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35章 三十五灾厄
    第六星历一五七二年,加尔提诺平原。

    这个时间和地点发生的激斗,与当时解体落下的卫月“达拉加布”以及其中出现的龙神巴哈姆特一起,把现实化的恐惧深深烙印在了艾欧泽亚人的心底。多年之后,幸存下来的人在谈起那一刻时,眼中仍能见到赤红一色的天空与大地。日已西沉,漆黑夜空却被龙神的烈焰再次点亮。个体在庞大的拘束器面前渺若尘埃,卫月滾挟烈焰而下的一块碎片,轻易就让无数柔弱的生命化作灰烬。

    这已不是人力能与之抗衡的东西。

    教皇厅的严令之下,伊修加德作壁上观,没有参与同盟国与第七兵团的战斗。但自头顶坠落的灾厄,又岂是紧闭国门能够避免。云海之上,民众无分阶级,都怔然遥望着从卫月上缓缓剥离的火球。它们看上去先是像轨迹长速度慢的流星,突破云层后却挟雷霆万钧之势,凶猛地砸向了皇都的东南方。

    “父亲……”

    埃马内兰像小孩子一样双手捉着福尔唐伯爵的胳膊,声音虚弱:“……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不是……大哥的……”

    伯爵强自镇定地拍拍幺子的手背:“不要怕,应该离得还远。”

    “是么……”二少爷向来笃信家主权威,闻言刚微微放下心,猛然感觉掌下伯爵的手臂在颤抖。

    不,不止手臂,福尔唐伯爵的整个身躯都在微微哆嗦。

    埃马内兰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相较于外面迫近的天灾,面前流露出脆弱的家长更让他确信大难已经临头。一家之主,无所不能,即使天塌下来也能为孩子们一力扛起——现在,天真的塌了,孩子们却没来得及回到他的羽翼之下。

    其实怎样都已于事无补。以现下的情况,除了神祇之外,还有谁能一力回天。

    埃马内兰更紧地握着伯爵的手臂,麻痹自己一般重复了父亲的话:“没错,离得还远——”

    “又落下来了!”

    宅邸外,仆人的高呼让大家俱是一震,看到卫月碎片的数量后,父子二人顿觉冰冷粘腻的恐惧爬满了全身。

    东南、正南、西北……已经没有什么方向可言。烈火流星像密集的雨点般,无差别地摧残着库尔札斯的大地。

    枭巢营地已经半毁。

    山中本是为防卫加雷马帝国舰艇轰炸而开凿的防空洞穴里挤满了住民。卫月解体发生在刚刚下工的傍晚,算是不幸中的至幸。大部分工人和家眷们在看到异象后得以及时赶到洞中避难,少部分提前离开或仍旧在外采伐狩猎的居民们的命运,就只能仰赖神祇的慈悲。

    神祇有慈悲吗?

    如果有——阿图瓦雷尔望着肆虐的火舌——现在正是不吝施与的时刻吧。

    “长官!”贝尔蒙特焦急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三号库房已经保不住了,快走吧!”

    “里面的人呢!”指挥官咆哮般吼了回去。

    “拖出去两个,其他的没办法!长官!房顶已经整个被砸扁了!”

    阿图瓦雷尔没有犹豫:“去下一个!”

    营地内,活着的骑兵都在抢救人员和物资。

    这场战役里,没有牵制,没有计谋,没有准备,没有胜负。敌人是天灾,命令是救一切能救的人。

    坚固的石建筑也难以抵挡自空中坠落的碎片冲击,黏土玩具般散架在地上。烈焰碰触干燥的木制房梁窗框,随即肆虐到旁边的陆行鸟棚。受火苗烧灼的鸟儿们哀鸣着从垮塌的木棚冲出去,羽毛上携带的火星被刮到做窝用的牧草堆上,顷刻间将火势扩大了一倍。

    “长官!”

    “射杀!”

