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26章 二十六误会
    埃马内兰进门后,先由仆人服侍着好好清洗了一番,又打点了一圈今日所得,随后悠哉地坐在餐桌前等开晚饭。

    伯爵在外统筹各个营地和领地的运作,现在不在皇都,偌大餐桌上只得二少爷一人。吃到一半,女仆过来回话:“埃马内兰少爷,门口的孩子回去了。”

    “噢。”埃马内兰应了一声,奇怪于女仆的汇报,“刚回去?不是我一进门就走了?”

    “刚刚回去。”女仆垂着手,“我看他冻得厉害,就让他在凉亭里的热水壶边等来着。但他说自己的休息时间就要到了,不回去的话会受雇主责骂。”

    二少爷一脸茫然:“等什么?”

    “等您。”

    “等我做什么?”二少爷更茫然了,“我没和他有什么约定啊。”

    “少爷,那孩子帮您提了东西是吧。”

    “是啊,真是善良的好孩子。”埃马内兰边感慨,边往嘴里塞了一块松露,“他看我拿不了那么多,主动要求帮忙呢。”

    女仆按着胸口,微微苦笑了:“您这可是误会了。他为您提东西,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想讨要赏钱啊。”

    “咦?可那样的话,他该先说清楚才是吧?诸如一件行李多少钱之类。”

    “穷苦人有穷苦人的自尊,他们也羞于明码标价。您看自家仆从为您提东西时,用的从来都是‘请交给我’一类,大概那孩子也是从别家随从那里学来的一套说辞,不明不白地就先用上了。”

    “怪不得对我‘老爷老爷’地叫……”二少爷又切了一块鹅肝,心头一动:“不对,等等,那他,那我不就等于是——”

    他从椅子上蹦起来:“赖账不付了吗!这可不行!父亲最重声誉,传到他耳朵里,可就有我好受了!准备一下,我要出——”

    他自顾自的忙乱突然像被人冻结了一般止住:“——坏了,我也没有钱啊。”

    大贵族们购买商品,与寻常平民的以钱易物大不相同。

    贵族的声誉即为通货,各商家识得购物人的家系,会将对方购得的货品记在账上,统一向管家或专门负责的人清算。这一环节建立在长久的合作互惠上,虽有商家作假谎报的空间,却极少有人会愿意因一次的牟利而在贵族那里彻底毁掉店面的信誉;而贵族家财丰厚,亦珍惜羽毛,不许有强买强买发生。埃马内兰的购物既是这般的记账式,身上自然也不会携带货币。二少爷急得把身上口袋翻了个遍,除了手绢香水一类的小玩意儿,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

    病急乱投医,埃马内兰转向女仆:“能不能借我点钱?”

    女仆掩着嘴笑了:“您别慌。那孩子在宝杖大街做事,应该也懂商人的一套。您写张条子加上福尔唐家的印章交给他,他自会来找管家兑钱。”

    “倒也是。”埃马内兰一拍脑袋,机灵的女仆立刻端来信笺与笔墨。二少爷提笔蘸了墨水,又顿住了:“那个,给他多少合适啊?”

    “主人打赏下人,自然是主人觉得合适就行。”

    “嗯……”二少爷用羽毛笔的末端搔了搔脸颊,末了极快地写下一串数字和完整拼写的报酬数额,签了自己的名字和拨款理由,交由女仆烘干墨迹。女仆一看上面的数额,摇起了头:“月底时老爷要核账,您写这些,可就解释不清了。”

    “你好烦啊!”埃马内兰发火了,“我问你多少合适你说随我,我写了你又说不合适,到底要怎样嘛!”

    女仆侍奉二少爷已久,早就习惯了他孩子气的迁怒,此刻只是静默不语。埃马内兰劈手夺过对方手中的字条,盖了戳,旋风般就冲出家门,餐厅中只悠悠沉下来一句:“我自己会跟父亲解释,不用你操心了!”

