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小小喜剧迎来结局时，阿图瓦雷尔正全神贯注地听取下属的汇报。
他现在驻守的地方叫做枭巢营地，位于库尔札斯东部低地，与格里达尼亚的北方边界紧紧相连。此间气候和植被与黑衣森林类似，地势上则多有起伏。广袤的山野林间居住着为数众多的猫头鹰，夜晚到来时常能听见它们的鸣叫，枭巢因此而得名。
受地理条件所限，枭巢的耕地较少，居民多以采伐狩猎为生。此地作为连通格里达尼亚与库尔札斯中央地区的门户，总有人来来往往，和常年处于锁闭状态的皇都呈现截然相反的热闹。
库尔札斯中央地区岩石品质优异，在惯造石建的伊修加德备受青睐。四大家族之中，泽梅尔家最长于建设，往来枭巢获取木材的建筑匠师们也是络绎不绝。十四年前，开采石料的匠人们偶然发现山体中一处天然洞窟，当时的家主、著名建筑家塔雷松·德·泽梅尔亲自勘测后，决定利用其天成的曲折和阔大，开发成对龙要塞。
与美好的预期相对，泽梅尔要塞的开发像是遭受诅咒了一般灾祸重重。
筹备建设初期，泽梅尔家族内部就有人大唱反对论调，认为洞窟空间虽大，但不见天日，并不适于驻兵。前伯爵则以芬戴尔被邪龙及其眷属彻底摧毁为例，力陈洞窟防空职能的重要，一意推进建设计划，在无法获得家族旁系经济支援的情况下甚至动用了自己的私产。然而开发途中，伊修加德先后遭遇前教皇崩逝和加入艾欧泽亚城邦军事同盟迎击加雷马帝国。动荡的时局里，一切后勤力量都以战场为最优先，泽梅尔要塞所需的资财出现了严重不足，不得不暂停建设。
待到退出同盟、境外战力收归本土后，泽梅尔要塞项目终于得以重启。但很快，噩耗又一次传来：洞窟深处出现妖异石像鬼，毫无防备的工匠们死伤惨重，要塞工程不得不再一次无限期中断。这一次的失态对泽梅尔家族打击巨大：投入的资金无法收回的同时，还损失了大量珍贵的业者，一时间针对当初力主建设的前伯爵的负/面/评/论铺天盖地。
在如此的声浪中，前泽梅尔伯爵引咎让位，自此从政坛上消声觅迹。不过也有传言说，前伯爵退位并非自愿，而是受长子胁迫。
谣言种种，不一而足，然而泽梅尔要塞带来的厄运却没有随责任人的离开而消失——现在阿图瓦雷尔听取的侦查结果，正是针对这被诅咒的洞窟。
“加雷马帝国军人？”年轻的指挥官重复一遍，“能确定吗？”
“确定。”下属面色沉重地答道，“前方侦查的战士也很震惊。泽梅尔要塞位置十分隐蔽不说，内部也是危险重重，然而对方却能够安全出入，且时常往来。”
“像是对路线有所了解。”阿图瓦雷尔用自己的推断接上下属的陈述，“那其中有没有熟悉的面孔？”
“全体身着加雷马帝国军装，但……”
“改头换面，也并不难。”指挥官低头思索，“要塞的建设是泽梅尔家力主，这么说来……”
“他们卖国求荣？”阿图瓦雷尔身边，一位面孔稚嫩、横眉怒目的青年骑士接道。
“贝尔蒙特，判断下得太早了。”指挥官说，继而转向汇报的下属：“这件事，尤埃尔默里克阁下知道吗？”
“狄兰达尔家亦有骑兵时时监控领地的异动，尤埃尔默里克阁下应该也收到了报告。”
“那么，我们先静观其变。”阿图瓦雷尔沉吟一下，下达指令：“事端出自泽梅尔要塞，由身为盟友的狄兰达尔家出面更加合适。”
“长官，我们不借机卖他们一个人情吗？”贝尔蒙特问。
“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指挥官耐心对副手加以解释：“我方首先提及，接受与否的主动权就在他们手中；而待到对方向我方求援，提供与否的主动权就在我们了。”
“当然，这些判断都非定式。若时局紧张亟待救援，切记以保证平民安全为先，不必思考其他。”阿图瓦雷尔继续道，“现在加雷马帝国兵尚未与我方交火，有些事情就必须通过上方推进，不可妄动。否则非但不是帮忙，还会产生干涉别家领地的嫌隙。”
