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28章 二十八身份
    伯爵即便归家,也要在盟友政敌间来来往往,很少得闲。今日他终于从连篇累牍的客套话中抽身出来,躲进书房喘了口气。

    福尔唐伯爵府邸的书房远比寻常人家的要阔大,几近于一个小型图书馆。其中除了设置有取书用的梯子,也有专门的仆人负责整理分类书籍。昔日,除他之外,伯爵夫人和阿图瓦雷尔也会来借书阅读。伯爵为避免正在读的书与妻儿的发生冲突,命人在书房内侧的门边设置了一本厚厚的记录册。纵然以福尔唐家的财力,一本书买三四份誊本也不在话下,但伯爵坚持贵族亦不可浪费,妻子和儿子也觉得这是与时常奔忙在外的家主产生联系的好办法。

    现在,伯爵夫人已故去八年,阿图瓦雷尔远在边境驻地。伯爵翻开借书记录,见上面最后一条赫然是亡妻在病中的字迹,登时感慨万千——妻子去世,长子在外,书房基本变回他一人独占,记录分享一事也就不再作数。只是没想到,她那么激烈和持久的怨与恨之外,为他而养成的习惯却至死也没能改变。

    伯爵继续向前翻,比妻子和他自己占比更高的是长子尚是少年时的字迹。继承人要读的书之外,也有很多是借来为伯爵夫人朗读用。有时书名和日期抄得潦草,像是急急写下便跑了出去;紧跟着的归还日期却又工整干净,想必是已稳妥地读完。其中间或一两条跳脱的稚嫩笔迹,自是出于埃马内兰——借的书也多是趣闻故事或诗集一类,想来前者是消遣,后者是拿去当情信抄了。

    伯爵不自觉地笑笑,一路将各色字迹和书名捋到了记录本的开头。

    第一条借书记录不是出自他,而也是阿图瓦雷尔。

    那时他还是新手父亲,得到一本精美的百科图册,立刻将其作为人生第一本书送给了儿子。阿图瓦雷尔才一岁多,话尚说不全,更别提认字了。不过他得了书时倒是很快乐,因为其中插图是罕见的彩色套印,栩栩如生,小孩子很喜欢。

    为此,他还被妻子好好数落了一番。就纸缘锋利割伤幼儿怎么办之类的琐事,夫妻二人也是各抒己见地争论了好一阵,直到乳母介入调停才罢休。

    “那就看看他几岁时能完整读下来。”年轻的伯爵赌气般就着儿子的小手攥住笔,东倒西歪地在记录册上写下书名和阿图瓦雷尔的名字,“今日就当是他借了书,待到读完了,由他自己写上归还日期。”

    妻子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你呀,着什么急呢。再急,孩子还是会按自己的步调成长呀。”

    是啊,那时在急什么呢。

    好像想一下子把整个世界都端到他面前,把什么好的、新奇的、稀罕的、有益的物事都一股脑地倾倒下去,只让最纯粹洁净的东西围绕着自己的珍宝。什么能让他欢笑,什么能让他欣喜,那份不知所措的父母心,有时甚至和爱恋或敬神类似——满是小心的试探,满是急切的奉献。而有了经验后,游刃有余便取代了惴惴和兴奋,也不知算是好还是不好。

    伯爵合上记录册,怀着寻旧的心思踱到书架前找那本长子的启蒙图册,却许久未得。

    “奇怪。”

    仆人知晓他重视书籍,未经允许绝不插手,即使书本需要重新整理或替换,也会提前向他报备,不至于让伯爵在需要的时候遍寻不着。

    但现在书架上有变动的,并不止那一本百科图册。

    福尔唐伯爵仔细审视藏书,发现历史类分区有几本没有按字母顺序排放,文学类干脆有一本直接放反了,经济类有两本的书脊突兀地支出来,博物学类露出一个空档。

    这个空档,八九不离十就是那本失踪的百科图册,而书房内这颠三倒四的还书方式,多半也是出自小儿子之手了。

    嫌疑人实在太好锁定:毕竟除了埃马内兰,府邸内根本没人敢在伯爵的书房乱拿乱放。

    伯爵不动声色。悄悄唤来仆人叮嘱他不要收拾书房后,他决定亲自蹲守一下小儿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埃马内兰大人,我读完了。”

    凉亭里,奥诺鲁瓦恭恭敬敬地递上百科图册和一沓写满了字的纸:“这是我的笔记。”

    “你还真是认真。”

    埃马内兰接过这一套物什,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小字,打个哆嗦:“给小孩子看的百科读本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因为,书写也是练习的过程,这本书又写得浅显有趣。”小学徒笑道:“而且写下来重要的部分,以后想要温习时就不用再麻烦您了。”

    “和之前那些比,感觉如何?”

