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3章 四十三变化
    艾因哈特家的长子终于回去了机工房主持工作。

    工房的人们见过噩耗传来时技术主任的反应,又接连很久都没见斯特凡尼维安露面,个个都害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继承人在新技术上的聪慧有目共睹,性格上认死理的一面也是众所皆知——在伊修加德这样一个以血统和传统为万事之先的宗教国家,既得利益者却带头革新,不可不谓异象。此前既已是要常年面对家人甚至固有观念的压力,现在亲弟弟的离世恐怕更一下子将机工技术的未来推进最艰难的境地。

    继承人有继承人的位置和责任。

    以往家族骑兵团由克罗德班把持,现下不得已,又由博朗杜安重新管理。然而待时局稍稍稳定些,难保家主不会彻底强硬起来,把长子摁回他“该坐”的位置之中。

    毕竟,能为他分担这份职责的人已经没了。

    种种思虑之外,机工房的人们见到斯特凡尼维安出现在工作场时都不由得先松了一口气:家族长子依旧憔悴,但不像仍沉溺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样子。众人纷纷放下手中活计,上前问候。关切的目光交织中,金发青年低声感谢了下属和工人们:“谢谢。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工人们都不把他当高高在上的贵族,此刻挤过来挨个给他油渍麻花的拥抱:“小安,说什么见外话,应该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现在是在做新的对龙弩炮吗?”

    “是的。”立刻有技术人员上前汇报,“是福尔唐家的订单。”

    “配送地?”

    对方踟蹰了一下:“中央高地。”

    斯特凡尼维安没露出他预想中的悲恸失态:“是新建的巨龙首营地。灵灾前的设计需要时时配送冬季机油,太延误战机。我们得在材料上重新开发,再着手制作。”

    “是!”技术人员振奋起来,“您不在的期间,我们也测试了一些材料,并且参考了团……”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团长旧部的反馈……”

    “然后?”

    “是!有这两种金属不易冷脆和形变,或许可以制成合金。”

    斯特凡尼维安扎起头发:“动手实验吧。还有——”

    他回身看着机工房仰仗着他的人们:“不必顾虑我而回避已经发生的事。该提供的信息,该有的调查,都不许避讳。是我的错也好,不是我的错也罢,既然无论如何都已无法逆转,就……从中寻求避免悲剧的办法吧。”

    虽然是太过悲伤的经验,虽然是太过残酷的结果。

    但这是生者才能体会到的苦痛,是活着的证明。现实再会刺痛内心,仍必须面对,因为这已是奢侈,已是亡者所不能之事。

    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各自都悄然起了变化。

    奥瓦埃尔再去云顶营地,想像往常一样和妹妹调笑一番,却觉得自己的挑衅和笑话听上去都那么刻意和尴尬。而以往总会反唇相讥的拉妮艾特,也再没有了那股娇蛮的劲头,只是微微笑着摇头:“成熟点吧,哥哥。”

    她确实变得非常成熟,不再有和十九岁末尾相称的跳脱灵动,而多了许多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柔和。

    奥瓦埃尔和营地的骑兵们都相熟,私下探听了一圈,回去皇都时找到自己的长兄,原委未出口先是一声长叹。

    “我不知道这算好还是不好。”次子的话开始得没头没脑,“她说没事,表面看着也确实是没事,可……唉……但她,她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她,反而越发像他。”

    斯特凡尼维安手中的工作没停下来:“你指什么?”

