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38章 三十八雪风
    送走艾因哈特伯爵后,克罗德班叫来副官鲁特勒蒙和一众小队长开会。

    各家各营地所面临的都是同一困境:补给不足。以往领主们都是每年从领地收取粮食和税金,上奉给教皇厅一部分后再按季度配给军备。今年天灾突降,住民们死伤惨重,没有再征税征粮给情况雪上加霜的道理。反过来,以四大家族为首,领主们都动用了自己的根本来支援丧失收入的居民,以确保灾情平复后国家仍能持续运作下去。

    位列名门之一,实情再窘迫,艾因哈特也得在面子上做出表率。博朗杜安嘴上不说,背后恐怕也得勒紧裤腰带一段时日——那位父亲可最会重视大贵族的排面,如此也真是难为他了。还有斯特凡尼维安哥哥——家主觉得委屈时,挨第一枪的永远是没走正统骑士路线的老大。奥瓦埃尔哥哥可以跑去云海避难,弗朗塞尔向来循规蹈矩,拉妮是他心头花蕾,唯有长兄离不得工坊,恐怕得被家主耳提面命好一阵子。

    “天钢机工房灵灾前送来的对龙加农炮怎么样?”指挥官问战备官。

    “无一受损,炮弹也还够,但因为天寒,机关运作不畅,准头和威力都很差。”

    “这是个大问题,立刻联系弗罗梅洛管家。哥哥那里一定已经准备了冬天用的机油。”

    “是!”

    “冬服和燃料——”

    “棉甲还可以用去年的,耗材恐怕……不过非战时我们可以用木柴取暖。”

    “很好。巡逻班注意柴火的处理,避免产生有毒烟尘。”

    “是!”

    “粮食……还是周转不过来吧。”

    “……请恕属下直言,”军需官致歉后说道,“还是请求家主强硬征收吧。对龙前哨的士兵们无法饱足,又怎能履行好护卫城邦的职责。相信领地的居民们也能理解,前线要是因为军粮不足而倒下,后方的命也保不住啊。”

    “你,”克罗德班直直看过去,“为什么选择成为骑士?”

    军需官一愣:“……为保家卫国。”

    “家和国不是一片土地,而是土地所承载的人民。”

    年轻的指挥官提高声音,“他们的存活,才是我们的家国。要为我们的饱足而将家国陷于饥馑之中吗?”

    “但……!民众毋须面对敌人,骑兵却非战斗不可啊。”

    “我明白你的担忧。”指挥官放轻了语气,“只是这个办法,无异于杀鸡取卵。民众正沉浸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甚至背井离乡的悲痛之中,是最脆弱也最危险的时刻。再失去哪怕一丁点在平时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都有可能彻底熄灭他们生的希望。”

    克罗德班周围,骑兵们都围拢过来凝神听着。

    “即使我们征收粮税的理由再正当合法,即使他们最终仍不得不因为领主令而交出自己仅存的口粮,即使我们因此得以渡过难关,民众的心却不会再向着我们了。失去了向心力,所谓‘以后’又能延续到多久之后?没了民众,骑士还能去保护谁?”

    “可……”

    军需官张口,又不知该怎样反驳,“道理确实如您所说,可我们眼前的危机……”

    “福尔唐家的骑兵们在和冒险者一起狩猎以补贴厨房,我们也可以偷一下师。辛苦诸位队长和骑兵,巡逻时若遇到能吃的,就都带回来吧。”

    “没问题!”小队长们齐声回答,“福尔唐能做到的,没理由艾因哈特做不到。”

    “正是如此。”克罗德班点了点头,又转向军需官:“对不起,让你当了一回恶人。”

    “怎么会。长官,您顾虑我的体面,可我是真的……!”

