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39章 三十九忠义
    暴风雪中,攻防战已持续到了第二日中午。

    龙鸟在傍晚时分袭来,自那时起骑兵们就滴水未进。纳□□加入战局后,原本蔷薇骑兵团些微的优势立刻大幅反倾。灵敏又强大的龙族,恶趣味地游走于战场。仅剩的弩炮和加农炮被毁之外,烈焰亦夺去了塔上炮手的生命。

    高温吐息之中,金属尚且能熔,肉身又如何坚守。

    骑兵团对龙鸟的高度优势消失,翅膀受伤的下级眷属们领受号令再度拥上,将克罗德班和他的亲兵与鲁特勒蒙身边的主力分割开来。

    “长官!”

    兵士们的呼声未落,指挥官的身影已被蜂拥的龙鸟所遮盖。下级眷属们不管身后骑兵的剑与枪,只使着蛮力,把克罗德班的小队推拒到了要塞的闸门之外。

    “放下闸门!”鲁特勒蒙突然高声下令。

    门前的兵士会意,赶忙拉动机关。骑兵们退开的瞬间,带着钢刺的沉重铁门狠狠砸在龙鸟的背上,扎死了末尾的仇敌,也切断了要塞内骑兵的退路。

    “阁下,这样指挥官他——”

    “我要保他。”副官大喊,“我们得保他!”

    “是!”骑兵们齐声应答,“龙鸟总比这两个家伙好对付!拖住它们!”

    没人质疑他的动机,没人反对他的决定,只因人人所想都是如此:得让克罗德班、得让我们的指挥官活下去。

    只要他活着,就还有机会为今天死去的自己复仇,就还有可能改变他们陈腐的国家。最理想的贵族,最为敬爱的领袖,最后的希望——他不可以在现在、在这里陨落。

    鲁特勒蒙放心地笑了,举起手中佩剑:“背水一战!只要能拖到风雪停止,就是我们的胜利!”

    求援的信号已发出过无数次,尽数湮灭在让人目不能视物的暴雪之中;往石卫塔、天火要塞群和巨龙首派出的通信兵也毫无回音,极有可能在一片白茫茫中迷失了方向,或已殒命于中央高地蛰伏着的其他眷属;先前去往皇都要求机油的骑兵更无法指望:天气所限,即使他们已成功获得补给,也没有可能赶回来探知险情。

    钢卫塔成了风雪中的孤城。

    但不要紧,指挥官已经被隔离开来。只要他能够识时务地认清大家的意图,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们的牺牲就没有白费,他们死也甘之如饴。

    斯瓦拉却不会让他们轻易如愿。

    从背部的伤痛中恢复过来的黄龙,把战场变成了自己的游戏场。它追逐着仓皇逃窜的军士却不下死手,待到骑兵们聚在一起,欲再度组成攻势时方振翅而起,将沉重无比的利爪与尾巴砸向他们全力守护的要塞。

    性命不用着急,它要先从摧毁伊修加德人的精神开始。

    不是想着以后还可以报仇吗,不是想着以后还能夺回要塞吗,要塞没了的话呢?

    人类啊,别再自我感动了。你们既不能活,也别想满足地死!

    “它要毁塔!”

    看得清意图,却无人有能力阻止。骑兵们的惊叫和哀求之中,黄龙终于摧毁了中心塔基座,而后踩着零落在地的伊修加德国旗,用身躯撞了一下摇摇欲坠的塔楼。

    像树木挨到最后一斧,塔身保持着上部的完整缓缓倾斜,靠在了要塞高耸的外墙上。单层外墙难以负担沉重塔身,裂帛般连片地断开坠落。而失去了最后支撑的钢卫塔,也同样在护卫们的哑然注视下,轰然滚落无底的云海。

    伫立几百年之久的对空要塞,还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后勤人员,那其中承载的血与泪、爱与仇,全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大的羞辱啊!

    骑兵们红了眼睛,发出的战吼更近似于野兽至悲的哀嚎。几个人不顾一切地冲向黄龙,副官还没来得及下令喝止,古老的猛兽已满不在乎地缓缓抬起前爪。

    人类的全力,它应对起来与掸落肩上尘埃无异。

    第一轮上前的骑兵连碰都没碰到黄龙,就在龙爪的冲击下身首异处。此后的骑兵却不因同僚的惨像而退却。失去亲友与要塞的仇恨已魇住他们心神,人们眼中只看得到敌人,再想不到自己。

    很好。

    再愤怒一些吧,再忘我一些吧。

    尼德霍格痛失至亲的仇恨,仅靠这些生命和区区一个塔楼可远远不够平复啊。

    黄龙笑着腾空,纳□□同时自要塞另一侧俯冲而来,口中烈焰倾吐,又带走数条生命。

    “别受它的挑衅,后撤!”