    “性格、对待下属的方式,各种各样的细节。仔细想想,那个妹妹从没对我这么温柔过,每次我们吵得不可开交,都是他进来仲裁。现在……我们再没能吵起来过,是不是因为……”

    长兄没有接话,次子继续道:“可我看她也不是刻意在回避和他有关的事情。拉妮远比我以为的要坚强明理,只是不知道我看到的是真的如此,还是她强迫自己在外人面前变成这样以让大家心安。回来时我就在想,是不是我们两个哥哥没有他可靠,她才迅速变成这副再也不撒娇任性的样子。这算是事实吧,他那样的决心和勇气,我真的没有。”

    “但我又想,拉妮并不是想要我们成为他,所以她自己变成了他的样子。他的沉着坚定,都在她身上活了过来。我……”

    奥瓦埃尔吸了一下鼻子:“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越看她那样,越明白他是真的走了。不是远赴驻地、聚少离多,是真的已不在这世上,再无法相见。可是越看她的变化,也越明白他真的活过、并留下了什么。最近我和她说话,总觉得是在同他说,但……很矛盾,我想见他,也想见我的妹妹。她说过自己不会为他而活,可她却活成了他,这又算什么。”

    “算什么,也只能由拉妮自己决定。奥瓦埃尔,即使我们看不过去,强迫她变回自己从前的样子,也不可能做到。”

    “是,是,我都明白,可又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

    “只能顺其自然。”

    “就是什么都不管?”

    “管不了啊。”长子苦笑,“你讲拉妮讲得自认客观,可你自己的变化,你又觉察到了吗?以往你可不会因为妹妹的事情特地跑回皇都汇报。这也是借口吧,你想看看我怎么样,才把拉妮的事情拿出来说。”

    理由被拆穿,次子也不觉尴尬:“是。我不放心她,更不放心你。你这个人,看上去随性,责任心却重,心里想的全然不是什么轻松的东西,最小的那个也是。”

    奥瓦埃尔双手抱臂,摇起了头:“我看他还没接受事实。唉,这时候还是两难,不知是希望他彻底明白好,还是就一直这么不明白下去好。”

    “顺其自然。”长子又恢复了手中的工作,“明白或不明白,都不在别人的道理如何,而在自己能不能说服自己、肯不肯让自己去接受。”

    钢卫塔失陷、骑兵团团长阵亡的震荡还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去,中央高地再次传来了噩耗。

    失去指挥官、军事统筹陷入混乱的期间,艾因哈特家负责驻守的另一座要塞石卫塔也被龙族侵占。朝、暮、石、钢,护卫着皇都的四座对空要塞中,三座已不堪担负其建设初衷。与被灵灾封冻的暮卫塔不同,钢石二塔是被宿敌龙族摧毁和占据,对龙要塞反成龙族据点,对伊修加德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一时口诛笔伐艾因哈特伯爵的声浪比之泽梅尔前伯爵一意推进要塞工程时更甚,连带早年博朗杜安在芬戴尔的懦弱行为也被一并翻出并放大。上至贵族晚宴,下到街头巷尾,对艾因哈特家的声讨永远是人们的首要话题。

    家族中人无一不遭受影响,风口浪尖的博朗杜安更是越发表现得低声下气,再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大贵族面子。盟友福尔唐家已经应允在巨龙首营地重建完成后夺回钢卫塔,不好再加重负担。伯爵只得去求财力丰厚、兵强马壮的泽梅尔与狄兰达尔两家。

    两位伯爵都礼貌地表示自家领地亦在灵灾中受害严重,需要评估情况再决定能否相助。或真或假地听对方表示自家亦过得很惨后,博朗杜安无奈地告别,知道这样没有意义的来往还得重复上好多次,对方才会倨傲地出手,以不情愿施舍的姿态卖出一个大大的人情。

    政局上没有永恒的胜败,只有永恒的制衡。灵灾前泽梅尔伯爵用领地来交换兵力,现在自己手中的筹码远不如泽梅尔伯爵,必须小心地应对。土地、人民、生命,这些东西的价值不可计量。与之相比,陪陪笑脸、说说好话、卖一卖惨、放低身段,都是无本万利之举。

    博朗杜安爱自己名门贵族的地位、爱自己的性命、爱自己的面子,却不会为面子而强撑、咬牙做出本可避免的牺牲。他一向活得灵活柔软,这点在以前总为自己的年少的子女们所诟病,现在孩子们看他的努力,却又生出些理解来。

    谁不是一边椎心泣血,一边笑脸迎人。

    家主失去下属,父亲失去儿子。两个悲剧叠加,他该比谁都难过,他让那个名字出口时,也当是更希望自己不必用他来当做求援的理由。可是没有办法,家主不把这苦吞下,谁来替他吞?父亲不故作坚强,谁来支撑妻儿?

