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27章 二十七机遇
    奥诺鲁瓦从里衣的口袋中掏出加盖了福尔唐家徽印章的款单,看了一遍又一遍。

    埃马内兰的字很漂亮——他常年热衷于给拉妮艾特写情信,一笔绚丽花体成了他为数不多的长处之一。奥诺鲁瓦把从父亲那里讨要来的、自己的出生证明和这份款单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铅字与手写所书的是不同的名字,不知明日去兑钱时福尔唐伯爵府邸的管家会不会在这点上为难他。

    要是让我挑……

    奥诺鲁瓦把款单举得离灯近了些,点点头:这份写得好看,连带着名字也像是个贵气十足的好名字,不像铅字这般沉闷无趣。

    可是,那少爷又叫什么呢?

    款单上有埃马内兰的签名,奥诺鲁瓦却不会拼读,对方也没开口说过。若是明天管家问他少爷叫什么,他答不上来,是不是还是领不到钱呢。

    不懂读写,麻烦太多了。

    奥诺鲁瓦伸出手指头,在冰凉结霜的窗玻璃上照着埃马内兰的字迹反复“画”对方的名字,直到母亲呵斥他浪费灯油才罢手。

    第二日,他在休息时间跑去了福尔唐伯爵府。向门口骑兵递上款单后,果然不多时便有穿着管家服饰、胡子花白的男性出来,交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小口袋。

    奥诺鲁瓦被口袋的重量吓到了:“您……您确定没错吗?”

    管家拿着款单:“已经验过姓名、数额和笔迹,没有错。昨天少爷也特别关照过,说这其中包含了‘违约金’。”

    “可是……”奥诺鲁瓦把钱袋推回管家手里:“这、这太多了!”寻常跑腿帮忙,所得不过几枚金币。袋口隐约闪耀出的光芒,还有这重量,明显说明其中是一笔巨款。

    管家温和地笑起来,俯下身指给他款单上的数字和书面拼写的报酬数额:“这上面用两种形式写得很清楚。双方数值对等,又没有涂改痕迹,没有错的。”

    奥诺鲁瓦看不懂拼写的数额,只戳着数字上的一串零:“这个不是‘没有了’的意思吗?”

    “不是的,”管家耐心解释,“这里的零是指——”

    “奥诺鲁瓦!”

    边出声叫人边从大门里走出来的,正是书写款单的本人。奥诺鲁瓦赶忙跑过去:“少——大人,您的款单写错了!”

    “没错啊。”埃马内兰接过管家手中的袋子颠了颠,转手塞进奥诺鲁瓦怀里:“就是这个数。”

    “不可能,”小孩子急了,“我帮主人清点过库存,很清楚的。主人说箱子里的东西如果没了,就要在外面的纸上画这个”——他指着数字的零——“画这个圈。所以不该有这么多。”

    埃马内兰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小傻瓜,钱和库存可不一样。涉及钱的时候,后面的零越多,钱袋就越重。”

    “但这——”奥诺鲁瓦捧着钱袋,觉得烫手至极,“我没有付出值得这么多的劳动,这、这都能买下一家店面了!”

    埃马内兰看看管家,管家摇头,二少爷随即转头说:“他说买不了。”

    “但——!”

    “但以单纯的帮忙拿东西来说,确实给得太多。”管家帮小孩子解释,“少爷,他会受惊也是理所当然。这么小的孩子拿这么多钱回去,会被怀疑偷窃的。”

    “可他有我的亲笔款单,还盖了福尔唐家的印章。”

    “那更容易招人嫉恨了。”花白胡子的管家很有经验地说,底下奥诺鲁瓦一个劲儿地点头,“这孩子的主人,这孩子的同伴怕是都会欺负他。”

    “嫉恨什么?”二少爷十分不屑,“他能拿这么多,是因为幸运地遇见了我嘛。”

    “‘幸运’正是招致嫉恨的根源啊。”管家摇头,埃马内兰也跟着摇头:“好嘛,从前天到今天,从女仆到你,净说一些我不懂的话。”

