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1章 四十一诀别
    克罗德班的棺椁停放在艾因哈特伯爵府邸的下层,巧手的业者已成功地为遗体穿上链甲面盔,调整成安眠的姿势。看上去仍似与生前无异。

    层层遮盖下的惨烈,只有当时在场的骑兵们、伯爵夫妇和继承人知道。昔日青年俊美的容颜已不见踪影,分辨不出面目的焦黑太过震撼,又怎能让其他兄弟姐妹看到。

    “你不能看。”

    艾因哈特伯爵公布实情后,斯特凡尼维安仍然拦着妹妹:“别让那一眼取代克罗德班在你心中最后的印象。”

    “我不看,我只想告别。”拉妮艾特比她的父兄们想象得要冷静得多,“我们一起过去,好吗,我不会无理取闹。”

    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伯爵点头:“你们都去吧。”

    棺椁已换成符合礼制的规格,仪式和仪仗在伯爵和管家们的操持下准备了起来,钢卫塔失陷的追责以及如何夺回的研讨也在同时推进——死亡的对侧,各种安排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个人的离去,好似撼动不了世界分毫。

    可艾因哈特家的子女们都知道,他们的世界已天翻地覆。

    五个人之中,有一个人的时间永远地停滞了。那之前与他的一切都是回忆,那之后与他的一切化为空白。只要想到失去的缺憾,过往的美好就全化作锐利刀锋呼啸而过。他们相互影响、相互关爱着长大,意味着逝去的生命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从整体中生生撕扯下的一部分。生死之间,藕断丝连。他逝去了,每个人因他而存在的部分也随之消失不见。

    生剜血肉般的疼痛,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死过一场。

    兄弟姐妹们沉默地注视着棺中遗体,脑中所想皆是他,又无人敢用他再挑起话题。共同的记忆化作共同的伤口,缺失的一人成为切实的裂痕。

    静寂之中,拉妮艾特突然抬手解开了发髻。

    她的头发自六年前被双亲数落过就一直留长,现在带着弧度垂下来已过腰际。明艳的红色最为艾因哈特伯爵所喜,每每都不吝称掌上明珠为蔷薇花蕾。

    花蕾一手拔出了锋利佩剑。身边奥瓦埃尔反应极快,死死按住妹妹的手:“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拉妮艾特说,“哥哥拼死让我远离战场,不是为了让我做傻事。”

    青年将信将疑地放开钳制。拉妮艾特闭上眼睛,攥住自己的长发,举剑削断了蜿蜒的艳红。

    “哥哥说过长发很好看,”她将头发挽好,放在克罗德班身边,“就让它替我陪着哥哥吧。”

    奥瓦埃尔强撑着打趣:“父亲看到你出去之后变成这样,可是要叹气了。”

    “没什么好叹的。”她抚摸过面盔遮盖的容颜,“头发还能再长出来……”

    人却永远无法复生。

    至亲亡故的认知终于一点点凿开了现实。红发少女眼中泪水滚落,她没有抬手拭去。

    笨蛋哥哥,你让我哭了。

    我没为自己落过泪,也说过不是什么事都为父兄,但今天,都因为你而食言。

    可你该是满足的吧,因为我好好地站在这里。说什么高兴有人愿意与你比肩,到头来还不是把人远远地放在安全的地方,自己扛下所有危险和苦痛。那么不会说谎的哥哥,一定绞尽脑汁才编出保证后方战线稳定的说辞,光看自己答应下来时他大松一口气的模样就知道了。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眼泪却落下更多。

    让我好好活着是你的愿望,但哥哥,我不会为你而活。我知道你也不会想看到我为你而活。

    我有我的价值,我的目标,而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正是想给我实现它们的机会,不是么。

    你的影响,已经是我的志愿,你带不走它。你也不希望带走它。我要为自己而活。我会为自己而活。

    红发少女俯身,吻在面盔的额头处。

    “再见,哥哥。”

    葬礼举办的当天,正是克罗德班的二十二岁生日。

    鲁特勒蒙和幸存下来的骑兵们,有志一同地隐瞒了指挥官和黄龙的赌约——他们不想贯彻忠义到最后的克罗德班和他的家族再背上无端的异端指控。他的义举让麾下铭感于心,但失去要塞、指挥官殒命,这些在外界看来却是彻彻底底的、堪称耻辱的失败。克罗德班的吊唁仪式因此没能盛大地举办,葬礼的规制也比寻常殉职的贵族要小。

    艾因哈特家的兄弟姐妹并不在乎这些虚名礼节,负责扶棺的鲁特勒蒙与亲兵们也未多言。和失去本身相比,他人的评价,死后的荣光,都显得无足重轻。他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这一点不愿相信的人永远不会相信,相信的人不需要说服就已经相信。他没有想过身后事,只想救下眼前人,那么对他来说,目的已达成,再无所谓褒贬。

    圣职者念完对逝者的祝福,该落棺了。

    鲁特勒蒙听着指令站起来,右手握在棺椁的横杆上。

    他将要埋葬克罗德班,埋葬他没能救下来的指挥官,埋葬他的理想。

    奔涌而来的现实让棺椁似有千斤重。副官抬头,发现其他三位本该扶棺的亲兵已经扑在棺木上,嚎啕得如同幼童。

    哭也唤不回他。

    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又能控制住自己的悲伤。他们委屈啊,好像宝物在眼前碎裂的孩子,不知道泪水无法让时光倒转、破碎重圆,只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便紧抓着不放;只知道棺椁之中是他们最敬爱的指挥官,便忘却了前因后果,执拗地不想让他进入永眠的墓穴。