贝尔蒙特耸耸肩：“政治制衡，是吧。真是麻烦。”
阿图瓦雷尔笑笑：“我也不喜欢这么拐弯抹角，但纪律和秩序确有必要。”
指挥官转身回到桌前，很快地写了一封信交予下属：“去向家主汇报吧——贝尔蒙特，”他看向副指挥官，“以防万一，我们也准备一下。”
福尔唐伯爵接到长子的亲笔信不久，泽梅尔要塞的冲突急转直下。
得到盟友消息的泽梅尔家以最快速度派遣了骑兵驱逐入侵的帝国兵，惯于以长/枪长剑对战龙族的战士们在加雷马帝国的炮火面前却节节败退：泽梅尔要塞内部曲折封闭的环境不适于布置大型兵阵，倒是为单兵作战提供了便利——这正是专精于科技的加雷马帝国所长。一人即可操纵、能提供居高临下视角的魔导兵器，可随身携带、远程攻击的火/枪，其威力之猛，远非盾牌和肉身能够抵挡。
驱逐不成，反被击退到要塞之外。以泽梅尔为名的要塞却无法再掌握在泽梅尔手中，如此失态，在最重武勋的伊修加德比之当初石匠们的惨亡更甚。败绩让泽梅尔伯爵在盟友政敌之前颜面尽失，不由得再一次在心底埋怨这个父亲一力开发的诅咒洞窟。
“当务之急，还应以夺还要塞为最优先。”泽梅尔伯爵不得不低了头，“以泽梅尔自家的兵力，实在难敌加雷马帝国。恳请诸位以国为先，出力襄助。”
埃德蒙和博朗杜安交换一个眼神，有志一同地沉默不语。
帮是一定会帮——毕竟国境线已被敌国打开，唯有领土完整做前提，才有家族间的权力制衡。但是到什么程度时再出手相助，对于现在势弱的福尔唐艾因哈特联盟来说也格外重要。泽梅尔伯爵口称自家兵力不足，这话也许可以用来构建舆论，但伯爵们都清楚，没人会把所有骑兵都投入到应对帝国上。主力和真正的精锐，都在集中备战已经苏醒的尼德霍格和其眷属。伊修加德称对龙战争为“圣战”，一切其他的战斗与牺牲，都是非必要且无法名留青史的。没有名利上的好处，自然也无人愿意让自家宝贵的战力无谓丧命。
低低头就想哄别家的骑兵来为他们的过失卖命，世上可没这么便宜的买卖。
埃德蒙和博朗杜安的犹豫也在泽梅尔伯爵的意料之内。
“留下这么一个易守难攻的短板，实在不是当初建设要塞的初衷，父亲引咎退位之后，我也一直想要找机会作出补偿。”泽梅尔伯爵表现出谦恭的态度，“此事正是我们管理能力不足的明证。我决定……待事件平息后，泽梅尔家将放弃对库尔札斯中央高地的管理权。”
库尔札斯中央高地作为连通摩杜纳、格里达尼亚以及皇都伊修加德的中心，历来由四大家族分而治之。建国史中，国父托尔丹带领精灵族人们按战神哈罗妮的神启指引所抵达的地方，正是位于中央高地的神意之地。那片土地在政治军事上的地位如何之高且不提，光以宗教意义来说，就不可轻易放弃。现下泽梅尔伯爵让步之大，无异于在说从此伊修加德的门脸只余三大家族，再无泽梅尔。
埃德蒙和博朗杜安的震惊之外，作为盟友的狄兰达尔伯爵保持了冷静。
泽梅尔伯爵此刻的提议是与他商易过后才提出的，因此现下的惊爆发言并不让他意外。泽梅尔家向来不以领地众多为长，但实力却从未因此削弱分毫——这个家族在建筑业处于绝对权威地位，伊修加德几乎所有要塞都是泽梅尔建筑师的手笔。蒙昧年代中，土地承载着居民和粮食，是最为贵重的财产，不会轻易脱手；而现在时代已变，知识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让出一块领地根本无所谓，只要筑城技术仍被泽梅尔家垄断，往后还有他们再低头相求的时候。
何况还有兵强马壮的盟友狄兰达尔家驻守在占星台和枭巢，这一点退让，着实算不得什么。
泽梅尔伯爵望向狄兰达尔伯爵，视线对上后暗自点了下头。
筹码已摆上桌，取或不取，已不在他。
枭巢营地，阿图瓦雷尔站在门外仰望天空。