    “大人,”奥诺鲁瓦局促地开口,“管家大人说得没错。您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是这么多钱太容易被人怀疑。如果因此被主人开除,我、我家中,我实在没法找到其他的活计来补贴家里……”

    “那怎么办?”埃马内兰看看奥诺鲁瓦,望望管家,“钱都已经兑好了。”

    “如果能麻烦您再写一次款单——”

    “我不要。”二少爷断然拒绝,“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偏要给你这么多。”

    “大人……”奥诺鲁瓦急出了哭腔,“我实在不能丢掉那份工作,求求您……”

    “不不,我可不是要为难你!”埃马内兰对女人和小孩的眼泪从来没有抵抗力,赶紧停止恶趣味的胡扯:“我的意思是,总有其他办法好好奖赏你。比如,嗯,你把钱先存在我这里,一点一点往家里搬,怎么样呢?我去和你的雇主订点什么,每天你送过来,我赏给你些小钱不就合情合理,和家里也好交代。”

    奥诺鲁瓦明显放松许多:“您愿意为我这么做吗。可那意味着……您要花更多的钱……”

    埃马内兰又伸手拍他的脑袋:“哈哈,好说好说。”

    奥诺鲁瓦受雇的店家做日用品生意,卖一些餐巾香皂笔架茶杯之类的小玩意儿,倒是正合埃马内兰的消费习惯。店主得了大贵族的长期订单,惊喜之余也有些狐疑:自家货物的品质远没到可以为伯爵家供货的程度,而且为什么对方非指定这个小学徒送货不可。

    埃马内兰做轻佻状,答道:“因为是个好消遣啊。”

    店主自知贵族老爷们毋需为生计劳心费力,多数有些平民难以理解的奇怪爱好。不过奥诺鲁瓦瘦瘦小小,也不多话,怎么看也不像是能逗乐的角色。如此过了一段时日,店主还是放心不下,拉过小学徒隐晦地叮嘱:“你每次去送货时间都很长,福尔唐家的少爷没为难你吧。”

    奥诺鲁瓦哭笑不得:“没有没有,您放心吧。埃马内兰大人不了解平民百姓的生活,每次看见我总要问东问西,这才耽搁了时间。如果您希望我早点回来,下次我——”

    “那倒不用。”店主摆摆手,“没事就好。”店里会有大贵族的订单,全因富家少爷一时兴起。店主唯愿对方能长长久久地对小学徒感兴趣,创造更多财富才好——与奥诺鲁瓦带来的利润相比,他能提供的劳动力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一个人的幸运招人嫉恨,共同的幸运却是相关之人都不由自主维护的东西。

    奥诺鲁瓦在心中感慨,埃马内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怎么了?是太难了,还是我讲得不够清楚?”

    “没有,您讲得很明白。”奥诺鲁瓦即刻回神,在纸上演算一番后写下结果:“是这样吧。”

    “没错,真聪明!”二少爷拍拍手,“除法也没难住你啊。”

    “是大人教得好。”

    埃马内兰对恭维话照单全收,得意地点头:“我也觉得自己很有教人的天赋!”

    超出平常的送货时间,其实全用在了埃马内兰对奥诺鲁瓦的教学上。

    二少爷说要教小学徒算数和读写,也是出于热情上头,觉得把零当作“没有了”和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实在是天大的笑话。然而他散漫惯了,第四日起就觉得有些坚持不住,可看奥诺鲁瓦求知若渴的精神,又咬咬牙继续了下去——那孩子学会一点新知识时的高兴劲,竟然比获得赏钱时还要巨大;自己布置下去的作业,也是无论前一天有多少活都会好好地完成。