    “我都明白,”指挥官悄声说,“我也想过。但,不可以。我们受过训练,尚有一技傍身,有能力自给自足。那些没了土地的农户,牛羊冻死的牧民,被夺走存粮后又该怎么活。”

    “……确实……”

    “就只能委屈大家、辛苦各位了。”克罗德班抱歉地笑笑,“毕竟我们在选择这条路时,就已经起誓过:抑强扶弱、先人后己。”

    会议解散时已是傍晚,受领任务的骑兵们都急急去办。各人若说胸中没有不安,着实违实;但眼见指挥官镇定地安排好一切,心中的希望之火也随之再度燃起——那个人出身好、年纪轻、天赋高,却踏踏实实,从不用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唬人。他的信条再简单不过,却也正是这最简单的信条,凝聚了蔷薇骑兵团中的所有人:

    说到、做到。

    多少人不顾民众疾苦只为满足自己一时欢愉,多少人口说正义手下却大行龌龊之事,多少人以天灾人祸为契机大发无道之财。

    上位者甚少有人能够约束,堕落起来远比平民更容易、影响更重大。人们向往着上位,不得不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向往着为所欲为的可能。可仍有人执拗地认定着堪称过时的理论:贵族有责任、有义务为平民做出表率。崇高的身份和地位,不为换取更好的物质,而为更好地荫蔽自己重要的人。

    跟在克罗德班身边的鲁特勒蒙,一直认为自己追随的年轻指挥官正是这种“理想”的贵族。

    “理想”被称之为理想,就是因为它不现实。理想成为了现实时,那理想还能被称之为“理想”吗——副官在空闲时总会盯着上司陷入这样的迷思。

    抑或说,单一的例子无法称之为理想的实现。如果所有贵族都像克罗德班大人这样,才算真正的理想成真。那可真是——鲁特勒蒙不自觉地嗤笑一声——真是梦一般的美丽新世界了。

    “在笑什么?”克罗德班问。

    副官急忙整理好表情,立正回道:“报告长官,属下走神了!”

    “你倒是诚实。”

    “是属下笨,没法立刻编出合理的谎话。”

    “却算个优点。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笨,很多事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复杂。”

    鲁特勒蒙有点高兴:“哈哈,刚才属下还在和您想同样的事。要是所有贵族都像您这样什么的。”

    “结论是?”

    “有白日做梦的嫌疑。”

    “……咦?”

    “啊,”副官急忙摆手,欲澄清自己的发言:“属下的意思是,您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上司。平易近人、关怀下属、身先士卒……这些不止在贵族中,在人类整体中也是最佳的品质,如果贵族都像您这样——”

    “鲁特勒蒙,”指挥官把滔滔不绝的副手拽到窗前,抬手指向东方,“你看看,那是什么?”

    “像是……”副官眯了眼睛,“鸟?出来打食的鹰吧。”

    “鹰在白天捕猎。”

    克罗德班丢下一句,抬腿奔向钢卫塔顶的瞭望台,鲁特勒蒙急忙跟上。日落刚过去不久,天色却比以往阴暗许多,大片雪花被冷风接二连三地刮到冲到外部楼梯的二人脸上,将将触及皮肤就化作细小的水流而下。

    云层厚,湿度大,风烈而急,是暴风雪的前兆。

    指挥官没做停留,径直跑上塔顶。负责瞭望的骑兵也将望远镜对准东方,一副狐疑的样子自语:“鹰?是鹰吧?但鹰不群体活动啊……”

    “让我来。”

    瞭望兵听到长官的声音,急忙让开位置。克罗德班仔细看了一阵,做了一个手势。

    鲁特勒蒙立刻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敌袭!”

    指挥官高声打断下属们的呆然,“是龙鸟!备战!”

    龙鸟是龙族的下级眷属,不具备很高的知能,但牙尖爪利,顷刻间就能撕开人的皮肉骨骼。应对它们是远攻为上,但这一理想战术在今天难以实现。

    对龙加农炮运作不利。

    去往皇都要求冬季机油的骑兵才刚离开,龙鸟随即杀到。反应不及之外,乍起的暴风雪也让加农炮的校准变得困难异常。眼见屡屡击空,炮手们逐渐乱了阵脚。

    “不能再浪费炮弹了……弓箭手上前!”

    鲁特勒蒙喊道,张满的弓随即对准了袭来的龙鸟群。指令过后,击中者无几,但这还在预料之内。

    “校准!”

    弓箭手们配合风向和试射在手中做出调整,第二轮的战果终于让人心下稍安。龙鸟有几只坠落塔下深渊,更多的则重新飞往高处,盘旋着再次袭来。几轮射击后,下级眷属仍像对同伴的损耗无知无觉,只不断地在塔周游移。

    “有点不对。”

    克罗德班仔细观察龙鸟的举动,“它们很奇怪。”

    副官让弓箭队队长接过指令权,跑到指挥官身边:“是很奇怪。龙鸟虽然不聪明,但也没笨成这样,死伤了同伴也不吓跑或被激怒,反而好像在特意——”

    “像在特意牵制。弓箭队,停手!”