    “之前的还是太难读懂。”奥诺鲁瓦诚实地承认,“以我现在的词汇量,想要理解内容很不容易。”

    “别说你,我看都犯困呢。”像验证自己的话一般,埃马内兰打了个哈欠,“你说喜欢这本,我心里就有数了。你现在的水平,和大哥六岁时差不多吧。”

    “您……”小学徒有点惊讶,“有兄长啊?”

    “有啊,否则也轮不到我来当个闲人。”埃马内兰摊手,“怎么,难道我很像个继承人?”

    “不,啊,并不是说您不适合……”奥诺鲁瓦看二少爷的脸色,觉得对方并不在意自己的否定,遂大着胆子说下去:“而是因为您很照顾我——很会照顾人,更像家中有弟妹的样子……”

    “哈!”埃马内兰高亢地笑了一声,“头一次有人这么说我!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这个亲哥哥虽然有弟弟,可我却没觉得他哪里会照顾人,起码没有照顾我。”

    “您是少爷,自有仆从们来侍候,不像平民家庭总是需要年长的看顾着年少的。”

    “也是哈。不过另一个却正相反,难道也是因为出身。”

    “另一个?”

    “没事没事,我自言自语。”埃马内兰打个哈哈岔开话题,将手中的笔记递还给小学徒:“下一本想读什么?”

    隔了一日,伯爵发现失踪的百科图册回到了原位,取而代之不见的是历史类的一本童书。

    那本书是伊修加德正教修编,用易懂的行文和生动的版画描绘了国父托尔丹和其十二骑士受领战女神哈罗妮的神启,向神意之地进行大远征以及迎战邪龙尼德霍格的故事。这本书伯爵小时候也看过,大抵算得上是伊修加德内流传最广、印刷量最大、读者最多的书籍之一,几乎所有人对千年圣战的认识最初都是从中而来。

    他心里隐隐有了计较,决定继续静观其变。

    逐渐地,被取走又归还的书脱离了少儿阅读的范畴,向专业区间移动。还回来的书中偶尔会夹着写在废纸背面只言片语的读后感——字迹稚嫩,见解却多有犀利之处。一些从平民出发的切入点,甚至是贵族出身的福尔唐伯爵想都没想到过的。

    伯爵读着笔记,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

    真不知道是高兴于小儿子找到一个少年益友,还是欣喜于看到新鲜又切实的思考方向。伯爵每每翻看读后感,甚至渐渐感到有种交到笔友的趣味在其中。他向来爱惜有能之士,欣赏之情逐日累加,结识之意也就愈发迫切。

    “所以说,也该把这位小朋友介绍给父亲了吧。”

    埃马内兰正坐在梯子上把手中的书往书架里塞,闻言差点大头朝下栽下去:“父、父亲!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还有您是怎么发现的?”

    伯爵抬了一下下巴:“照你这个还书方式,不发现才比较困难。借书还书要好好做记录,小时候你还照做,最近真是放肆了。”

    “因为母亲和大哥……您也总在外……”埃马内兰赶忙爬下梯子,小心观察父亲的脸色:“您、您没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未经您的允许随便把书借出去……”

    “那么,为什么不事先获得我的允许。”

    “呃……因为、因为出借的对象……”

    埃马内兰支吾了一阵,补全了后半句:“不是贵族。”

    伯爵愣了一下:“这和我允许与否有什么关系?”

    埃马内兰也愣了:“咦?诶?啊?”

    “固然此前只有家里人来取书,但若你想要转借给他人,只要能做好记录、保持整洁,我不介意对方的出身如何。”

    “是哦。”二少爷晃晃脑袋,“奇怪,父亲一向待平民很好,我怎么会把这点忘了。”

    伯爵哭笑不得:“我要生气,也是气你把书放得乱七八糟,同你转借的对象无关。”

    “啊!”埃马内兰直接忽略了父亲对他的抱怨:“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想起来我为什么要瞒着您。”埃马内兰右拳砸进左掌,“因为他很怕您啊。”

    “什——”

