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初现时，四大家族联军已成功夺回了泽梅尔要塞的正门，开始构筑防御军事。
目前为止的成果全在计划之内，年轻的总指挥官却没有被一时优势冲昏头脑。侦查部队始终没能找到泽梅尔要塞另外被开辟的出入口，泽梅尔与狄兰达尔家也没有内鬼现身的迹象。这些之外，还有自最初接到报告起就横亘在他心头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为什么帝国选择这里，为什么是泽梅尔要塞。
如果入侵是主要目的，拥有强大飞空艇技术的帝国大可不必如此曲折地占据一个废弃要塞。敌方选择潜入也是存了避战之意，那么他们的意图并不是挑起战端以侵蚀伊修加德的领土，而只在这个要塞本身。
泽梅尔要塞里有什么？
天然洞窟、虚无界裂缝、妖异、石料、地下水源，和属性水晶。
如果从资源角度出发，属性水晶是极具价值的矿藏，引来他国觊觎无可厚非。可是帝国人出于自身所限，根本无法直接使用充满以太的水晶才对。
那么，是想利用水晶成其他事吗？
一五六二年的银泪湖之战后，艾欧泽亚的蛮族们相继用属性水晶召唤蛮神，对人身与国家的安全造成极大威胁。伊修加德正教独信战争女神哈罗妮，一切信仰都会被教皇厅认定为异端，派遣审问官与神殿骑士进行驱逐歼灭，因此本国内尚未听闻有蛮神召唤事件。但库尔札斯地区与黑衣森林地区生活着为数众多的鸟人，帝国是否想提供泽梅尔要塞的水晶给它们用于召唤，然后在伊修加德疲于应对邪龙和蛮神的双重威胁时坐收渔利？
从现今状况看来，如此假说似乎很能站得住脚。阿图瓦雷尔在写汇报书时，也一并附上了这份猜想与下一步夺还目标。
消息回传后，四大家族的援军部署随即产生了变化。
无法确定加雷马帝国军人有没有从泽梅尔要塞之中掠夺水晶，如果有的话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夺走了多少。以预防为目的，有蛮族生活的伊修加德领土必须加强监视，将蛮神召唤扼杀在萌芽。以此为由，为要塞夺还而征调的各家族援军们将即刻返回原驻地，不再参与深入的作战。
“这……！”
听上司读完指令的贝尔蒙特先大喊了一声，再想了一想，“长官，这……这合理吗？难道不是正因为不知道水晶有没有被夺走，才该将作战贯彻到底？”
“并非不合理。”
“您这么回答，听上去真微妙啊。”
“乘胜追击与未雨绸缪的区别。”阿图瓦雷尔折好指令书，“都是对的，只看在不能两全时选择哪个。对伊修加德来说，泽梅尔要塞被加雷马帝国入侵是突发事件，对龙圣战是长期事件，燃眉之急已解，回归到正常部署也无可厚非，毕竟邪龙近期也活动频频，现在又加上蛮族威胁。但……”
“但？”
“但要进行第二步夺还作战，只靠枭巢驻地的福尔唐家与狄兰达尔家骑兵并不够。不过，此事现已涉及到蛮神召唤，不再是伊修加德一国的危机，或许从其他渠道获得助力。相信从确保本国兵力出发，教皇厅和各家主也是希望我们这么做才下了这一纸调令。”
“请别人来帮忙？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们帮其他家族，其他家族帮我们，不都附带了各式各样的条件。”贝尔蒙特双手抱臂，“再说别国……我国已经退出了艾欧泽亚军事同盟，他们没有立场驰援吧？”
“代表国家的人和领主，确实无法轻易做决定。但有些人、有的组织并没有政治倾向。”
“他们图什么？”
“金钱、名誉、经验，或只为救世救人。”
阿图瓦雷尔拿过纸笔：“各取所需，反倒容易。不过我国排外已久，想要对外求援还需尤埃尔默里克阁下一同配合。”
艾因哈特家的援兵们径直返回原驻地，指挥官则前往皇都向伯爵述职。
对博朗杜安来说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斯特凡尼维安却比家主更为急切。狙击火/枪效力突出——阿图瓦雷尔没忘记在汇报中强调这些新式武器的重要作用，但继承人心里清楚，政坛上没人会尽书实话，对方的溢美之词是保全盟友颜面也未可知。那么能印证狙击火/枪实效如何的，就只有亲自统帅骑兵们上战场的指挥官了。
但艾因哈特伯爵和指挥官东拉西扯，讨论的都是今后要面对多重威胁该怎么办、帝国的目的、蛮族的生存状况如何如何，根本像是忘了火/枪一事。斯特凡尼维安有求于父亲，忍气吞声回家扮演了好几天听话继承人，现下实在是到了极限，不顾礼节地单手拍桌打断对话：“别说这个了，快讲讲火/枪怎么样啊！”
随后他就被愤怒的家主赶到了书房外。
斯特凡尼维安的一腔急切几近爆发边缘，刚要推门再进，目光接触到书房外抱着面盔侍立的银发骑士后立刻变成满腹疑问。他踱过去上下打量一番，玩味地开口：“怎么，终于下定决心来我们家了？”
骑士摇头：“事出有因。”
“顺势而为，不也很好——噢，哦哦，我明白了。”斯特凡尼维安站直身子，笑了一下：“福尔唐伯爵大人还真是煞费苦心。”
“艾因哈特伯爵大人也不遑多让。”对方毫不客气地回击，“你想从指挥官阁下那里知道的，我也一样可以告诉你。”
“父亲做事真是拐弯抹角，直接告诉我你在外面不就好了，害得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继承人边抱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并肩往偏厅而行。
“伯爵大人的意思，大概是希望你观摩家主的工作吧。”
“实际观察之后，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工作。不说这个了，火/枪的表现怎么样？”
