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36章 三十六珍重
    人类是一种脆弱又柔韧的生物。

    大灾面前,大战之间,即使已做过种种准备,丢失性命不过眨眼之间。茫然与绝望,在当时是每个幸存者唯一的感受。可风波过后,人们又开始像工蚁般勤恳地为继续活下去而努力。

    无关大义,不谈理念,这其中只有一个朴素的因果:只要没死,就活下去。

    从防空洞穴走出来的枭巢居民和兵士,无需指挥,自发地开始工作。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从卫月解体到灾厄消失,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莹白落雪覆盖了龙神肆虐的烈焰,枭巢的火势没有再进一步扩大。住民们有的在和骑兵一同扑救余火,有的急急奔去查看自家和亲友的情况。人人都马不停蹄地担着活计,即使冲击还未过,泪眼还未干。

    有孩子跑到阿图瓦雷尔面前:“长官,请给我新的任务!”

    是西尔维尔。男孩和父母弟妹一起幸免于灾难,在成人的忙碌中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只是之前的休息处已被卫月碎片击中,留下一个深坑,再没有水箱容他守护。

    指挥官摸摸男孩的头顶,柔声说:“防空洞穴里有我们的补给,还有伤员,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吧。”

    “是!”

    西尔维尔招呼起其他幸存的孩子们,一起跑走了。与他们迎面而过的,是被阿图瓦雷尔和贝尔蒙特从军备库救出来的骑兵。少年们肩上扛了沙袋,要去扑灭陆行鸟棚的火焰。

    他们都活了下来。

    其他人不知情况如何。在皇都的父亲和弟弟还有斯特凡尼维安他们,有被灾厄波及吗?前往西部高地赴任的尤埃尔默里克又怎样,还有……那个人现在所在的中央高地……

    阿图瓦雷尔按捺住焦躁的心情,摇了摇头。

    不,先不要想。当务之急,还是抢救眼前还有生的希望的人。

    伊修加德稍微平静后,福尔唐伯爵第一时间派出骑兵去往各个领地查看情况。

    各营地的以太之光或被卫月碎片摧毁,或受龙神以太扰乱,无法再实行传送功能。骑兵们知道家主心中的焦灼,星夜兼程地前往目的地又折返,只为把平安的信息第一时间送回。

    他们的队伍里,挤进一位堪称“累赘”的人物。

    从小侍奉阿图瓦雷尔的管家,实在难以熬过等待的折磨,说什么也要和骑兵同往枭巢营地。可怜他一直在府邸内做着体面工作,没吃过日夜奔波的劳苦,抵达营地后双腿僵硬得无法站立,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早年阿图瓦雷尔在永久湖任职,伯爵曾提议让管家跟在未来家主身边,以免将来同赴战场时非但帮不上忙反成挂碍。当时继承人对父亲的态度如同坚冰,伯爵也就把此事搁置不谈,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阿图瓦雷尔在一片繁忙中见到管家这般惨状,哭笑不得:“你是特意来添乱的吗。”

    管家趴着,讨好地挑起嘴角,同时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太好了,大少爷……您没事……老爷也没事……二少爷也没事……太好了,大家都好好的……好好的——你们!”

    管家奋力仰头命令骑兵:“快回去向老爷汇报,大少爷一切安好!”

    先头的骑兵早把这骑术不精的仆从抛在身后,提前抵达营地和指挥官打过招呼,此刻已经将回程跑了一半。剩下的骑兵不过是陪同管家前来,见他真情流露与尴尬境地摆在一起可怜又可笑的状态,赶忙应了一声,假意去回传。

    阿图瓦雷尔叫住那位骑兵:“不要折腾了。赶紧去那边帮忙搬石料。”

    “是!”

    “大少爷,我做些什么?”

    管家期待着少主人久违的命令,岂料指挥官头都没回,径自加入了骑兵们翻检废墟的队伍。管家在营地众人的忙碌中直趴到麻痹的双腿再次过血,才讪讪地自己跑去了工作暂告段落的主人身边。

    枭巢标志性的风车在冲击中奇迹般地幸免于难,现在成了救灾指挥和发放补给的中心。防空洞穴阴冷潮湿,不适合人久居,在确认过卫月已从空中消失后,骑兵和家园被毁的住民们便把帐篷设置在风车周边。已是初秋,最后的暑气本该在枭巢再盘桓一阵,结果因为突如其来的降雪,整个地区已提前步入寒冬。过冬物资不全的情况下,骑兵和住民们只得把损毁的木梁拆出来当做柴火,三三两两点在营地中以避寒。

    阿图瓦雷尔面容沉静地和取暖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在把管家领进自己的帐篷之后,终于露出心中大石落地的放松表情。

    “感谢哈罗妮,”指挥官抓着管家的手臂,露出恍惚的微笑,低声念道,“父亲他们没有遭灾……”

    “皇都地势高,碎片都落在下面了。”管家细细道来,“老爷和二少爷一直在府邸,仆人们也没乱。”

    “艾因哈特家呢?”