    “平民买不起书,可能就觉得拥有书籍也是贵族特权的一环吧。所以他只敢偷偷问我借,不敢让您知道呢。话又说回来,他也不知道我的书也是从这里拿,还以为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伯爵纵是习惯小儿子的颠三倒四,对这莫名其妙的陈情还是颇感不满:“停。你从头说。”

    埃马内兰看着伯爵坐下,开口:“父亲还记得奥诺鲁瓦·邦拉尔杜瓦吗。”

    小学徒快要被吓死了。

    和埃马内兰认识以来,他不是没进过福尔唐伯爵府邸。只是那是冬天不好在外听二少爷讲课,且因为怕弄脏华贵的地毯,他从来都止步于仆人活动的后回廊,说什么也不肯踏进府邸中心一步。虽幸运受教,他心里还是有着很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觉得要置身其中则必须有一个资格,或天生高贵,或作为随从。不是他的,不能碰触。不愿白日做梦之外,也像是在隐隐担忧求之而不得的巨大失落。

    现在他却站在伯爵府邸的书房,福尔唐伯爵的正对面,身后是献宝一般聒噪着自己有多么天资聪颖的埃马内兰。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今天他来还书时,二少爷用一句“父亲想要见你”就轻易地对他施展了定身术。小孩子向来聪敏的脑子立时丧失思考能力,被埃马内兰连拖带拽地呈到伯爵面前时仍呆若木鸡。二少爷对他的夸赞他充耳不闻,满心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贵族老爷们肯定是不愿珍贵的书籍被贫苦人的脏手碰。就算书是埃马内兰大人的私物,有关贵族的脸面,福尔唐伯爵大人自然也不会高兴。

    “奥诺鲁瓦。”埃马内兰的赞美告一段落,转向小学徒:“其实我借你的书都是父亲所有。”

    男孩猛烈地晃了一下,差点跌在地上。二少爷赶紧捞住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都是我不好!这件事和埃马内兰大人无关!碍于我的苦苦哀求,埃马内兰大人才动了您的藏书!”

    “啊?”二少爷没等来小学徒对书籍原主的感谢,倒是被突如其来的请罪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说什么,却看见父亲抬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你是说,埃马内兰本无意借你书读。”

    阔大的书桌之后,福尔唐伯爵威严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但奥诺鲁瓦认定贵族老爷

    已在暴怒边缘,赶紧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埃马内兰大人先前多给了许多赏钱,又屈尊降贵教导我算数和读写,我却贪心不足,不自量力地动了伯爵大人的藏书。”

    “喂喂,话可不是这么说。”二少爷不满,“动也是我动的,我要是不动,你还能逼我不成。”

    “书放在家里,自然是由埃马内兰拿出去交予你。”伯爵道,“如此显而易见,你为何还要强调自己的主动。”

    “可如果不是我提出,埃马内兰大人绝对不会做这件事!”小学徒微微提高了声音,“责任自然全都在我。”

    “即是说,若非你的请求,埃马内兰不会主动怜惜平民了?”

    “我怎么觉得父亲在拐着弯地数落我……”二少爷喃喃自语,身前奥诺鲁瓦急急分辨:“不是的!我获升了账房,本来已经再没有和埃马内兰大人见面的理由,但我实在是……还想留在他身边,才请求他借书给我。”

    “诶?”埃马内兰呆然,“不是反过来吗?”

    “噢。”伯爵倾身,颇为玩味地十指交叠,将两肘支在书桌上:“这又是为何?我已命管家与你的雇主续约订单,而你也脱离了最低等的劳役,该是再没有见他的必要。难道说……还想从他身上获得更多好处?”

    “奥诺鲁瓦要是这种人,最开始我给他赏钱时他就直接照单全收了。”埃马内兰先出声辨驳了一句,岂料小学徒却低着头说:“是。”

    “看吧——诶,你说是?”

    “我想继续留在埃马内兰大人身边,自然是为满足我自己的私心。”奥诺鲁瓦缓缓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要说一切与金钱无关,就太虚伪了。正是埃马内兰大人所授让我得以获升。但那之后我却发现,让我开心的不是终于可以摆脱生活在底层的命运,而是我获得的一切地与埃马内兰大人的帮助息息相关。伯爵大人,”他直视着福尔唐伯爵的双目,“其中他没有获得丝毫利益,还由衷地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微不足道的进步而感到高兴,这、这正诉说了他的品格。”

    “可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埃马内兰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换谁有钱有闲都会这么做。”

