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2章 四十二愿望
    服丧期已过,斯特凡尼维安没有回天钢机工房。

    工房名义上的工房长是艾因哈特伯爵,实际的管理者是管家弗罗梅洛,技术上则是由长子一手把持。博朗杜安不肯让继承人一味钻研新技术而忽略掉家族重任,作为能留在工房的交换条件,斯特凡尼维安还要参与对龙兵器的开发制作。

    伯爵向来对□□不以为意,但弩炮加农炮等大型兵器却是对抗龙族所必需,轻慢不得。钢卫塔失陷后,各家加强了领地防卫,对龙兵器的订单不断递进天钢机工房,然而该着手此事的长子却赖在家中迟迟不动。博朗杜安抓着不再熟悉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久而久之也有了火气,抽空在宅邸中到处搜索,想要亲自抓长子上工。

    伯爵夫人把丈夫拦下:“即使你找到他,他也不会听你的话乖乖前去。那孩子心里有一个结,在解开之前,家主的命令也无法让他动起来。”

    博朗杜安扶着妻子,连声叹气:“我也知道,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我们能等,事务不能等啊。夺回失陷的要塞还得仰赖其他家族,不释出些求援的诚意怎么能行。失去孩子,我们难道不比他更难过,可再难过……还有偌大一个家族需要运作,没人会给我们停下来等伤口愈合的机会。他这么大了,将来也要肩负艾因哈特,怎么就……”

    “再大,对父母来说也是孩子。没到非得自己直面时,责任啊义务啊,不都是空谈。”

    “那我更得找到他。有什么结,说出来好让父母帮忙解开。”

    “我们不行。”伯爵夫人摇头,“父母再怎么放低姿态,仍是孩子们的长辈,安慰都算得上命令。这对老二他们或许有效,老大心中太有主张,会起反效果。”

    博朗杜安摁起鼻梁:“老大到底是哪一步走偏了……果然他小时候不该放他去工房吗?看看邻家的阿图瓦雷尔——”

    “亲爱的,你又来了。现在追究往事也无用啊。”

    伯爵夫人拍着丈夫的后背,“既然是做父亲的,就为孩子多撑一下吧,工房长。”

    “孩子怎么就不为父亲多分担一些,”博朗杜安借机揽住妻子,故作委屈:“父亲也想依靠孩子啊……”

    伯爵大张旗鼓地寻找长子时,斯特凡尼维安不在艾因哈特伯爵府邸内,而是正坐在邻家的凉亭里。

    他没去盟友家正式拜访,只是想找个地方透透气。永恒的寒冬降临,凉亭四面过风,名副其实地冰凉。斯特凡尼维安冻得双颊发木,耳朵没了知觉,头也一阵阵地疼,但他没有动。

    寒冷,有助于他整理脑中纷乱的思绪。

    他从坐处看向自家宅邸。

    他们都说,错不在自己。

    是天气突变,是龙族狡猾。悲剧的发生不是谁的过失,而是一系列坏运气的叠加——不止父亲母亲和妹妹,连克罗德班的副官也是如此强调。

    “我陪着指挥官走到了最后,想来是有资格同您这样讲的。”

    葬礼过后,鲁勒特蒙红着眼睛说:“弩炮在灵灾前送来,谁也不知道后来气候会变成那样。大家都在着急救灾,没有及时试射,要说责备,我们才最该在这点上责备自己。事实上,最开始若不是您的弩炮,我们恐怕没有一人能够生还。您像指挥官一样救下了很多人,请千万、千万不要因为没做错的事折磨自己。”

    他的话却开解不了斯特凡尼维安分毫。军需请求的流程他都懂,可那些刻板的规则落在血亲身上,他还是无法自控地想到机工房自己桌边堆着的冬季机油。就在那儿,已经想到了,都准备好了,只差送过去。不需要等克罗德班来发正式请求,只差他主动送过去。但他有一个灵感亟待写下,写下后又急需验证。脑中被占满时,身外事瞬间全都消失,回神过来后,无法逆转的事已经发生。

    “哥哥,不要这样想。”

    拉妮艾特启程返回云顶营地前拥抱了他,在他肩头说:“克罗德班是我的哥哥,你也是。他和我都不乐意看到你这样将自己逼入绝路。你记得的,全家人里,克罗德班哥哥最支持你的工作,他坚信你会成就伟大的事业,会挽救很多骑兵的性命。”

    可那么多能够救下的人里,我却唯独没能救到他、我自己的亲弟弟。

    斯特凡尼维安仰着头,把双臂盖在眼睛上。

    如果。

    如果自己没有突然冒出灵感,如果自己没有对机工技术产生兴趣,如果自己好好地作为继承人当上骑士站到战场,克罗德班就不会死。

    家族的第三子,本不用承担什么重大的责任,本可以轻松快乐地过完长长的一生,却先因为自己逃避生就的位置而不得不站在最危险的境地,再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痛苦地死去。

    这算什么长兄,这算什么未来家主。

    错不在没有提前送去补给,错也不在机工技术,那么,是不是错在他没有走命运为他铺就的道路?是不是战死的本该是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弟弟?

    “斯特凡尼维安?”

