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30章 三十视线
    枭巢营地里比以往多了许多身着链甲、全副武装的骑兵。

    除身负独角兽盾牌的福尔唐家骑兵外,佩有蔷薇、金钟与城堡家徽的战士们亦混杂其中。这是一场四大家族联合运作的夺还战,各家族的分队员们将由队长带领,向各自家族的指挥官汇报,再由指挥官们统一从总指挥官那里接受命令。

    骑兵们全都佩戴面盔,严密地遮盖着头部,唯有盾牌与链甲能彰显出家族之别。大敌当前,友军中尽是陌生面孔,各队之中都有不信与不安的情绪在悄悄蔓延。夺还战并非对抗龙族,这亦表明即便大胜而归,封赏也远不如身在对龙一线的其他同僚们。况且能不能胜还要另说——这次的总指挥官,年纪尚轻之外,指挥联合作战也是头一回。

    他们能不能再回到他们至亲至爱身边,全倚仗他的判断。总指挥官肩上担着的,是一个个沉甸甸的生命与翘首期盼的家庭。如此的压力之外,还有福尔唐艾因哈特联盟与泽梅尔狄兰达尔联盟的审视——他们都在看着、等着,看未来的盟友有没有与他名头相称的能力,等今后的政敌暴露出弱点与把柄。

    指挥权能够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不知是出于福尔唐伯爵对继承人与驻地指挥官的信任,还是以赋予他功绩作为福尔唐艾因哈特联盟驰援泽梅尔的条件之一,抑或是泽梅尔狄兰达尔联盟坚决不肯用自家指挥官冒险也未可知。因由究竟如何,也是骑兵们在紧张备战之余闲话的主题。

    “虽然我们和福尔唐家是盟友,我还是觉得这是福尔唐伯爵为继承人特意安排的立功机会。”

    艾因哈特家的临时营地里,休息的骑兵们正在谈论此事。

    “福尔唐伯爵把要塞夺还看得太轻了吧。泽梅尔先惨败而归,已经说明里面不是什么容易应对的敌人。让从没有过经验的人来指挥,我觉得不明智。”

    “即使败了,有泽梅尔的前车之鉴,对于总指挥官的名誉来说也不算什么大损失。上位者的命有下属来保,上位者的功绩有下属的命来堆,对福尔唐伯爵和他的继承人来说,真是只赚不赔。”

    “倒也不好说。泽梅尔长于对龙作战,对人的战绩并不多,也许福尔唐伯爵希望指挥官能跳出固有思维,用新战术取胜。”

    “要按你这么说,战场上活得最久的都是新兵了。可事实却永远是新人死得最多。”

    “新人,你怎么看。”一位年长者闻言,捣了捣身边人。

    那人似乎没有跟上前辈战友们的对话,受这一捣才猛然警醒:“……呃,谁也都不是一开始就有经验……”

    “对他们来说是经验,对我们来说却是自己的性命。”

    “所以大家都削减脑袋往上爬呢。”

    “那也比不上命好,一出生就在顶点。”

    “这就叫幸运嘛。”

    “羡慕吗。”

    “羡慕也没用,还不如祈求哈罗妮庇佑,让我们平安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是啊,要是死在圣战以外的战斗里,那就太不值了。”

    “可是万一我们败了,泽梅尔要塞又该怎么办?”

    “和谈?”

    “加雷马帝国称我们为蛮族,战力又占优,怎么可能和谈。”

    “只能由教皇厅派遣神殿骑士团了吧。”

    “那对于福尔唐家、甚至我们的联盟来说岂不是大失态。”

    “芬戴尔,再加上陛下出身对立方,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难保泽梅尔和狄兰达尔正乐见。”

    “一帮混蛋,又让我们卖命,又盼我们出丑!”

    “要应对加雷马帝国和妖异之外,还得提防政敌的捣乱,真是难搞。”

    “战神哈罗妮,请保佑您虔诚的信徒。”

    零碎的私语逐渐汇聚成整齐的低声祈祷,骑兵们随后三三两两地离开篝火,回到自己的营中准备就寝。

    刚刚的新兵在进到帐篷后脱掉面盔,露出一头银蓝色的短发。

    和他共用生活空间的艾因哈特骑兵之一打趣道:“在友军里当间谍的感觉怎么样?”

    “非常紧张!简直像在敌军中,虽然我没真的潜入敌方过。”

    “总要比在自家队伍里放松些。”

    “是。不然……被认出来的话,真不好解释。”

    面盔闷热,银发青年擦了一下额头流下的汗,眨了眨与先前话题中总指挥官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

    让奥尔什方秘密参加联合作战,是福尔唐伯爵的授意。

    说是授意,用“派遣”似乎更为妥当。但相较于命令,从父亲角度出发的情感又远多于家主。此次夺还作战就近调动四大家族在库尔札斯东部低地的边境驻军,属于中央高地驻军的巨龙首营地不在召集范围内,征调已担任小队长的奥尔什方等于是连队异动,一定会在政敌那边落下话柄。可是,这个机会实在难得。

    “我不明白。”被家主召回伯爵府的银发青年一脸困惑,“如果是兵力不足,我个人能做出的补正是否……”

    伯爵坐在书桌后,答道:“不足与否,还要等各连队集合后的回报。但这个安排,不为取胜,只为——”

    他顿了一下:“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出口的了。是为了你们。”

    “……我们?”