    都是端正的年轻人,这下真是不成样子。

    副官想喝令亲兵们停止哭泣,话没出已被自己的抽噎哽住。他开不了口,发不了声,知道自己只要稍微有一点动作,就会崩溃得比那些孩子们更彻底、更失态。

    但逝者总得安息。

    哭声中,斯特凡尼维安和奥瓦埃尔同时走上前去,扶起两名亲兵。

    “我们来吧。”长子说。

    “我们送他。”次子也道。

    小时候两个哥哥一左一右牵起过弟弟的手,现在他们一左一右,握上了棺椁的横杆。

    彼时的无忧无虑中,谁能想到今天的场景。好奇地迎接他新生的两位兄长,竟还要亲手将他送入死地。

    生死无常啊。

    两人无法抬动沉重的棺木,短短的迟疑间,拉妮艾特和弗朗塞尔也走上前去。

    “一起送他。”红发少女说。

    四名艾因哈特代替扶棺亲兵,抬起了棺椁,一步一步走向墓穴,一点一点将遗体放置其中,再一铲一铲,埋葬了他们的血亲。

    蔷薇骑兵团失去团长,很多安排需要重新规划。艾因哈特伯爵的丧子之痛还未彻彻底底地冒头,就已被繁杂后续事务压制得无暇他顾。待到终于返家,却见坐在餐桌前的孩子们和妻子都盯着饮食,不见动作。

    伯爵以为家人在等他,急忙去换了衣服。好好地感激过哈罗妮的庇佑和恩赐后,他与妻子女儿拿起刀叉,男孩们却一动不动。

    博朗杜安看着那个空了的座位,长叹一口气。

    “还是得吃饭呀。”

    右手边的斯特凡尼维安好像没听见,末席的弗朗塞尔依旧茫然地看着前方的椅背——克罗德班以前一直坐在他对面,奥瓦埃尔的旁边。

    次子对着父亲苦笑了一下:“实在是……没有胃口。”

    情绪影响到身体,伯爵也不好说什么。规劝的话,再怎么轻柔圆滑,仍是必须要触及到那个事实。事实已摆在眼前,伯爵不想雪上加霜。

    岂料他左手边的妻子突然出声:“你们这样,就是辜负克罗德班的心意了。”

    “亲爱的……你说得这么直接……”

    “你们的兄弟拼了命守住皇都,不是为了让你们拖垮自己的身体,余生都活在悲恸和后悔中。”

    一向温婉柔和,对丈夫言听计从的伯爵夫人难得显示出为人母的强势:“我的孩子,我最了解。你们现在的样子,他不会喜欢看到。”

    “我们明白。但是,还需要点时间……”

    奥瓦埃尔余光触及身边空空的座椅,剩下的话噎在喉间。

    每个人对死亡的反应都不尽相同。有人在得知消息的瞬间就会爆发,有人对现状的理解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奥瓦埃尔正是后者。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安慰哭泣的妹妹,与长兄一同扶棺,这些事情发生时,他并非没有弟弟已经身亡的认识,同时也对自己的冷静感到恐惧。

    我难道不够爱他吗。

    兄弟姐妹间亦有亲疏远近。少年时他与长兄最为亲近,成人后则和妹妹相处的时间更多。疏于相伴,是否就真的让人免于丧失之痛?

    在餐厅坐下时,他发觉答案是否定的。

    身边无人入座的位置有如利剑穿心。原来他的悲恸并非缺失,而是等在这里,等在有和克罗德班共同回忆的地方。之前种种,只因其中主角不是他,他才可以冷静自持;现在,主角换成自己,一切能安慰他人的话语,突然统统失效了。

    伯爵夫妇都看着他。奥瓦埃尔像是羞于在人前展露自己的情感般起身:“我不太舒服,先离席——”

    伯爵点头应允的同时,伯爵夫人却用命令的语气说:“坐下。”

    “母亲……”

    “没什么可害羞的。不在父母亲人面前哭,还能在哪儿呢。”

    伯爵夫人也是流过泪的面貌,但她仍然坚持:“哭吧。眼泪对他来说没用,但对你们还有。哭饿了,再把饭好好吃光。”

    她率先动起了刀叉。拉妮艾特和母亲一道,强制着自己咀嚼盘中菜肴。食不甘味,每个人都如此。但仍旧要吃,要让这副身躯健康,要让寿命长久,要过得快乐。

    这是他对血亲的愿望。

    奥瓦埃尔坐下来,拿起勺子的瞬间,泪水跌落进汤碗里。他和自己较劲一般边抽噎着落泪,边把肉排和浓汤塞进嘴里,吃得毫无形象、狼狈不堪。但没人笑他。那副努力的样子比起滑稽,更让人怜惜。

    “吃。”

    伯爵夫人又对长子和幺子下令。弗朗塞尔闻言愣愣地撕起面包,斯特凡尼维安却仍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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