    有人站近了,叫着他的名字。艾因哈特家的继承人放下手臂,看向来人。

    是阿图瓦雷尔。和他同龄、同地位、走着“正统”骑士道路的、福尔唐家的继承人。

    “为什么坐在这里。”黑发青年开口,“今天格外冷,快进府邸吧。”

    “你又为什么在这儿?”斯特凡尼维安问。

    “刚刚替父亲去拜会艾因哈特伯爵大人,”阿图瓦雷尔斟酌一下,“协商军务。不过卫兵说伯爵大人现在正在忙机工房的事情,我便想在伯爵大人空出时间前回来做一些其他安排,刚好看到了你。”

    金发青年看向别处:“说得这么客气。父亲肯定正在气冲冲地找我呢。”

    实情确如此,阿图瓦雷尔也没有否认:“时局艰难,伯爵大人一人很难把持诸多事务。父亲和我都希望尽可能地帮助到盟友,”他示意斯特凡尼维安随他起身进屋,“但同时盟友自己也要保重身体啊。”

    艾因哈特家的继承人不理会他的好意:“就让我坐在这儿吧。”

    “如果你坚持。”

    黑发青年说完,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到了斯特凡尼维安身边。

    “我没要求你陪我。”

    阿图瓦雷尔少见地流露出促狭:“这是我家的凉亭。”

    “小气。”

    “你才是。”黑发青年想到什么,微微笑了,“小时候我想分给你们兄弟一些玻璃弹子,你不要也就算了,也不许我给奥瓦埃尔,好像怕我把他贿赂走一样。”

    斯特凡尼维安没有接话,阿图瓦雷尔径自说下去。

    “当时你有奥瓦埃尔和克罗德班两个弟弟,总是趾高气昂,每每有比不过我的事情时总会拿出来当例子,说哈罗妮更眷顾你。”

    金发青年苦涩地开口:“哈。难道不是?她真的眷顾我,让我有合理的理由远离战场,在安全的地方搞自以为是的‘事业’。而我弟弟,却不得不替我……迎来这样一个结局。”

    “替你?”

    阿图瓦雷尔讶异地看过去,“斯特凡尼维安,这其中没有——”

    “我都知道。”青年闭起眼睛,又睁开,“我都知道,但我想不明白。他本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你没看见他的样子,没看见拉妮以为他也休假回家时有多高兴,我……”

    “无法预料的事,哪有什么本该本不该。”

    黑发青年身子前倾,双手交握:“千年圣战、灵灾,战争和灾难里没有道理可讲。在枭巢,我们为预防帝国的轰炸,做的准备已经够多了,可还是有救不到的人、做不到的事、阻止不了的发生。”

    他叹口气,听身边人仍旧不声不响,又挺直脊背抬头看向穹顶。

    “大局不提,只说……我的母亲。斯特凡尼维安,她毋须上战场,也‘本不该’这么早离世,不是么?但结果如何,你也已看到。这些年来,我在心底责怪过很多人,先是犯下过错的父亲,再是祈求过弟弟妹妹的自己,甚至也曾有过和你类似的想法。”

    阿图瓦雷尔转过头看着身边人:“我想,是不是那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人’取代了她的位置,是不是我的愿望带走了她的生命。如果我早知道支付代价的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去祈求。可是,谁能真的‘早知道’?”

    “我们的情况不是一回事。”

    斯特凡尼维安别开脸,“伯爵夫人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但,追根溯源,伯爵大人的决定救过弗朗塞尔的命。理智再分得清开始的不该和结局的不公,情感上我们都有更偏向的人……”

    他又转回来:“抱歉,我这么说,太不顾虑你的感受了。”

    阿图瓦雷尔微微摇头:“所以是一样的,斯特凡尼维安。”

    “你说克罗德班‘替你’,那么想想吧,假设那日牺牲在战场上的是你,他又会是怎样的感受?他有敬他爱他、不愿失去他的人,你也有。悲恸不会因谁代替谁而消失,只是从一群人转移到了另一群人。母亲离世,我为她落泪;我若替母亲而死,她又该是何等痛苦?是不是也会像你我一样,沉溺于无法实现的‘如果’,而活成与逝者的愿望背道而驰的样子。”

    “可……阿图瓦雷尔,可那是他的愿望。我的愿望却是他能好好活着。”

    黑发青年温和地叹息:“至亲至爱间,对彼此的愿望都是一样。卫月解体结束后,我们清理废墟残骸,那么多的死亡之中亦有不少幸存之人。或是母亲护着孩子,或是丈夫护着妻子,或是兄弟护着姐妹,或是子女护着双亲。斯特凡尼维安,你知道吗,那时我突然觉得,让自己挂怀的人能够活下来,正是世界上最无私也最自私的愿望。”

    “无私是他们没有想到自身的存续,自私是他们只想着至亲至爱而彻底剥夺对方实现自己愿望的可能。但又有什么办法?这愿望会用生死分出胜负。死去的人,心满意足;活着的人,余生痛苦。可这因果并不合理:一开始他们舍命去救人,是为了让救下的人活在悲恸之中吗?”

    “不是……”

    “没错,不是。所以,别让这情况发生在你身上。他不是为了让你自责、让你被无法逆转的事情困住双足才做出了那个选择。我能够明白,他的亲哥哥一定比我更明白。”

    阿图瓦雷尔看着斯特凡尼维安:“不,其实你一直都明白,只是……没法接受。”

    “是,我没法,但也不得不……因为我只能接受,而无权驳斥”

    “生与死,是神的造业,不是人能碰触的领域。”

    “哈罗妮在上,真不知道她是眷顾我,还是憎恨我。”

    一滴眼泪从斯特凡尼维安脸上划下,“没有‘拥有’,又谈何‘失去’,是不是。”

    黑发青年转过头,没有注目邻家继承人的失态:“是。”

    “可即使有‘早知道’,我们……”

    剩下的话,斯特凡尼维安没有出口。阿图瓦雷尔却了然地点头:“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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