    鲁特勒蒙冲到最前列,死死按住一名还欲冲上前去的年轻枪骑兵,对着下属们再次高喊:“后撤!不要平白送命!”

    没有人遵从指令。

    “后撤,又能撤到哪里……”

    战备官守着一台无法运作的加农炮,失魂落魄:“结界失灵,我们是皇都最后的防线,我们撤了,皇都怎么办。”

    “撤不了,也仅仅是什么时候死的问题……”

    说话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抽噎:“我们的钢卫塔……就这么没了……那些冲上前的人,也是一瞬间就……”

    如果自杀式的攻击能换取些微战果,舍弃这条生命也值得。可是现在,失去一切对龙弩炮和加农炮,失去要塞和要塞中后备武器,仅余手中□□长剑的他们,还能为指挥官争取多少时间。

    在激愤之后席卷骑兵们的,是绝望。

    鲁特勒蒙感觉手下枪骑兵的力道松懈了下来,刚想开口下达整队命令,却被幸存者们的神色震得无法发声。

    没有暂时活命的侥幸,也没有终将死亡的恐惧,甚至连愤怒和悲伤都已不见踪影,他们脸上所呈现的,尽是虚无。

    做什么都没有用了,怎么做都没有用了,没人能来救他们,他们也没能力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意志再强大,意念再强烈,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渺如草芥。

    这是战场,没有胜负、只分生死的战场。生死已分,现在只是它何时降临的问题。

    人群之外,黄龙和纳□□悬停空中,没有再动作。

    丧失了求生意志的人,杀起来不好玩。

    非得是掐灭那点微小的希望之火,才有乐趣。自以为是的人类,觉得牺牲自己就能换取他人的存活,真是可笑。世间没有一命换一命的等式,该死的,统统要死。等这个要塞血流成河之后,就轮到它身后可憎的伊修加德!

    黄龙落下,前爪再度踩上地上残破的国旗,发出嘲讽的长啸。这次,兵士们却不为所动,一个个仿佛被风雪冰结成了雕塑。

    呵,这就很无趣了。

    古老的猛兽不满地再度开口,奇妙的语言在空旷的钢卫塔基座回荡:“背信弃义的人类,已经无力再战了吗?”

    “背信弃义,是什么意思?”

    “嗯?”

    黄龙没想到会有人类回问它——在伊修加德,与龙交流是异端的铁证。千百年来,即使人们能闻龙语,也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声音出自身后,无比熟悉。骑兵们也愕然了,纷纷回望。

    那人一手握着还在滴血的残剑,另一手上的盾牌已残破不堪。他身后,一只龙鸟正缓缓倒下,半截剑锋断在它的要害处,正与残剑相符。

    是克罗德班。

    指挥官身边,撑起闸门的亲兵寥寥无几,各个都被自己或龙鸟的血污住面容,看不出本来模样。突围成功、尽诛龙鸟的代价已经太过惨痛,可这些痛在整个消失不见的钢卫塔时竟也显得微不足道。看清现实后,与残存主力汇合的骑兵们不由得跪到地上,雪水混着泪水,滚下了他们脏污的脸庞。

    指挥官仍然伫立。

    他沉默地凝望着曾经是钢卫塔的空地一会儿,开始向黄龙的方向迈步。战场寂静,唯有风雪咆哮。

    穿过骑兵,克罗德班站到副官身前,再度开口发问:“为什么说人类背信弃义。”

    “喔,这可有意思了。”

    黄龙眯起眼睛,不准备给他一个切实的答案:“因为人类就是如此。低劣、卑鄙的种族,脑中除了贪婪没有其他。”

    “异类之外,同族亦能为了利益相残。嘴上诉说着大义,暗地里却又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想想吧,把你们推上前线、鼓动你们献身的人,现在是不是正安全地坐在都城里欣赏雪景?”

    “你们不是一样吗。”克罗德班用断剑示意身后龙鸟的尸体,“为了目的,一样强制着自己的眷属送命。”

    黄龙高啸一声:“正相反,那才是它们的归宿。龙族的心思可不像你们人类那般百转千回,我们的唯一使命,就是对人类复仇。下级眷属的生命和死亡,全都为这一目的而存在,再无其他。”

    “背信弃义、复仇……你的话中有别样深意。”

    “诶呀,怪我说得太多。”黄龙移动身躯,利爪碾过脚下伊修加德国旗,再度起了调笑之心:“人类,你是他们的首领吧。”

    “是。”

