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0章 四十手足
    钢卫塔失守的消息,与指挥官克罗德班·德·艾因哈特的遗体一同被送回了皇都。

    说是“遗体”,那上面已没有任何能容家属辨别出是克罗德班的特征。尸身受纳□□的吐息烧灼,通体焦黑。为避免刺激到艾因哈特伯爵夫妇和其他家族成员,生还的骑兵们想用锁甲面盔覆盖指挥官的躯体,此举却因他本身的武装已与残躯相融而困难重重。

    他说不退,就一步、一分、一毫都没有退。他说到死都不会动,就真的到死也没有动。

    说到、做到。

    这份信义让敌人也产生敬畏。赌约过后,黄龙腾空而起,对着鲁勒特蒙点头:“为他收尸吧。”

    副官和残存骑兵眼中已经没有了龙族的存在。他们开始有序地救治伤员、寻找苫布包裹住指挥官的尸体,连斯瓦拉和纳□□何时离开都没有注意。持续了一天一夜的风雪将歇,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中,他们彻底失去了要塞,也失彻底去了心灵的支撑。

    但他们还活着。

    这是克罗德班的愿望。他要他们活着。

    我们的愿望呢?

    残部在暴风雪停止后前往天火要塞群停驻,鲁特勒蒙和几名克罗德班生前的亲兵则护送简易棺椁回到艾因哈特伯爵府邸。目睹伯爵夫妇的表情从讶异转到悲戚,他又想:他们的愿望呢?

    为救人而牺牲的人,是无私的人,还是自私的人?

    他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别人的儿子、父亲、兄弟,是为无私;他的离去陷爱他的人、敬他的人于余生无法纾解的丧失之痛中,是为自私。

    两种评价截然相反,一条生命不可替代。

    可这“自私”竟也是无私的一种,可爱他的人、敬他的人宁可他选择自私地独活,可他若真的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也不再是克罗德班。

    品性造就了人格,人格决定了选择,他的献身正是他的选择。我们都该知道的。我们甚至都明白,但我们……又怎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

    “他本不该牺牲。”鲁特勒蒙说。

    那么,谁又本该牺牲?

    结局如此,又该怨谁?怨灵灾的突降?怨乍起的风雪?怨短缺的补给?怨龙族的强大?怨人类的弱小?怨命运的不公?怨他没有“识时务”地自保?怨他们没有更强硬地推开他?

    所有与他相关的人,都在急切地寻找一个责备的目标,首当其冲的却都是自身。

    “是冬季用的机油……哈罗妮在上,是我……”

    斯特凡尼维安站立不稳,撞倒了身后架子上的部件,家中来传信的骑兵急忙搀住他:“大少爷,不是。”

    “是我。”金发青年双目发直,膝盖重重磕到地上,“为什么没注意到……不对,注意到了,机油也准备好了,为什么没送去,我该亲自去的,我准备亲自去的!”

    “大少爷,补给请求是正常程序,向来都是先试射再按需要求,您没做错什么……”

    “可我该在他提出前就料到!气候变了,我准备亲自去看加农炮的情况,机油也备好了,可——”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桌面上的图纸草稿。

    “我在做什么……我让这些东西绊住了,我想着他需要时一定会派人来请求,钢卫塔那么近,准备好的东西很快就能送去……”

    “大少爷……真的不是您的错,谁也没能预料到暴风雪和龙族来得那么突然……”

    “都是借口!”家族的长男大吼出声。

    “程序、日程、天气,都是借口!他是我弟弟,他的需求才是最优先,可我,可我都在做什么……”

    斯特凡尼维安嘴唇颤抖,跪在工坊的地板上蜷缩起身子。

    “是我害死了他。”他对自己说。

    去往云海报信的骑兵受家主命,没有提及克罗德班已经亡故。

    早前博朗杜安来过,告诉女儿她的三哥会有机会回家休息,满心期待的小队长便将此次召回当做他们兄妹的休假——驻扎云顶营地后,她有一年没能见到克罗德班了。职责所在,即便两人都是大贵族的儿女也无法随心而动,但正因此,才让难得的相聚更为宝贵。