“很好。”
“真的？”斯特凡尼维安转过头，像寻找谎言痕迹般紧紧盯着对方，“和汇报书上说的一样？”
“我以为你是那种即使不信人言，也会对自己的作品有自信的人。”
“实验和实战毕竟不一样，盲目自信和有理有据的自信也不一样。”继承人略略松下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是吗，是真的很好啊……”
“但……”
“好么，果然有个转折。”斯特凡尼维安坐到了偏厅的沙发上，招手让仆人奉茶，“但什么？”
银发骑士顺着对方的意思坐下，“但从我的角度来看，使用火/枪的骑兵们并不喜欢。”
“是指？”
“他们觉得，躲在安全处、不直面敌人的做法很卑鄙。”
“卑鄙？”
斯特凡尼维安站起来，语气中满是不解和激愤，“能让我方减少伤亡的武器，却让受益者觉得用起来是耻辱？！”
“起先我也觉得这想法并不合理。”骑士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作战会议时泽梅尔家的指挥官也提到卑鄙一事，想来是利用这理论来故意挑衅。阿图瓦雷尔回击道：‘按这个说法，科技发达的加雷马帝国更卑鄙，但谴责不能让他们退兵，那么一切能保全己方的手段，都是高尚。毕竟战场并不是公平的决斗场’。”
“哈罗妮在上，”斯特凡尼维安高呼一声，慢慢坐下来，“幸好阿图瓦雷尔是个有理智的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他、像艾因哈特家指挥官那样思考。”
银发骑士的双臂搭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前倾了身子：“尤其是受训多年的骑兵。他们——我们心中高于一切的，不是活命，而是自身有没有直面敌人，有没有赢得光荣，输得磊落。光荣是指以弱小自身直面强大敌人，磊落是指不曾使用超出自身限制之外的手段。”
“可是即使在对龙时，我们也会使用弩炮一类大型武器，没听说战士们对此有不满。”
“因为龙远比人庞大强壮，可这次我们面对的，是人。”
“我不明白，帝国的船坚炮利可并不比龙族的利爪烈焰伤害低，”
斯特凡尼维安又站了起来，向着南方一挥手臂，差点打到进来送茶的仆人，“看看银泪湖吧，尘世幻龙可是和帝国战舰同归于尽才保住了摩杜纳啊！”
银发骑士起身接过仆人手中的托盘，“斯特凡尼维安，你对只有死在对龙圣战里才是无上光荣这个说法怎么看？”
“荒谬。”继承人双手抱臂，愤愤不平，“龙族是我们经年宿敌不假，但这话的意思却否定了其他一切牺牲。而且，死亡真的值得歌颂吗？”
“但这却是存续千年的观念，”骑士为对方倒了热茶，“是我们一出生就被教导的信条。为圣战而生，为荣耀而死，死在对龙战争中的战士，灵魂可以前往冰天。”
“死后获得的慰藉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但能让人甘愿赴死。”
“明明能活下来，为什么要赴死。”
“因为那是光荣的死。”银发骑士也给自己斟了茶，“真是个怪圈一样的信条，我也想了很久很久，但联系到自身时，立刻就清楚了。”
“什么？”
“在我们的国家里，‘不光荣’、‘不名誉’远比死亡更可怕。”骑士指指自己的心脏，“那些议论、中伤，是只有活着的人才不得不承受的痛苦，死后的世界却没有这些存在。‘使用火/枪是卑鄙之举’并不合理，但那不代表意识到其不合理之处的人不会被既定观念所伤，更何况一直在心中认定那违背了自己信条的人。”
“我有点糊涂了。”斯特凡尼维安坐下，端起茶喝了几口，平复自己的呼吸和思绪，“你是指，骑兵们抗拒火/枪，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活下来，而是因为那不是他们想要的、活下来的方式？”
“是的。”
“因为这方式‘不光荣’、‘不名誉’？”
“如此想的人不在少数。”
“至于为什么‘不光荣’，是因为千年以来我们的观念都是只有对龙圣战才光荣，只有直面敌人才光荣？”
“没错。”
“可这观念根本就是错的，人的生命才最重要！”
“可很少有人会去探究自己深信不疑之事的对错，尤其当身边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对时，尤其当这理念被贯彻了千年之久时。”
“……我明白了。”
斯特凡尼维安颓然靠在椅背上，“火/枪很好，战果很好，更多的人活了下来，但他们不认同这些，因为这是‘不义之胜’，与敌军是谁、用什么无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以后即使机工武器性能再优异也难以推广开来，因为最大的阻碍，不在技术，不在成本，而在……整个国家、全体国民根深蒂固的观念。”
“是。”
“我没想过会这样。”继承人将面孔埋在手掌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没想到我认为的好、事实印证的好，竟会被这样看待。我们的骑兵很难过吧，有违自身信条，命令却不可违抗。”
“你会就此放弃么。”
“开什么玩笑。”
斯特凡尼维安抬起头，目光坚定。
“认同的人再多，贯彻的时间再久，错的终归是错，不该一味顺应，一错再错。固有观念是绕不过的障碍，那就炸掉它好了。那些塞满迂腐教条的榆木脑袋，我非挨个射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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