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贤人的到来却并未如一剂万灵药般尽愈艾欧泽亚的顽疾。皇都之外，蛮神出现又被讨伐的消息不断；皇都之中，却有一种被完全隔绝般的诡异宁静。
锁国政策下，皇都中的民众对伊修加德之外的事情知之甚少，而驻扎在外的骑兵们也非命令不能行事。正教对卫月浴血仍没给出确切解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自发前往大圣堂和其他供奉着哈罗妮神像的教堂祈祷，希望神祇能够帮助她虔诚的信徒们拨开迷雾，渡过难关。
人人都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人人又都不知道那大事会是什么。
“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做准备！”
天钢机工房内，斯特凡尼维安边数着激增的弩炮订单边拨冗抱怨一句。枭巢、巨龙首、钢卫塔、云顶等营地里，各位负责人也是同一想法。
封锁消息是怕真相引起恐慌，没有消息也一样让人恐慌。前者起码可以根据情况制定对策，后者却如同将人困在雾里，不知前后左右，不辨上下东西。
“简直是乱忙一气啊。”
贝尔蒙特擦着汗，递给阿图瓦雷尔一杯水。
主从二人现今都没穿链甲，作轻装打扮在水箱旁休息。泽梅尔要塞的危机虽解，但为防止帝国军人卷土重来，枭巢各处开始构筑简易的防空设施以应对炮火轰炸。驻军人手不足，征召了很多当地的伐木工与猎户之外，指挥官和副官也都把佩剑转到身后，左手铁锹右手斧头地帮着忙。
“有事做，总比无事瞎想要好。”年轻的指挥官一口气喝光冷水，“而且像这样把居民集中在一起，一旦有突发事件也好统一疏散撤离。”
“但也很方便别人混进来。”贝尔蒙特看着乱哄哄的施工场面说。
受山地森林地形限制，枭巢的居民们以家庭为单位，一向自给自足、住所分散。一家之主受雇来工作，家中其他成员也就一并跟了过来，边做着自己的活计边等男人们下工回家。于是就造成了副官面前这副妇女聚堆闲谈、孩子遍地胡跑的乱象。
“凡事没有万全，”阿图瓦雷尔拍了一下贝尔蒙特的后背，“所以我们都机警一点。”
“我是很想，可长官……”副官示意看到他们休息、好奇地围拢过来的小孩子，“哈罗妮在上，我辛苦受训成为骑士，可不是来带小孩玩的。”
“你也是从小孩长成大人，怎么调动他们难道还不容易。”阿图瓦雷尔站起来，一眼盯中为首最大胆的男孩子：“你。”
男孩立刻立正，学着贝尔蒙特的语气大声喊：“是，长、长官！”
“你叫什么名字？”
“西尔维尔，长官！”
“西尔维尔，我有一个重要的后勤任务交给你和你的伙伴们。”年轻的指挥官拍拍身边水箱，正色道，“营地宝贵的水储备在这里，我需要稳妥的人保护好它，并提供冷水给前来休息的工人和士兵们，能做到吗？”
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嚷起来：“能！”
“很好。但光嘴上说说是不够的，要拿出成果才能服众。坚守水源是枯燥的活计，一旦有人耐不住无聊而乱跑，任务就失败了。你们会让任务失败吗？”
“不会！”小孩子们这下异口同声地回答。
“西尔维尔，交给你了。”阿图瓦雷尔指定了孩子中的头目，“如果有异状，随时向我——身边这位贝尔蒙特骑士汇报。”
“是！长官！”男孩子激动得脸都红透了，回身有模有样地招呼大家：“一定要让任务成功啊！”
“这倒是个不让他们跑到外面或工地的好办法，”贝尔蒙特点头赞叹，”——但长官，您还是把带孩子的任务推给了我啊！”
“哪里，这些可都是我们可靠的后勤成员。”阿图瓦雷尔微笑，“而且成人只能伪装成成人，不会伪装成孩子。他们都认得自己的父母亲戚，一旦发现可疑的陌生人会比我们反应更快。”
“万一有帝国特殊训练的儿童间谍——”
“你要是不服，那边的妇人集团也交由你负责。”
“长官！您这叫职权滥用！”
笑过一阵之后，阿图瓦雷尔肃穆了神色。
“不开玩笑了。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管是帝国还是龙族来袭，你先带妇女儿童避难。”
“这是自然。”贝尔蒙特也收敛笑容，“对枭巢的居民们也已经传达下去，突发状况时听从连队指挥，向连队寻求帮助。”
“情况既已如此，我们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能做的事吧。”年轻的指挥官说完，仰头看向空中。
“奇怪，卫月好像变大了一些？”
“不是好像，是确实！”
埃马内兰在自家阳台上大喊，“而且比以前更红了。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福尔唐伯爵摇头。他的小儿子很老道地靠过去小声说：“机密信息是吧，我保证不外泄。”
“你的保证从没兑现过。但这次，我确实不知道。”伯爵神色凝重，“教皇厅严密封锁了消息，大国联防军的冒险者们也都离开了我们的领地范围，去往摩杜纳。”
“全都离开了？这可不寻常。”
“不寻常的事情太多了。最近连龙族也异常安静。”
“那难道不是好事？也许真像传闻所言，卫月浴血是圣战结束的征兆呢。”埃马内兰乐观地说，“月亮的卫士现身，‘哗’地一下尽诛龙族之类的。”
“卫月的颜色更深我不清楚怎么回事，”二少爷身边，奥诺鲁瓦小心地开口，“但如果一个星体在我们看来越来越大，那说明……这个星体在向我们靠近。”