    奥诺鲁瓦依旧看着伯爵:“不是的。伯爵大人。光是把助人看作理所当然,已经是最高尚不过了。”

    “这我倒是赞同。”福尔唐伯爵露出微笑,换成放松的坐姿,“而且毋需担忧,我没有要处罚埃马内兰的意思。儿子有心成就好事,做父亲的哪有拖他后腿的道理。他还书还得马虎,你对书籍的爱护却显而易见,这样的孩子,我不会惩罚,反倒要表扬才是。”

    奥诺鲁瓦怔住了:“伯爵大人……”

    “父亲刚刚在吓你,真是恶趣味。”埃马内兰打趣一句,受伯爵一瞪,立刻立正站好:“总之,父亲是看了你夹在书中的笔记,觉得你是可造之材呢。怎么样,想不想去真正地念念书,当个学者什么的?”

    福尔唐伯爵微微颔首:“自然,一切费用都由福尔唐家承担。”

    小学徒的嘴缓缓张开,半天合不上。

    “可、可是,”他在受惊到狂喜的转变中逐渐清醒过来,“可我的父母已经和雇主签过了合同,直到出师之前我都要在宝杖大街工作……”

    “那种学徒出师之后也只是个店员啦,哪里比得上学者风光。”埃马内兰不以为意,遭到伯爵一声呵斥:“无论如何,合约总是要遵守,但这其中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交付合同约定的解约金即可。当然,福尔唐家也会满足这部分的需求。”

    “咦,可……”

    “别‘可’啦,赶紧答应下来!”埃马内兰捅他,“和赏钱不一样,这份‘一个人的幸运’,可是只有你这种聪明人才能有的,别人再怎么羡慕嫉妒都拿不到噢!”

    小学徒看着含笑的福尔唐伯爵,仍反应不过来似地缓慢开口:“感、感谢伯爵大人的美意……”

    “那么,我这就差管家与你回一下店铺,办理解约手续——”

    “伯爵大人!”奥诺鲁瓦突然又口齿清晰了,“可还是容我拒绝!”

    几日后,福尔唐伯爵府邸。

    “好了吗?”埃马内兰站在门外问。

    “好了,埃马内兰大人。”

    边应声边走出来的,是一身随从装束、腼腆地笑着的奥诺鲁瓦。

    “嚯,这不是很像样嘛!”二少爷扶着男孩的肩膀让他转了一圈,“好好穿上衣服之后,倒不像学徒,而是个小少爷了。”

    奥诺鲁瓦行了个礼:“您过奖。”

    埃马内兰玩笑地回他:“你谦虚。来,我带你逛逛福尔唐宅邸——这以后可是你的工作场所,可不许再说什么身份低微不敢入内了啊。”

    “好的。”前学徒——现福尔唐家二少爷的随侍奥诺鲁瓦,跟随新主人迈开了脚步。

    “你拒绝父亲时,我真是急死了,心说你一向聪明,怎么突然间这样不开窍,没想到你是想来做我的随从。”埃马内兰边走边说,“跟着我,父亲肯定要觉得大材小用、浪费人才啦。”

    “伯爵大人没有这么想。”奥诺鲁瓦为跟上二少爷的步速,小跑了起来,“他说尊重我的一切决定,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

    “怎么讲?”

    “也有将好意和上位作为压力来挟制他人的情况。”随从仰头说,“可伯爵大人却没有强迫我。他说我有衷心想要追随、想要侍奉的人,这很好,心之所求,即是我自己的志向,无分高下,更不容他人置喙。”

    埃马内兰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接过话题:“什么不强迫人呀,父亲可总爱说着是为我好,逼我坐着念书呢。”

    奥诺鲁瓦笑出声来:“埃马内兰大人,这个和那个不一样啦。”

    “说到念书,”二少爷双手按下把手,推开书房的大门,“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是……”

    “父亲将书房开放给府邸的所有人了。任何想要借书的人,无论老爷少爷还是仆从,只要留下记录,都可以有两周的时间去读。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喏,这儿还有字典。”

    “伯爵大人真的是……”

    奥诺鲁瓦按着胸口,又流露出一点哭腔,“真的是……我该如何感激才好……”

    “在感激之前,有个错误你可得先改掉不可。”

    “埃马内兰大人?”

    “停,不是‘大人’。”埃马内兰揉揉小随从的脑袋,“该改口叫‘少爷’啦。”

    奥诺鲁瓦的眼睛睁大,转瞬又笑弯:“嗯!埃马内兰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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