    “斯特凡尼维安少爷和弗朗塞尔少爷都在伯爵夫妇身边,奥瓦埃尔少爷和拉妮艾特小姐在云海,那边离加尔提诺平原最远,两位大人也第一时间回报了平安。”

    “中央高地——”

    “也没事,我过来时和奥尔什方少爷打过招呼。虽然有一块那么大的——叫什么来着——拘束器,落在了巨石丘,但和巨龙首还有钢卫塔隔了一整座山呢。”

    阿图瓦雷尔提着的一口气终于长长地呼了出去:“大家都没事。”

    说着他微向前迈了一步,竟拥抱了管家。

    劫后余生的喜悦借由人的体温得以证实,在下属和住民面前紧张数日的指挥官终于得以卸下自己的矜持。

    “我们失去了太多骑兵和居民,刚才……我不好在他们面前为自己家人的幸运堂而皇之地高兴。”

    “我明白。”不顾身份和阶级,管家也紧紧拥抱自己的主人,再次哽咽起来:“我的‘太好了’,真是不合时宜。但是,我是真心觉得太好了,大少爷……幸好您没事,我…老爷担心得……我从没见过老爷那么慌张的样子。”

    “父亲他……”

    “父母天性,老爷自己可能都没注意,我们看着却是揪心。”管家与少主人拉开一点距离,话语诚恳,“家主担忧下属,和父亲思念孩子,终归是不一样啊……您……”

    他仔细观察了阿图瓦雷尔的神色,把将要出口的规劝咽了下去:“您其实也明白,是吧。”

    继承人点点头,苦笑:“明白却不肯放下,我这……不是偏执,其实是一味地在借机对父亲撒娇罢了。”

    他放开管家,微微侧过身,“因为知道他爱我、需要我,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欢迎我回去,无论发生什么总会原谅我。这些年我执拗地不叫他,真是愚蠢……万一、万一……”

    指挥官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上次唤他父亲,该是母亲离世之前的事。万一那是最后一次……哈罗妮在上,我不敢想,但活下来之后我又一直在想,想上次和他说过什么,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如果这次我失去了他,或他失去了我,今后又该怎么面对这个遗憾……”

    “老爷何尝不是这么觉得。父子之间,都明白的。”

    “可我是不是,”他抬头看着管家,苦笑:“明白得太晚了。”

    “不晚,怎么会晚。”

    管家也笑着落了泪,“老爷和少爷都好好地活着,就不算晚。”

    各家族通告平安的骑兵们渐次返回皇都,带回了库尔札斯地区受灾的情报。

    这场终结第六星历、被后世引为“第七灵灾”的灾厄,让库尔札斯的绝大部分地区化作冻土。卫月碎片和龙炎造成的损伤之外,气候的剧变也夺走了诸多民众的生命。西部高地通往中央高地的路段瞬间冰结,断绝了住民逃命的可能;转而奔往龙堡方向的人们,又多数丧命于蛰伏的邪龙眷属爪下。

    处于加尔提诺平原西北方向的隼巢覆灭于这场灾难,狄兰达尔家的要塞暮卫塔也因此和皇都彻底断了联系。库尔札斯丰饶富足的绿色土地,清澈的河流湖泊,都如同时光凝固般冻结。起先各领主以为气候的变化只是暂时,仍尽力调动物资供各营地运作,但当冬季早已过去,本该随之而来的春与夏却不见踪影时,上位者们心中的隐忧化作了现实。

    永恒的冬天,封冻了库尔札斯。

    严酷的生存环境已留不住居民,枭巢的伐木工和猎户渐次离开,或迁往邻国格里达尼亚,或去往距皇都更近、受灾状况较轻的中央高地生活。失落了住民的枭巢,在持续不断的寒冬中越发显得萧条冷清。

    “家主决定放弃这片领地了。”

    骑兵带来这个消息时,阿图瓦雷尔并不觉得意外。一同驻扎在枭巢的狄兰达尔家骑兵已于一周前撤回皇都,福尔唐家下此决定也是迟早的问题。但,理智知道这是必然,情感却依依不舍。这毕竟是他作为指挥官管辖的第一个领地,毕竟留住了他几年的人生,眼见那么充满活力的村落成为现今的死地,他又怎能甘心。

    可人无法胜天啊。

    再想坚持下去,也换不回神祇的怜悯。她已用酷寒和凋零告诉她的子民,该是时候另寻他处了。

    职责所在,骑兵们仍坚守着岗位,但每每遇见来辞行的住民家庭,还是都止不住心酸。多少人死在灾难之中,多少人还要继续忍受龙族和严寒的折磨,活着,怎么就如此艰辛无比;安宁,怎么就如此遥不可及。

    “我们守到最后吧。”送别了又一家住民后,阿图瓦雷尔对副官说。

    贝尔蒙特无言地点点头,尽职地在名册上标注了领地居民的去向。他们的调任指令也随着放弃领地的决定一起送达,指挥官回归皇都的日子,就是他们去往东部高地赴任的期限。

    福尔唐伯爵不想再放继承人在外了。

    气候的剧变激化了他腿部的陈年旧疾,家主急需要他的长子回皇都主持事务。或者,他只是不想再在危急时刻看顾不到自己的孩子也说不定。父母之爱,尽是私心,在有能力达成时尤为如此。

    有个戴着帽子的小孩子一直看过来,阿图瓦雷尔走了过去。

    还是西尔维尔。男孩的家庭已决定迁往格里达尼亚,此番是向营地的指挥官辞行。家长们远远地望过来,目光中满是不舍,非是对他个人,而是对这片土地。

    人人皆道故土难离,正是如此。如果有办法,谁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她的好与坏,早已融入骨血,样样难以割舍。

    但再不能,还是得走。成人们可以忍受酷寒,孩子们不能,他们光明的未来,又怎能消磨在这样的死地。

    走吧,走吧。

    去往更好的境地,远离这无解的因果。

    指挥官像以前一样,把手放在了男孩的头顶。孩子正处在生长期,半年来拔高了不少,可他还如旧日般,仰头望着他的“长官”,等待下一个指令。不管是保护什么,还是谁,他已有自信自己能做到了。

    阿图瓦雷尔却只说:“珍重。”

    “尊敬你的父母,爱护你的弟妹,西尔维尔,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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