“占星台还是无可奉告。”
奥尔什方从陆行鸟上翻身下来，在指挥官耳边悄声汇报，“据属下看，他们也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说占星台的记录自建国起未有中断，卫月此前从没有过如此异变。”
“之前卫月变红，也是这套说辞。”指挥官愤愤，“连星象专员都不知道，我们又拿什么去安抚恐慌的百姓。”
“别说百姓，”指挥官副官道，“我自己都很慌呢。但还得在面上表现得从容不迫，从没有人跟我说过做骑士还要有演技。”
“不清楚状况时，乐观可能是仅剩的武器了。”一位小队长说。
“还有信仰。”营地的医师开口，“教皇厅的大人们说，只要用心祈祷，哈罗妮必会予以回应。”
“祈祷的任务交给你，我们可没法停下手中事。”后勤部队的队长跑了过来，“各位，粮食和水晶送到了，快来帮忙，女神可不会给我们搬补给！”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正缓缓经过枭巢营地。
为首的骑手在一齐望天的福尔唐主从面前勒鸟，跳下来打招呼：“阿图瓦雷尔阁下，贝尔蒙特阁下。”
“尤埃尔默里克阁下。”年轻的指挥官看清来人，赶忙迎上去，“恭喜您获升。”
“你总是太客气。贺礼也送，贺信也写，见了面还是贺喜。”新晋狄兰达尔骑兵团团长打趣道，“怎么，就这么舍不得和我告别吗？”
“确实。”阿图瓦雷尔认真作答，“在任这些年，我受到您很多帮助指导。获升对您来说是喜事，对我来说，却成为了损失。”
尤埃尔默里克笑笑：“我效忠狄兰达尔家，与将来继任福尔唐家主的你总有再见的机会。或许到时两家的关系会因此有与现在不一样的改变呢，毕竟抛开上面的龃龉，”他挤挤眼睛，“我和你还挺合得来。”
阿图瓦雷尔也回以笑容：“您这么想，是我的荣幸。”
“家族之间总是这么相互提防牵制着，终归是个问题。”骑兵团长诚恳地说，“我觉得啊，要是大家把政斗的劲头都用在对抗龙族上，生活早就安逸了。我们还是太短视，为子孙计，为将来计，有什么仇怨不能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放下呢。”
尤埃尔默里克这话讲得颇有大家长风范，在一旁静听上司交谈的贝尔蒙特不由得揶揄了一句：“您还没有婚娶，就已经想到子孙后代那么远啦。”
骑兵团长闻言却颇为自豪地挺胸：“哈哈，其实我正要回皇都结婚呢！”
福尔唐主从都当他在说笑，直到尤埃尔默里克有条有理地叙述了未婚妻的姓名家系和典礼时间地点，副官的眼睛才越睁越大，茫然出声：“您……真的回家结婚啊？”
阿图瓦雷尔赶紧整理好表情和言辞：“恭喜您。福尔唐家未能及时准备结婚贺礼，实在有失礼节。”
“诶，干嘛这么一板一眼。是我没有提前说，又不是你听说了却刻意忽略我。”尤埃尔默里克不以为意地摆手，面上露出真情实意的幸福红光。贝尔蒙特见状，追问：“您真是的，为什么不提前说啊。”
“因为，嘿，其实我是接到调令后立刻决定的，除了家人谁都没来得及告诉。而且营中全是单身汉，我怕招人嫉妒啊。”骑兵团长示意陆行鸟车后跟着的一队亲卫，“果不其然，这帮小子本来都嚷着舍不得我走，听说结婚就一个个变成巴不得我立即滚回家的架势。”
亲卫中果然有人呛声：“团长，快走吧，新娘要等急啦！”
“看吧。”
“长官面前真是不留情面……”
“可他也没说错。好，走吧走吧。”
尤埃尔默里克转向阿图瓦雷尔和贝尔蒙特，温柔地笑笑：“我确实让她等得太久了。”
“这么个情况未明的时局里，还是会有人抓紧把握幸福啊。”
贝尔蒙特望着往皇都方向行进的车队感慨，“不过倒也是。人人都想等情况安定下来再组建家庭，但要人人都真的这么做，伊修加德千年来可就没人能结婚了。没人结婚就没有小孩，没有小孩就没有大人，圣战还怎么打。”
副官跳跃的思维让阿图瓦雷尔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长官，我这可是很认真的有感而发。”贝尔蒙特正色道，“我们总爱说‘等什么什么之后再怎样怎样’，可万一有人等不到呢？尤埃尔默里克阁下这样果敢，就是怕留下如此的遗憾吧。”
“……也许吧。”
“不过即使想果敢，也得条件允许。哎呀，像尤埃尔默里克阁下这样升职加结婚双重喜讯，真是太风光了。”副官情不自禁地拍手，紧接着起了些与当下状况不符的促狭之心：“长官，您与尤埃尔默里克阁下也没差很多年岁，又是大贵族，难道也像他一样在皇都有秘而不宣的未婚妻之类的——呃，”他看着上司的脸色，立刻立正道歉：“是属下僭越了。”
年轻的指挥官没有回应。
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头顶的卫月陷入沉思，根本没有听到下属所说的话。
此时此刻，或紧张忙碌，或跪地祈祷的战士与民众还不知道，“卫月”根本不是月神的卫士，甚至不是一颗星体；它愈发浓厚的红光也不是浴血，而是吸收掉没有回归大地的以太的结果。在泽梅尔要塞，乃至艾欧泽亚全境出现的加雷马帝国军人，所求亦不是对这片土地施行单纯的侵略，而是想将其导向彻底的覆灭。无知无觉的人们，一边忧虑于头顶的未知，一边期盼着将来的改变，都无暇想到和有些刚道过再见的人，今生已经无法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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