    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的弗朗塞尔看得最真切。

    伊修加德的贵族家庭,无法继承家族的孩子们或建功立业独立出去,或依附自己继任家主的长兄,靠定额的给养生活。说是定额,每月的基准却也远远高于平民家庭一年所得,终归是无需工作且衣食无忧。艾因哈特家子女众多、关系亲厚,夫妇二人也未曾强制过幺子有所作为:他性格温和沉静,信仰亦虔诚,将来即使不依附斯特凡尼维安,想必也会去成为修道士,为散播神意而奉献一生。

    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自觉或非自觉地为最小的孩子构建了远离危险的温室,确保他所见俱是世间最美好的一面。弗朗塞尔对恶意的无知,在小时候被绑架时就可见一斑。然而即使发生过那样的险情,事后听到过不堪的猜测,男孩所铭记的仍是世间之美、无私之爱——他的朋友亲身挡在射向他的箭簇之前。他人的义举盖过了自身深陷险境的恐惧,更让男孩坚信,世上有多少恶,相对地,就有多少善。

    可那真的只是非常少有的、幸运的情况。

    他们都活了下来,才成就了好的结局。“善”与“义”并非保命的符咒,现实亦与故事不同,不是好人就会长命、坏人遭遇天诛。克罗德班哥哥,他救下了那么多人,大部分人讨论的却都是要塞失陷、荣誉扫地。他们看的不是人格,他们看的是只是结果。结果不好,人格就一同被忽视、被否定。再声嘶力竭地试图正名,收获的却也不过是怜悯,而非理解。

    何其不公啊。

    男孩黑白分明的世界,因为亲哥哥的离世而灰暗一片、混沌不清。克罗德班是真正的好人,身为血亲的弗朗塞尔再清楚不过,可他的结局、他焦黑的尸身却远不似书中所歌颂的献身一般美丽。亲人凄惨的离世撕开了瑰丽梦境的一角,冥冥之中有谁告诉他:这才是现实。

    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大的决心,才能成就至善?

    它一点都不美,一点都无法给家人以慰藉——在“我为他感到骄傲”之前,永远是“我希望他活着”。可以卑劣、可以懦弱,可以不再符合一切“好”的定义,只要他活着。

    那他也不再是克罗德班。

    男孩日日夜夜地困在思维的死局之中,找不到出路。天真是奢侈,他一直活在奢侈之中,竟以为这就是世界本来的面貌。现实之中,没有等式。人们制定规则又利用规则,人们创造言语又扭曲言语,人们畏惧死亡又歌颂死亡,坏人占尽利益,好人吃尽苦果。

    所以他们都不希望他看到。至少还该有人坚信美好,至少还可以有人保有纯真。

    但,这样下去不行。

    只有一人的幸免不能叫做幸福,无知亦不是理所应当。“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不该成为畏缩不前、不去“把世界变成我想象的样子”的理由。生在轻松的位置,不代表就可以无视己身以外的苦痛,自欺欺人地独自快活。正教教义不是如此,生而为人,也不可以如此。

    应对的办法,问题的答案,人人各不同。父母兄姐,各自都因克罗德班的离世而产生变化,自己也不该永远困在温室之中,心安理得地忽略掉窗外的天寒地冻。那些美与丑、善与恶,在书本之中,亦在书本之外,得用自己的双眼去看、去了解、去验证,才能明白为什么他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父亲,请让我同行吧。”

    博朗杜安准备前往中央高地整理驻兵时,他的幺子这样请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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