    “你和阿图瓦雷尔。”

    眼见儿子面上不解更深,伯爵苦笑着站了起来。

    “奥尔什方,我不会永远都是福尔唐家的家主。”

    再不甘心,也得面对衰老的事实。连年不断的战争、名门大族的压力、政敌之间的牵制,国事家事,样样都摧人身心。孩子们都是很好的孩子,但这份好在将来他离世后无法放在彼此身上,家族的存续立时将陷入危机。两个有能的年轻人,耽于上一辈的过往而离心离德、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力量,对于他们来说也将是一生的遗憾。

    “——可我永远都是你们的父亲。”

    子女间的隔阂,不由父母来消弭,又该交给谁呢?他们只有——只剩自己这一名长辈了。

    “现在才来说这种话,是显得有些晚了吧。可最近受一位小朋友的启发,我觉得再晚也总比瞻前顾后、踟蹰着不肯踏出改变的一步要好。你的母亲和他的母亲,我都辜负了。对于逝者,再多的道歉和补偿也是无用。但是,”他转头看着奥尔什方,“你们的路还很长,远比我剩下的路要长。父母无法陪你们走完一生,兄弟可以。”

    “以前我想,待他继任家主,而你身为家族骑士,总是有再相互亲近的机会。可是这几年,我看着你们在离家后愈发远离彼此,想法也逐渐变了。”

    伯爵走近儿子:“隔阂的起因在我,我却意味期望着你们能够自行化解,这不叫对你们有信心,而是我依旧在逃避,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失。”

    奥尔什方有些慌张地摆手:“父亲,我和母亲都没有——”

    “你们没有,不等于我不必这么认为。”福尔唐伯爵微笑,“我一向教导你们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在自己身上却反过来,作为父亲、作为家主,都太不像话了。”

    银发青年放下手,站直了身子。

    对于伯爵的自律与身先士卒,他一向怀有极大的敬意。此番父亲放下上位者与长辈的自尊向他承认自身的错误与软弱,更说明了他品格的高尚。这份坦诚,值得十二万分的尊重。

    青年的精神受到震动之余,心底又涌出了不忍。

    父亲老了。

    坐着的时候还没有感到,伯爵站起来望向他时,奥尔什方才恍然察觉自己已不必再抬头仰视对方。在巨龙首营地,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骑兵不在少数,一致的成长区间内,变化也变得不易觉察。

    但算算年龄,福尔唐伯爵也已年过半百。纵然精灵族人普遍长寿,他最富有精力的时期也已经过去了。生命的弧度日渐向下,对于血亲未来的忧虑也随之加倍——并非不信,而是不舍。亲子的位置无法逆转,自孩子降生起孕育出的担忧与爱护,将持续到双亲生命的终结。

    “在要求阿图瓦雷尔之前先要求你,也是很不公吧。”

    福尔唐伯爵打断了儿子的沉思,再次开口,“但身为父亲,你们的性格、长处与短处,我看得比谁都清楚。你思维柔软,懂得体谅,适应性也强;他和你相比,却是太过执拗倔强。这点在自控与追求目标上是有利,但有时也会因情况而将自己逼入死路。”

    伯爵苦笑一下,“我不愿这么说,可他母亲的病,心理因素占了主因。父母的性格缺陷,会由子女继承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治军方面,听说他尽心尽力,很受拥簇;可他对家事,唉,你就算近几年没有见到他,也总还记得先前是怎样吧。”

    “……是。”

    “我能当上家主,并不是我个人的能力多么出众,而是我为承担这个职责而生。菲尔米安和诸多仆从、领地的诸位指挥官们、战士和居民,这些人的支持才是维系福尔唐家的根本。否则只我一个,又哪里能够成‘家’呢。福尔唐家,将来也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重担和荣耀,所以,不能让他自绝于家人。”

    “是。”

    “现在他仍拒绝和我交流,我也就只能先从你这边入手了。但你必须要明白,这不是他的错。”伯爵仰头,“生在这个位置会有什么样的压力和限制,我最清楚不过,可你不一定会理解。”

    “这么说来,您希望我参与夺还战的用意是……”

    “你去好好看看他。”

    福尔唐伯爵再次直视儿子:“抛开你们之前的一切,只用旁观者的目光好好看一看,看看他的品格,他肩负的东西,看他是否值得你追随。你若不真正认可他,只是不得不听命于我,那么我一旦离世,你们也不会有真正的‘以后’可言。”

    给自己机会以顺应本心,正是父亲的体贴吧。

    奥尔什方躺在行军床上想。突然面对相互隔绝多年的异母兄弟,不但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也会影响对方的状态。当下的头号要紧,仍旧是夺还被加雷马帝国军人占据的泽梅尔要塞。

    但,不能用“当下”为借口,来逃避“将来”。

    将来……

    人人都希望将来战争可以结束,饥寒可以消失,生活幸福快乐。然而将来蕴藏的,就仅仅是希望吗?父亲对“将来”的假设,可是构建在他死亡的假设之上——真是让人讨厌又不得不面对的将来啊。

    青年忍不住小小地委屈了一下。像每一个难过又试图压抑的孩子般,他悄悄把被子拉过了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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