    不待他正式下令,弓骑兵和出来帮忙救人的猎户们箭已离弦。受惊的陆行鸟没有主人的安抚,难以在危险的环境中冷静下来。身形高大的这些鸟类一旦发狂乱跑,定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它们的主人或生死未明,或忙于救人,为效率计,就地射杀是唯一的办法。

    就算那些鸟儿是骑兵们多年的搭档也一样。

    没人有时间感伤。地上炎狱肆虐的同时,卫月碎片还在不断落下。黑烟尘土弥漫,天地火光相连,身处其中的人早已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即便有心躲避空中的灾厄,也不知该迈向何方。

    有骑兵丢下手中剑,流着泪想要跪地祈祷,突然被同伴一把拽到了旁边的石墙后。

    他刚站过的地面上,鲜红的晶体似一柄利剑插入土里,强烈的冲击让周围的人都站立不稳,仿佛身处震中。

    现实不给人以犹豫的机会。贝尔蒙特把一面盾牌举过头顶,跑到另一位正指挥救灾的小队长身边:“先避难吧!”

    “还有军备库!”

    “顾不得了!”副指挥官说着抬头,正看见阿图瓦雷尔跑向军备库的方向。

    “长官!”

    “你先去避难!”下达这样命令的人却奔向未知的危险,“集合各小队,清点人数!”

    “妈的,那边可没有防空洞!”贝尔蒙特大声咒骂了一句,顶着盾牌也冲了过去。

    军备库没有易燃品,也很幸运地还没被击中。库中的几个轮值人员都是少年新兵,被突如其来的灾厄吓得动弹不得。想要去往演习时指定的集合地,又怕在途中就丧命于碎片之下,踟蹰间,退路在何方已辨不清。

    他们都是怀着保卫家园、屠戮龙族的雄心站上战场,却怎么也没想到末路已在他们得见龙族之前迫近。死在后方,死于天灾,都不是光荣的故去,没法为家族带来荣耀和慰藉。但在思考到自身死亡的影响之前,少年们先想到的,都是自己不想失去的人。

    故乡的父母、等待的挚爱、亲密的手足。他们能幸免于这场灾难吗?向神祈祷,可以让他们幸免于这场灾难吗?

    少年们之中没人知道被害的范围有多广,程度有多深,却都不约而同地乞求同一件事:

    可以带走我,但请放过他们。

    皇都的福尔唐伯爵,心底也掠过这句话。

    阿图瓦雷尔和奥尔什方的驻地都在卫月碎片坠落的范围内,具体情况如何,仅凭目测无法探明。也许最好的可能依旧存在,也许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

    但……那不合理,那不应该。他们还那么年轻,多彩的未来还没握在手中,就要消散了么?

    他惧怕脑中的想法,惧怕想法变成现实的可能。心中再振奋地安慰自己,不一定,不会的,脑中却一遍遍回放着碎片落下的轨迹,驻地与皇都的距离。乐观与悲戚相互撕扯,眩晕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父亲!”埃马内兰觉察到伯爵的身躯骤然沉重,提着一口气死死搀住了对方。

    这一举动让伯爵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是家主,他是父亲,身边有一个孩子要保护,没到放任自己慌乱的时候。

    小儿子一直紧抓着他,像小兽在风暴中依偎着大树。大树还不能倒,只要还有人视他为依靠,他就不能倒。

    “我没事。”伯爵站直了,用政客的冷静强行压制住为人父的担忧与慌乱,说给埃马内兰也说给自己:“先不要想别的。有具体的消息传回之前,不要想别的。”

    分解的卫月没有下落很长时间,但由身处灾厄之中的人们看来,头顶的炎雨却似永不停歇。

    阿图瓦雷尔和贝尔蒙靠在岩壁上,各自喘着粗气。把军备库的少年们带出来后,他们终于得以与幸存的骑兵会合。每个小队都有不少伤亡,医师马不停蹄地救治之外,避难的居民们也在帮忙裹伤。

    活着的人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多的是茫然。伐木工和猎户挤在洞口,各自望着自己家的方向,希望住宅没有被毁。有人想冲出去救火,看见仍间或掉落的卫月碎片只得退回来。洞中时不时响起低声的啜泣,不知是因为又一条生命消逝,还是出于家园被毁的忧愁。

    “怎么会这样……”

    一句共同的疑问在幸存者之间回荡,却无人回答。不是有人犯了错,不是有人没有努力活着,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惹到了谁,才招致如此灭顶之灾?对龙圣战持续千年,生存已经足够艰难了,可命运还觉得她对伊修加德人的折磨不够吗?那到底要到什么程度,她才会满足呢?