卫月散发着不祥的红光，高悬在他头顶。这一异动他也上报过，但想必以其抬头能见的程度，相同的汇报一定已经堆满了教皇厅和福尔唐伯爵的桌前。卫月——月神梅茵菲娜的守卫，自古以来就伴在月亮左近，光芒暗淡，若隐若现。十年前，卫月曾有过一次剧烈的闪光，让当时目击到的人纷纷引为神启，倒地跪拜。然而这惊天一闪随即被艾欧泽亚军事同盟和加雷马帝国的开战覆盖过去，渐渐被永远以对龙战争为先的伊修加德人所遗忘。
近期，卫月突然发出红色的光辉，且不似十年前的一瞬，此次的发光在白天亦可见，并一直持续到现在。异象先在诸城邦引发了恐慌，但很快地，人们发现卫月除了变红之外，短期内没对生活造成直接的影响。至于长期——按阿德内尔占星台给出的说法是：暂未认定。
如此，宗教氛围浓郁的伊修加德民间很快产生了“卫月为守护梅茵菲娜而浴血”的传言。正教以战神哈罗妮为尊，战神哈罗妮又与月神梅茵菲娜共同建造了圣战亡者灵魂归处的冰天宫，这一关联让卫月浴血说很快被正教信众所接受，并认定“卫月浴血”是持续千年的龙诗战争即将迎来终焉的预言。
预言要成立，还不是得靠战士舍身。卫月可不会替伊修加德尽诛龙族。
传言一类，年轻的指挥官听过就算，不会尽信。生长在手握实权的大贵族之家，他早就明白上位者不会将一切真相告知平民百姓。维/稳，永远排在一切决议之前。即使卫月变红真的有害，为不让民众陷入恐慌造成混乱，占星台或教皇厅能给出的说法，永远都只能是“暂未认定”。
“长官。”贝尔蒙特走过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阿图瓦雷尔收回投向卫月的目光，对副手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营地门口：日前四大家族的家主就丢失泽梅尔要塞一事进行商讨，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是指令回传的日子。
“夺还是必然，只是不知道作战计划如何安排。看情势，指挥多半是尤埃尔默里克阁下。”他说，“那个人倒是狄兰达尔家难得的赤诚公允之士，在他麾下应该不会难过。”
“是啊，”贝尔蒙特应道，“也算是不得不襄助泽梅尔家的难得慰藉了。”
主从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这个话题暂且按下不表。贝尔蒙特向阿图瓦雷尔汇报了连队的备战情况后，又就卫月的变化和上司聊了几句。闲谈间，远处有陆行鸟的叫声传来，在夜晚猫头鹰鸣叫的衬托中格外明显。二人随即一齐走向营地门口，不多时，传信的骑兵就在他们面前勒鸟：“阿图瓦雷尔阁下，贝尔蒙特阁下。”
“幸苦你了。”指挥官帮他牵住坐骑，骑兵跳下来，先行了礼，再将口袋中加盖了福尔唐家徽火漆的信函双手奉上。
贝尔蒙特接过长官手中缰绳，看着对方拆开信件快速读完，等待来自家主的命令。
只是他等了好一会都不见上司开口。一页纸让年轻的指挥官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仍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样子。
“长官，”贝尔蒙特耐性不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是要夺还泽梅尔要塞吗？”
“……是的。”
“意料之中。”他评价一句，继续问道：“那么负责人是尤埃尔默里克阁下吗？”
“……是我。”
“果然——诶？”
阿图瓦雷尔从父亲的亲笔中抬头，看向副官的眼中也满是不可思议。
“负责夺回泽梅尔要塞作战的指挥官，是我。”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