    埃马内兰从小一路被人求着追着念书习剑,一向认为学习是门苦差事。身为平民,身为孩子,天天为生计奔波劳碌,也算是早早就经历了人生之苦。可奥诺鲁瓦却把他眼中的两种苦一力扛下,而且对前者态度积极,对后者毫无抱怨,这真是让养尊处优的少爷啧啧称奇。日子既久,教授他人的满足感逐渐填补了少爷因得闲而空虚的内心,规律生活也大大减少了他惹是生非的概率。只是这类良行对于习惯了二少爷顽劣的福尔唐家人来说,不亚于世界末日、天地倒转——当福尔唐伯爵得空返家,发现小儿子没有在外乱跑而是坐在书桌前,真心有一瞬觉得孩子是被妖异附身了。

    “你在做什么?”伯爵站在门口问。

    “别烦我,正备课呢。”埃马内兰鼻梁上架着一副他淘来的金丝平光眼镜,神情专注,走笔如飞,“再难不住那小子,我的脸面就没处搁了。”

    “难住谁?”

    “诶呀,就说了别烦我——”埃马内兰猛然警醒,噌地站起来摘掉眼镜:“父、父亲!您回来啦。”

    “嗯。”伯爵威严地点点头,“你说备课——”

    “没事!什么都没有!父亲您饿了吗?我叫他们准备晚餐。”

    小儿子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让福尔唐伯爵心生疑窦,但比起逼问时常没个正形的埃马内兰,还是询问管家和仆人实情如何来得简单快捷。家主从善如流地被小儿子搀着进了餐厅,整个晚上都没再提过这件事。

    就在埃马内兰以为已成功地在父亲这边糊弄过去而安心时,前来汇帐的管家针对伯爵的询问道出了前因后果。

    “慨他人之慷。”伯爵先对小儿子恣意打赏的数额批评了一句,又露出略带欣慰的笑容:“不过,倒是成就了好事。只不过这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施舍穷人已是善举,他授人以渔,又因此主动翻书,我高兴还来不及。”

    陪在他身边核帐的总管也笑:“难保埃马内兰少爷只是不适应。”

    “不适应自己做好事?”

    “不适应和您分享自己正在做的事。”

    “也是。”伯爵敛了笑颜,微微叹气,“他们三个,都是如此。不知是长大了,还是……”

    剩下的话,伯爵隐去不愿说,汇帐的管家也顺势转移了话题:“那么老爷,这份订单——”

    “续下去吧。”伯爵挥手,“他能给自己找事做,我总是要支持的。”

    人生活得充实,日子也像过得格外快。

    埃马内兰翻翻钱袋,当日奥诺鲁瓦寄存在他这里的酬金已所剩无几,他的教学任务也即将因此解除——或许早就该解除了。对方聪慧机敏远超常人,年长他十二岁的二少爷早已接近知识枯竭。不学无术的本质一旦暴露,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地位难保不会动摇。只是——埃马内兰颠颠干瘪的钱袋——一想到自己不用再教孩子了,非但没有解除重担的轻松,反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明明自己最厌烦被单调繁琐的任务困住,可这份寂寞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与二少爷难得的伤感相对,今日来送货的奥诺鲁瓦却雀跃无比。

    “埃马内兰大人!”他远远就喊起来,“埃马内兰大人,埃马内兰大人!”

    孩子只是一叠声地叫,语气欢快,却不提为何。被唤到名字的二少爷跟着提高嗓音问一句:“怎么啦,这么高兴?”

    “埃马内兰大人!”奥诺鲁瓦跑起来,到他面前才将将刹住脚步,差点没栽到对方怀里。埃马内兰急忙扶住孩子的肩膀:“到底怎么了?”

    “我升职了!”小学徒抬起头,绿眼睛亮晶晶地闪耀着,“主、主人让我管帐了!”

    “噢?”

    “昨天主人在收货时,我看到货单上有一个地方不对。”奥诺鲁瓦稍微平复了喘息,跟埃马内兰解释,“如果按现在的供货频率和库存数量,到月底就会差上两天的货量,到时再调动恐怕会耽误订单,有损信誉。我说了之后,主人很惊异,他不知道我会做乘法除法。”

    “是嘛!”