    奥瓦埃尔也在云顶,本来尚有事务在身不欲返程,骑兵却一再强调家主的命令。次男满心狐疑,不知为何弟妹的休假也非得自己列席不可。腹诽归腹诽,他仔细一算,也是许久没见过弟弟。

    克罗德班对蔷薇骑兵团来说是众人所仰的领袖,在家中却总是最遭忽略的那个。正中间的孩子,下面一个是唯一的女儿,一个是最小的儿子,大部分宠爱自然向着他们而去;上面两个哥哥,长子作为第一个孩子和继承人,带给初为人父母的双亲无限惊喜和挑战,也总是二人感情最深的那个。到次子时,双亲已经有了经验,对于养育孩子也没了新鲜感;待到三子,就更是驾轻就熟,再无感动了。

    父母的爱既要分给数个儿女,兄弟姐妹之间也存在竞争。听闻其他子女众多的家族总是鸡飞狗跳,自家却是一贯平和,想来除了长兄实在特立独行,三男的性格也起了关键作用。

    克罗德班好似不存在嫉妒心。

    寻常遭忽视的孩子,或随波逐流,或尽力表现自己以求得关注。孩童时期,靠功成名就让父母青眼尚不可行,剩下的方式就是欺压血亲。兄长们年长体强轻易挑战不得,柔弱的弟妹就是理想目标。

    这个一般式,在自家三男这儿倒是被否决得彻底。克罗德班对父母之爱不争不抢,不是任何消极的原因,而是他乐见于此——他希望父母比起爱自己,更爱弟弟妹妹,因为他们正是他的至爱。

    给至爱的爱,自然是越多越好,即使那爱是本属于自己的那份。

    可是是什么、是谁让弟弟养成这样的思考模式的呢?

    奥瓦埃尔在回家的飞空艇上兀自思索。难道是父亲对拉妮和母亲对弗朗的爱最终潜移默化?但自己和哥哥却并没受影响,该责骂的事还是会责骂,该踩的痛脚——他看看坐在另一侧,面带笑容望着窗外的妹妹——还是得踩。

    “知道的知道是回家见哥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见情人呐。”他开口揶揄。

    拉妮艾特毫不客气地回他:“怎么,你嫉妒?”

    “哈!要是妹妹温柔可爱也就罢了,你这样的,”他摆摆手,“敬谢不敏。”

    “一种人一种应对办法。”少女做个鬼脸,“你看不到我的温柔可爱,是因为我不让你看!”

    “喔,我也不稀罕。”奥瓦埃尔佯作不屑,转换了话题,“说起来,克罗德班的二十二岁生日就在这几天了。”

    “所以父亲才让我们都回去吧。”拉妮艾特的笑容越发明艳,“全家一起给克罗德班哥哥庆祝。”

    “我怎么就没有这种好待遇。”

    “问题一定出在你自身,好好反省吧哥哥。”

    兄妹二人一路打打闹闹,及至回到家附近才觉出不对劲。

    艾因哈特伯爵府邸虽惯常总有人来往,却不像今日这么多。无论男女,人人或着链甲,或着黑衣,没有以往举办宴会时的缤纷。门口卫兵尽职地对每个前来的人致歉:“现在伯爵大人和夫人并不方便……”来人也不纠缠,只连声道着节哀,将信函一类的东西交予卫兵后自行离去。

    怎么看都不像是庆生贺喜,反倒像……

    奥瓦埃尔心头一紧,抬手搂住妹妹肩膀:“拉妮,先进去。”

    “嗯……”

    少女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没有再和她哥哥争辩。正厅里,长兄和幼弟都呆然地坐着。听到通报声的弗朗塞尔站起来,望向门口的二人:“哥哥、姐姐……”

    他这一声让斯特凡尼维安微微回神:“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拉妮艾特深吸一口气,再度露出笑容:“克罗德班哥哥呢?”