    “他们要救你才关了门,为什么不顺势一走了之,是想逞英雄吗?可看看这些蝼蚁,他们已经没了活下去的意志和能力。你,人类的首领,你还能活,你曾有机会能活。下级拼了性命,不就是为了让头领活下去,你不该回来。”

    “它说得对。”

    鲁特勒蒙开口,“长官,您不该回来。钢卫塔已经没了。只有您一人也好,请离开吧,我们来挡住它。”

    黄龙甩动尾巴,不悦得刻意:“挡住我?人类不自量力也要有个限度。”

    克罗德班摇头:“不,钢卫塔还在。”

    说着,他有些费力地甩开手中盾牌,俯身捡起脚边一杆被落雪和落血覆盖的、烧焦的战旗。

    指挥官左手的两根指头已经断了,只连着皮肉勉强挂在掌上。他用残存的三指死死握紧了旗杆,继续向前,站到所有幸存骑兵之前,站到斯瓦拉和纳□□面前。

    “家和国不是一片土地,而是土地所承载的人民。”

    他直视黄龙,“要塞也不是一座塔楼,而是我们。哪怕还有一个人活着,钢卫塔就还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斯瓦拉爆发出大笑,“人类的首领,你演这一出又是何苦。遵从你内心生的欲望不好吗?做一个合格的卑鄙上位者不好吗?有人愿为护你而死,给他们一个机会,不好吗?他们死后,你还不是一样要仓皇逃命。退开。”

    “不退。”

    “退开吧,长官!”鲁特勒蒙急得落泪,“求您了!我们不能失去您啊!”

    “我也不能失去你们。”

    “我们不过是兵卒,可您是将领!”

    “因此更要站在这里。”克罗德班手中的旗帜在雪风中猎猎作响,“保护不了下属和阵地的将领,配不上你们的敬爱。”

    “别管我们的狗屁敬爱,”副官吼出声来,“我要你活着!小队长们,把指挥官带走!”

    下属还未近前,克罗德班已经把断剑横在自己的咽喉:“都别动。”

    “黄龙,”他在骑兵们的惊呼声中转向好整以暇地看着戏的古老猛兽,“你说人类背信弃义,那么龙族是守信的生物吗?”

    “哼,当然。”

    “我不信。”

    “哈,我也不需要向你证明。”

    “但你想看人类贯彻信义,不是么?”他笃定地说,“否则为什么刻意让眷属把我推出去,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扭断我的脖子。”

    “因为我还没玩够。”黄龙轻蔑地笑出声,“人类的信义?人类没有那种东西!”

    “人类有。”克罗德班仰头,“你看到了,却不肯信。我会让你相信。”

    黄龙饶有兴致地眯起双目:“人类的首领,你在建议什么?”

    “和我打个赌吧,黄龙。”

    克罗德班闭上眼睛,又睁开:“我若赢了,你放他们走;我若输了……倒没什么可以给你,左右你都有能力要了所有人的命。”

    “说得对,狡猾的东西。左右我都可以取你们性命,为什么还要和你赌。”

    “因为你还没有玩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黄龙再一次昂首大笑,“好,人类的首领,你真是有趣。好吧,我可以和你赌,但条件得我开。”

    “自然。”

    “纳□□。”

    受到召唤的龙族落在钢卫塔基座的中心,长啸一声。

    “纳□□的吐息,”斯瓦拉玩味地顿了顿,“如果你能在它的烈焰之中伫立到死仍不动,就算你赢。怎么样,人类的首领,你敢拿命来赌吗?”

    “长官!不行!”

    “长官!退后吧!求您!”

    骑兵们再不顾上级不准动作的命令,纷纷上前。斯瓦拉迅猛地扇动翅膀,隔开了克罗德班和他的下属。

    “蝼蚁,别来捣乱。”

    威胁过后,黄龙回头:“为了让赌局更有趣,我再给你加加码好了。你若赢,这里就是我们进攻的最后界限。我与纳□□,永世不会越过云海。如何?龙族可是守信的生物。”

    指挥官露出笑容:“用奥瓦埃尔哥哥的话说,这可真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答应。我信你的‘守信’,也希望你恪守自己的承诺。”

    “你还没有赢呢。”

    “你会看到我赢。”

    他先望向自己麾下骑兵,又调转视线,穿过被钢卫塔砸塌的要塞外墙望向了伊修加德。日将西沉,风雪依旧肆虐,巍峨的皇都被隐藏在白幕之后,仍不可见。但他知道它就在那儿,他的至亲至爱,他们的至亲至爱,都在那儿。

    那就足够了。

    克罗德班松开手中断剑,用双手将战旗重重插入基座的石缝中,而后迎向纳□□,毫无畏惧地说:

    “来吧。”

    这是他留在人世上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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