    “长官?”

    “它们不会平白生出战略来。”

    冷汗混着扑面而来的风雪,顺着年轻指挥官的额角滑下。

    “有上级对它们下了命令。他们背后是有更高智慧的龙族、邪龙的直接眷属!”

    黄龙斯瓦拉,借风雪和眷属掩盖行踪,悄然滑行到钢卫塔附近。

    天灾影响和天气优势叠加,现在正是攻入到结界受损的皇都之中的最好时机。

    钢卫塔是皇都前最后的对空要塞,若是牵制住其中的驻军,没有结界的伊修加德等同于门户大开,任君□□。黄龙近前,却见黑压压的龙鸟没有如它指令般绕塔骚扰,反而齐齐扎在塔下某处,不由得长啸一声,再度指引眷属攻击塔楼。

    “等的就是这个!”

    埋伏着的副官大喊,信号兵立刻对着龙啸的方向拉开引线。照明弹在茫茫风雪中只照亮了钢卫塔周围的一小块区域,但这一小块、一瞬间,已足够炮手将黄龙纳入射程。

    “弩炮!”

    战神钢打造的炮尖携带沉重锁链向黄龙击去,堪堪擦着它的側腹而过。古老的猛兽被激怒了,仰头又是一声龙啸。聚在塔底的龙鸟们接到指令,振翅欲飞,却徒劳地在原地踉跄着发出长嚎。

    它们的翅膀遭到了破坏。

    黄龙愣神间,第二颗照明弹打在它的身旁。第一轮未射击的炮手们急速调整方向,弩炮却仍只是擦伤黄龙而未能将其击坠。

    暴风雪、夜间作战、严寒、突袭,不利因素太多了。

    鲁特勒蒙心底的不安再度加剧,但面上仍然镇定。再一轮校准后,终于有一枚弩炮击中了目标的后背。

    黄龙浑身覆盖坚硬鳞片,这一击未能击穿它的身体,但足以让它从空中坠落地面。猛兽因双重疼痛陷入了狂怒,张嘴再发声时已不是命令眷属,而是发动了攻击。

    花岗岩雨落下,震退了欲近前的骑兵。黄龙挺身,用沉重的身躯敲击着地面,尾巴甩过伫立在身后的钢卫塔,竟将坚固的石建筑敲开一个缺口。

    “别靠近它!”

    困顿的龙鸟群中冲出一队骑兵,为首的人一声令下,兵士全举着兵器,围绕着黄龙退后。

    “长官,”鲁特勒蒙敬了礼,“辛苦您以自身为饵诱导龙鸟。”

    克罗德班点点头,望向剧痛中狂暴的黄龙斯瓦拉:“有智慧的龙族,果然不好对付。”

    “而且还有魔力和体力。”副官也盯着黄龙,眼见它又一甩尾毁掉了钢卫塔的部分,心底不好的预感又深重了几分,“这么一个大家伙,箭射不穿火烧不透,怎么才能制服啊。”

    “拉加农炮来。”

    “可校准……”

    “近距离射击能弥补掉威力和准度的不足。”

    指挥官抬手,骑兵和炮手们立刻动作。炮口全都对准黄龙时,其他兵士也都撤到了钢卫塔环形的深渊之外,只待一声令下。

    危机之中,斯瓦拉突然再次发声。

    不是龙啸,不是怒吼,而是言语。奇妙的声音并非从耳朵进入,而是从心灵深处传出般回荡在钢卫塔每一位骑兵胸间。

    那不是任何人熟知的语言,却能够被所有人听懂。

    “背信弃义的人类,”黄龙说,“以为只有你们会彼此协作吗?”

    “什——”

    “卧倒!”

    克罗德班反应迅捷地按倒身边炮手的同时,一股炙热烈焰从天而降,尽熔外围的加农炮。火圈之内,一个龙影缓缓落在了受伤的斯瓦拉身边。

    “纳□□。”

    黄龙发出了瘆人的惨笑,“让我们和人类好好玩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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