    “他拿以前的账目来考我,我全都算对了!”小学徒笑眯了眼睛:“主人又让我核了这个月的库存和利润,找了几个需要修正的点出来之后,他就说我不用再搬货,可以专门做账房了!大人,账房的报酬,可比搬货送货的学徒多出好几倍呢!”

    “那可太好了呀!”埃马内兰揉着孩子的脑袋,“嘿,他也明白你是大材小用了!”

    “这都要感谢您。”奥诺鲁瓦就着对方的手低头,微微红了脸,“如果不是您一直耐心地教导我,我恐怕一辈子都只能靠自己的劳力赚一点微薄的糊口钱。”

    “谢我什么,是你聪明。”埃马内兰破天荒地没有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不过一个多月,算数和读写都和府里一直受教育的仆人们一样、不,或许比他们还要好了。”

    “可若不是您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我又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奥诺鲁瓦复又抬起头,“您的恩情,我今生都无以为报。”

    “嗐,说什么恩情,哪有那么夸张。”埃马内兰摸摸鼻子,心知最开始不过是同情心泛滥的一时兴起,绝非有什么施恩或栽培的意愿。今日孩子升职所获的酬劳,以他的家财来看实在是微不足道;但以他家族次子的身份再看,却又不得不感动于对方不满足于出身的上进心:他没有生就继承权,奥诺鲁瓦也没有。但在他抱怨着自己生为老二而选择随波逐流时,这个远比他年少、远比他贫穷、远比他条件受限的孩子,抓住了一切机会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并且,成功了。

    “记住,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埃马内兰一手拍着奥诺鲁瓦的肩膀,一手从怀中掏出干瘪的钱袋,“这里的每一枚金币,都不再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出的施舍,而是你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换来的。”

    小学徒抬眼看着钱袋,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大人,那里是不是没剩多少钱了。”

    “没剩多少。”埃马内兰倒出来袋中金币递给他,又抖了抖袋子,“看来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可以领到全部的报酬啦。”

    出乎他意料的是,奥诺鲁瓦全无方才诉说获升的喜悦,而是又露出了早前被自己刻意耍弄时那副要哭的神情。

    “我不能……再来找您了吗?”他声音颤抖地问。

    “再没找我的理由了呀。”埃马内兰答,“而且刚刚好,你也不再是送货的杂役,而是账房先生了。虽然父亲续了和你雇主的订单,但送货这种琐事,不会再落到你身上了吧。”

    “可……可我还有想向您学习的东西……!虽然一直占用着您的时间……”

    “我也愿意继续教你,可我能教的都已经教完了。”二少爷挠挠脸颊,露出苦笑:“诶呀,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很不爱念书,教你算数和读写已经用尽我的全部知识啦。”

    “总、总还会有其他的……”

    “没必要吧。”埃马内兰说,“最初安排订单和送货,不过是想把酬金合理地给你。现在任务达成,你也有了更好的职务,何必非来见我不可。”

    奥诺鲁瓦愣住了。

    是呀,最初不过是想为贵族少爷提东西换一点金币补贴家用。后来少爷善心大发,非但赏了一笔巨款、添了订单,又每天教授知识,最终让自己谋得报酬更丰厚的工作。他为自己做得已经远超单纯的一时冲动,自己还要继续恬不知耻地利用他的身份和好意吗。

    不,不是想利用他。而是,而是——

    埃马内兰又习惯性地抚摸他的头顶:“今天你受到赏识值得高兴,咱们就不提那些复杂难懂的东西,在这里坐着休息放松一会再回去吧。以后时时坐在店铺里摆弄账本记录,可就没有偷懒的时候啦。”

    他刚要抽走的手却被奥诺鲁瓦牢牢攥住了。

    ——而是说什么都不想离开这个善良的人,不愿就此切断这份珍贵的联系。

    “埃马内兰大人,我虽然会拼读了,敬语和书面功夫还很差,怕是招待不好来店的老爷们。我、我想厚着脸皮求您再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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