    宝杖大街的一角,小孩子正在货柜后面移动箱子。

    孩子身躯瘦小,有些双臂都抱不拢的木箱无论如何都没法直接搬起来。但他手脚麻利地抱过来一些木板和小箱子,三两下搭出了一个斜坡,将木箱推到了另一个的上面。

    身体受限的事,脑子会想办法。富人可以雇人,成人力气大,小孩子能倚靠就只是自己的聪明伶俐。

    商贩雇佣孩童帮佣,看中的是他们吃得少,价格也便宜。饶是如此,也有奸猾之人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为难帮佣,克扣他们的工钱。孩童对于成人有天生的信任,往往在怀疑自己受到了苛责之前,先认定是自己没有做好。商贩们恩威并施,先指出“错处”严加批评,再慈爱地表示自己宽宏大量给予孩子改正的机会,只是错了就是错了,这份工钱自然是无法再给,但好在工作还在,以后仍有学习精进,领取报酬的可能。

    有油嘴滑舌、演技出众的,能将这一套使得出神入化,骗取免费的劳动力。早年小孩子刚为商贩做事时,也被这些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话哄住过。然而时间既久,又眼见商贩揽客前后的温度差,他便明白了:自己的“错”很多时候并非错,而是对方达成目的的手段。

    小小年纪,他对成人权威的笃信已然消磨殆尽。福尔唐家少爷赖下的报酬,一定程度上也在意料之中——贵族与“好人”之间并没有等号。他也听其他孩子们说过,有些贵族非但不给钱,踢打驱赶讨要报酬的也不在少数。

    这种口说无凭的服务,不似在宝杖大街购物般有店家信誉作保;贫民和儿童所言,在公众面前也没有贵族的可信度高。种种冤屈,无处评说,只能自己咽下去,然后再赌,赌谁能善心大发,赌谁能良知未泯。

    小孩子知道怨恨无用,早已学会克制自己不去想。但在忙碌工作的间隙,他还是摸着自己被拍过的头叹了一口气,因为那真是个挺平易近人的有趣少爷,就是太抠了。

    埃马内兰拿着款单,一路奔到宝杖大街。

    已是晚餐时间,购物街内客人散去,商户们也在陆续关店。二少爷提了一口气,刚想喊小孩子出来,音节却猛地憋在胸口——他根本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

    “说了一路话,最重要的倒没说!”埃马内兰抱怨了一句,迈步将宝杖大街又逛了个底儿朝天。商贩们大多已认得他,有人亲热地招呼起来:“大人,今天已经没什么新鲜货品了。您明天再来吧。”

    “噢,对了!”埃马内兰跑过去,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大概这么高”——他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褐色头发的小男孩?”

    “这我可见得多了。带孩子来购物的女士们不少,帮佣的孩子们也都和您的描述差不多。”

    “是帮佣的小孩。”埃马内兰补充,“他说自己帮忙搬货送货。”

    “帮佣的孩子多数是做这些的,您提供的范围还是太广。”商贩跟二少爷解释,“而且现在孩子们都已经回家了。”

    “他们不帮忙关店吗?”

    商贩讪笑着,没有答话——晚餐时间前放孩子们下工,可以省下管他们饭的钱。

    “您要是想找那个孩子,不如明早开市再来。孩子们上工时是一定会从基础层和宝杖大街连接的闸门进来,但日间就不好找了。他们多数是在货柜里面帮忙,或到处递送货品,很难见到面。开市是——”

    “我知道了,多谢!”二少爷忽视了商贩的后半截,急急又往家里跑。进了伯爵府才想到忘了问:开市是什么时候啊?

    次日清晨,埃马内兰杵在宝杖大街的闸门口,耷拉着一双眼皮,挨个扫描来上工的帮佣小孩。

    二少爷人生第一次起了个绝早,全因为兜里欠下的款项实在烫手:伯爵对小儿子虽是多有迁就,但在一些牵涉做人基本的原则问题上却毫无转圜余地。“名门少爷仗势欺压贫民儿童”,这样的误会多拖一天,就多传播出去一圈,若是抵达父亲耳中,恐怕会在砥柱层和自己的屁股上引起轩然大波。

    二少爷已经成人,觉得再被伯爵摁着打实在丢脸,只得嘱咐仆人早早把自己摇起来。孩子们渐次从他面前经过,无一不好奇地抬头看这哈欠连天、几乎能站着睡着的富家少爷。有大胆的上前问埃马内兰需要什么,获得的无非是含混的描述:褐色头发,小男孩。