    没人能想出答案。生命本就不公,谁会死去,谁会活着,各有定数,从不依照既定的因为和所以。

    “人们总爱说‘等什么什么之后再怎样怎样’,可万一有人等不到呢?”

    说的就是现在吧。

    阿图瓦雷尔的手颤抖起来。就在刚刚,他救了很多人,也目睹了很多死亡,置身其中时无暇去想,情况暂安之后,脑中首先冒出来的是父亲悲伤的面容,而后迟到的恐惧终于席卷全身。

    还没待他仔细体会,副官已经带着一脸怒火站了过来:“长官,恕属下无礼。”

    指挥官抬头,见贝尔蒙特握紧了双拳,一副要揍过来的样子,疑惑非常:“怎么了?”

    副官看了一眼四周,靠近了阿图瓦雷尔:“您刚才不该自己去军备库。”

    “你也不该违令。”他说,“我命令你先去避难,为什么没去。”

    “我要是去了,谁和您一起背那些被困的孩子们。”

    “你要是去了,我一旦出了什么事,这里的人还能指望你。”阿图瓦雷尔也开始愤怒,“之前强调过多少遍,出事时你带妇女儿童避难。怎么,是觉得这个任务不够为你的履历增光添彩吗。”

    “是啊,还是为保卫上级而死听上去漂亮得多。”贝尔蒙特咬牙切齿,“您让他们指望我,可营地的指挥官是您。我的职责是保护您不出什么事,可那也是在您有理智的情况下!”

    “什么?”

    “您太无谋了!”

    副官的声音略大,旁边听到的骑兵们急忙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唯恐上峰间的争执会愈发让民众恐慌。

    阿图瓦雷尔站直身子:“请解释清楚你话中的意思,贝尔蒙特阁下。”

    “您没认清自己的位置和价值。”副官毫不畏惧,直面上司,“失去指挥官和失去骑兵,哪个会动摇军心,您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就去冒险!”

    “你违抗命令跟过来时,自己想过这点吗?”

    “现在是我在质问您!”

    “没认清位置的是你吧,贝尔蒙特。我仍旧是你的上司,你仍旧是我的下属。”

    “……”

    “为什么违令,回答我!”

    “——我怕自己会后悔!”

    贝尔蒙特吼出声来,“如果我能帮上忙却没有去帮,我一定会因此后悔!”

    防空洞内因为他这一声而肃静下来。

    骑兵与民众都低了头,想着那些救到和没救到的人,想着那些为救他人性命而丢掉自己性命的人。

    阿图瓦雷尔也随之沉默良久,最终拍了拍副官的肩膀,长叹一声:“我也是。”

    那时那刻,他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也预估不了可能的风险,只是不想留下遗憾。救人的人,也都如是。一个人当然可以更容易地趋利避害,但当知道有人因为自己的回避而罹难时,但当清楚自己明明有机会救人却没有实行时,幸存者又怎能继续坦然地活着。

    生命自有其重量。天秤的两端,一是他人,一是自己,孰轻孰重,结局不同。

    ——顾虑自身的安危而见死不救,这是懒惰和不仁。我们既然自诩为进步人士,就应该以身作则。

    同一时间,秉承这个理念的老人站在加尔提诺平原的高处,无惧于龙神的烈焰,高高举起了天命杖。

    若要讨论生命的价值,有人说平等,有人谈贵贱,有人觉得领导者不该以身涉险,有人认为不保护民众的上位者是空得虚名。每个人的认定都各不相同,唯一共性,却都是既不愿失去自己重要的人,亦不愿至亲至爱为自己的离去而哀伤。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不为位高,不为心善,不为崇敬,不为夸赞。

    只因为“自己能做到”,而已;只因为如果能做到却不做,就无法肩负着那么多本能救下的生命继续活下去,而已。

    光柱从各地钉向天空,十二神的封印却难敌龙神的狂怒。颓势中,一道光芒猛然奋起,贯穿了卫月与巴哈姆特的身躯。最后的残片带着龙神的余炎坠落后,青白色的光辉化作新雪,笼罩了满是疮痍的艾欧泽亚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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