    她环视一周,继续说:“只差他了。”

    斯特凡尼维安低下头,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

    长兄的样子坐实了奥瓦埃尔心中的不安。但他想:不会吧。

    不会这么突然对不对?克罗德班还年轻呢,二十二岁都没到,不应该,不可能……他确实在对龙的最前线,可他有很多部署,一个坚固的要塞,很多忠心于他的骑兵,那些人怎么说也不会让他出事才对。

    “我们——”红发少女的声音提高了,“是为克罗德班哥哥回来的吧?”

    她再次环视四周:“哥哥在哪儿?”

    她的问题,无人回答。斯特凡尼维安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弗朗塞尔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但一片茫然,如在梦中。

    “弗朗塞尔,哥哥在哪儿?”

    拉妮艾特大声问自己的幼弟,少年惊醒一般指着地毯:“在……在下层。”

    “父亲母亲呢?”奥瓦埃尔接着问。

    “也在下层……”

    “我们下去。”

    次男行动力极强,刚迈开步子却被弟弟拦下:“父亲……让我们都在正厅里等着。”

    “等什么?”

    幼弟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奥瓦埃尔啧了一声,心知自己今天注定要当个恶人。

    “家里到底怎么了。”他直截了当地问,不是问自己的血亲,而是问侍立在一旁的管家,“门口那些来致歉的又是怎么回事?父亲母亲都安好吗?”

    “老爷夫人都安好……可……”管家欲言又止。

    “克罗德班出事了,是不是?”

    “这……”

    “是不是!”贵族次男祭出了自己的威压,“哈罗妮在上,是或不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别逼他了,他不好说出口。”

    斯特凡尼维安的声音从他手掌中闷闷传出来:“都……不好说出口。”

    “可不应该啊。”弗朗塞尔看着哥哥姐姐,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恍惚:“钢卫塔幸存的人并不算少,哥哥的剑术又那么厉害,怎么会呢?那不是他,那一定不是他……”

    他像为说服自己一般又强调了一遍:“那不是他。”

    “我也希望那不是他。”斯特凡尼维安的声音愈发沙哑,“可是、可是……那像是他会做的事,那只能是他……”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红发少女看着幼弟:“克罗德班哥哥不是正和父亲母亲在下层吗?钢卫塔,钢卫塔怎么了?幸存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谁,做了什么?”

    她问得急,几乎喘不上气。奥瓦埃尔要去扶他的妹妹,这次却被她推开了。

    “我不会闹,请说清楚。”拉妮艾特让自己表现得冷静,“我们为什么被叫回来。只这一个问题。”

    她的兄弟们却仍用沉默作为回答,连管家也低头不语。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有仆从轻微的抽噎声传来。

    没人愿意承认那个事实,没人愿意让那个事实自自己口中而出。好像由谁说出来,谁就是杀死他的凶手。但人终归无法从现实中脱离,只言片语已足够她拼凑出事件的全貌。

    “好,我去问父亲。”拉妮艾特奔向回廊,身后长兄的吼声传来:“拦住她!”

    少女停步后,斯特凡尼维安的声音几乎是瞬间虚弱了下去:“不要让她看到。拉妮,他也不会希望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他’是克罗德班哥哥,对吗。”红发少女回身,“他希望什么,不希望什么,为什么是由你说出口,而不是他。”

    因为他已经再无法告诉你他的所思所想。

    继承人颤抖着,仍试图把即将出口的事实压回喉咙:“拉妮艾特,求求你,再等一会就好。父亲母亲会来……”

    “斯特凡尼维安,我们为什么被叫回来。”拉妮艾特咄咄逼人,“我不等父亲母亲,我要你来告诉我。你可以的吧,你是未来的家主,我们的长兄,有这个资格。你说的,我会听。”

    是,这也是他的责任。再不情愿,再难传达,已经发生的事,他们早晚得知道。

    长子终于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他双目血红,憔悴异常。

    “为克罗德班。为他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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