐。”

    伯爵夫人将视线转过来,看向伯爵,仍微笑着。

    几天前,她就已经认不出自己的丈夫了。

    这对她来说,大概是神祇最后的垂怜。怨恨与背叛被遗忘在时光里,她脑中的他,永远是爱情萌芽时最美好的模样——多漂亮的一对蓝眼睛,真希望那眼中只映照出自己的身影啊。

    伯爵踉跄着退了一步,再一步,强自冷静好久才浑身颤抖着拧开了门。

    “阿图瓦雷尔。”他叫自己的长子,“你进去吧。”

    黑发少年点了点头,压抑再压抑后,目光中终于对父亲流露出一丝不忍。逐渐合拢的门扉之内,伯爵听见妻子欣喜地对进来的长子唤着自己的名字:

    “埃德蒙,晚上好。你还记得我吗?”

    按礼仪在家中停灵一周后,伯爵夫人的棺椁被送往福尔唐的家族墓地安葬。

    对外的、盛大的吊唁仪式已在停灵时举办过,参与下葬的只有福尔唐家族成员与夫人的亲族。丧服一类,自有总管和诸多管家为伯爵和少爷们各自打理,阿图瓦雷尔却罕见地先去了埃马内兰的房间。

    黑发少年面前,他的亲弟弟木然地任仆人为他着装。从他们的母亲去世起,二少爷就一直是这副样子:不悲、不哭,就只是愣愣地。别人说什么,他做什么。

    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问过。无论是问奥尔什方,还是问阿图瓦雷尔;无论是事情发生前,还是事情发生后。潜意识里似乎有谁告诉他,不要去索求答案,不要去认识现实。只要他自身不承认,那就,什么都没发生。

    阿图瓦雷尔沉默地注视着埃马内兰和仆人的动作。

    他和他的亲弟弟性格相差很大,和彼此的关系也不似艾因哈特家的兄弟姐妹那般亲近。可现在,可这种时候,他必须在埃马内兰身边。不止为弟弟,也为他自己。

    因为,她的血脉,在自己和弟弟身上。

    这样想,死亡的冲击就好像被淡化了。她还在,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不是吗?自己的一半,弟弟的一半,都来自她,兄弟二人拼凑起来,又是一个完整的母亲。

    其中不合理的部分,阿图瓦雷尔无暇、也禁止自己去想。沉溺于这个理论,他甚至恍惚地对弟弟露出一点微笑——埃马内兰还没有完全长大,略圆润的感觉与伯爵夫人的柔和神似。

    兄弟二人,各自在各自的世界中逃避着伤痛。他们的世界之外,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悼词一类,伯爵和儿子们已在吊唁仪式上致过,此番是亲族间的告别,参与者也都卸去了矜持与紧绷。哭声在圣职者的祝祷间渐次响起,迅速扩散到所有人的身上。

    对亡者的祝福过后,棺椁被降到墓穴中,木与土相撞出一声低低的闷响。受这一震,埃马内兰有些僵硬地抬头,环视着啜泣的亲族们。

    十三岁的孩子,已经明白生死。但他在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之前,终归是不信,终归不肯让自己去相信。

    “这是要做什么?”

    埃马内兰仰头:“父亲,母亲她……”他来回看着开始填土的仆从们和自己的父兄,“这是怎么了?母亲说夏天来时我们要一起去永久湖,现在夏天、夏天还没到呢……”

    福尔唐伯爵的面容硬得像钢铁,下颚绷得紧紧的。

    “大哥,你说话呀。当时你也在,你还做了计划呢……你从不违约,答应就会做到。你可答应了母亲呀……可这是在做什么……”

    阿图瓦雷尔颔首,没有看他的弟弟,而是摸索着牵起了对方的手。

    埃马内兰的颤抖顺着相牵的手爬上他的臂膀,扩散至他的四肢百骸。黑发少年的视线模糊了。

    这种时刻,确实无法想起来她的任何一点不好。她曾经的美丽与温柔,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久远之前,他还不大,弟弟更小。他在院中给母亲讲述由书中读来的故事,他的弟弟不感兴趣,一个劲只朝着书房里的父亲挥手。

    那时,家还完整,他们也还幸福。

    然而这些都已只能是记忆,只能在脑中回放至模糊不清,却再也无法重来。

    “我们……”

    他哽咽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没法自欺欺人。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自己和弟弟,唤不回她,拼不出她。

    阿图瓦雷尔握着埃马内兰的手,紧一下,松一下,像是给自己敲下名为决心的印鉴。

    数年前那个孩子也是这样。

    他想起奥尔什方初来时在哭泣中吐露的话语,眼泪就先他弟弟一步落了下来。

    “我们……没有母亲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