    “我们都符合啊。”大胆的孩子笑嘻嘻地摘了帽子,“您要找多少,我帮您张罗。”

    埃马内兰轰他:“人小鬼大,这话说得真是别扭!昨天有个孩子帮我拿了东西,我找他有事。”

    让贵族少爷起大早亲自堵人,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事,更似货品有损、要泄私愤。大胆男孩立刻戴上帽子跑进上工孩子之中,和同伴们推推搡搡地跑了。埃马内兰直站到双腿发麻,也没捕捉到熟悉的瘦小身影,心里不由得起疑:“见鬼了,难道不是个真实存在的小孩?但女仆和骑兵也看见他了啊。”

    “大人。”有细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哇!”二少爷原地跳了一下,惊呼出声:“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对不起,大人。”出声的正是昨日帮埃马内兰拿东西的小男孩,“我听伙伴说,您在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噢,昨天我——”埃马内兰话说一半,换了口风:“咦,你不是从宝杖大街闸门进来的?还是我看差了?”

    “我昨天住在了库房。”小孩子说,“家里弟弟妹妹太多,有些……”

    他想了一下家中逼仄的空间,斟酌着补全自己的话:“吵闹。”

    “这样。”埃马内兰点头,伸手往口袋里摸写好的款单,“昨天欠了你的费用,我来——”

    小孩子立刻高声截断了他的话:“大人,我一定帮您传达。”

    “传达?传达给谁?这是给你——”

    小孩子急忙拽了他的手:“这里不好说,您同我来。”

    宝杖大街阶梯的拐角处,小孩子细细地为埃马内兰剖析了自己刚才的所为。

    “雇主很讨厌学徒私自为别人服务。”他小声说,“您要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报酬,他……我的主人一定会全部拿走。”

    “可是你是在自己的休息时间帮我的啊?”二少爷大为不解,“所得全是你的,和你的雇主有什么关系?”

    “您不明白,”小孩子老气横秋地轻叹,“我们能有机会获得这份报酬,也是因为雇主们给了我们在宝杖大街工作的机会。如果不是身为学徒,是不被允许在宝杖大街出没的。”

    埃马内兰天真地问:“为什么啊?”

    “大人,这里是砥柱层,”小孩子耐心解释,“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您可曾见乞丐和无家可归者随处乱晃?如果他们在宝杖大街乞讨,弄脏了老爷们的鞋,宝杖大街的管理者会被斥责,店家们也会遭殃的。”

    “噢……”埃马内兰低头,看着小孩子的双目衷心赞叹:“你懂得可真多。”

    小孩子笑笑,嘴上说着“大人过奖了”,心里却想“是您知道得太少”。

    “那这个,你自己偷偷收好。”埃马内兰把款单掏出来,又递过去一管华美异常的签字笔:“去福尔唐伯爵府找管家,他会为你兑钱。但你不是他认识的商贩,记得要出示有自己名字的身份证明。来,名字写在这里。”

    对方接过笔和款单,眉头深锁,耳尖和脸颊渐渐泛红。

    “你怎么了?”二少爷弯了腰看他,疑惑于他的踟蹰,“难道……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不是……”

    小孩子为难地攥着笔,几乎要哭了。

    昨日他付出劳动却一无所获,那份委屈实属常态,也就按下不表;刚刚少爷来澄清误会补上报酬,实在是意外之喜。可这份喜悦还未待蒸腾成现实,便遭遇冷水:

    原来不会读写,竟连领取自己应得的报酬都做不到。

    埃马内兰见他红了眼眶,立刻手足无措:“喂,你怎么了?怎么昨天没拿到钱你不哭闹,今天我来补款,你反倒难过啦?”

    小孩子狠狠抽了一下鼻子:“大人,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拼写……”

    “那我给你写。”埃马内兰不以为意,重又接过款单和笔,单膝跪下来,“转过身,借你后背用用。”

    小孩子听话地转过去,感受到纸张和手覆盖在背上的压力。有温暖的呼吸拂在他颈间,痒痒的,但他不敢乱动。

    “你叫什么?”埃马内兰的笔尖点在款单的抬头处。

    “奥诺鲁瓦。奥诺鲁瓦·邦拉尔杜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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