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4章 四十四阻力
    钢卫塔与石卫塔相继失守,艾因哈特家在中央高地的驻所只剩下天火要塞群。要塞群分布分散,各自面积亦不大。博朗杜安本来以为兵力四散才显稀少,待整合完毕后见到残兵数量,心重重地一跳,而后深深地沉了下去。

    驻守尚可,夺还要塞根本不可能。

    人数之外,低迷的士气更不宜他们再犯险境。伯爵亲身慰问安抚,竟完全没有让骑兵们振作起来——将领、榜样、偶像,这些精神力量对于士兵而言至关重要,可现在,艾因哈特家的骑兵一样都没有了。

    博朗杜安也只能把叹息深埋心中,让各个小队长带军休息。夺还要塞一事一时半刻不成,只得以后再从长计议。

    “补给怎么样?”伯爵问天火要塞群的会计克拉韦兰。

    “倒还不必担忧。”会计道,“毕竟本来要送往钢卫塔石卫塔的——啊,属下失言。”

    “事实如此,不怪你。”博朗杜安想了一想,“规划好之后,结余都送去巨龙首营地。那边有建设任务,以后夺还钢卫塔也要仰仗他们,此时必须主动一些。”

    “是。”

    “来时只见到轮值骑兵,我得再去和营地的指挥官正式打个招呼。”

    “怎好劳动您亲自出面……!”克拉韦兰惶恐万分,“伯爵大人,您——”

    “有必要。”博朗杜安保养良好的面容上有一丝细不可见的憔悴,“是释出诚意,也是……催促吧。要塞总是越早回到自己手中越好。”

    “是。辛苦您了。我这就差人去营地传信,您请先行歇息。”

    伯爵看看窗外天色,点头:“也对,晚间突然拜访实在失礼。弗朗塞尔,来。”

    他招呼自己身后凝神倾听上下级对话的幺子,“我们去指挥官的住所。”

    天火要塞群的指挥官住所在山上,行路陡峭,陆行鸟车很难上去。父子二人和陪同随从顶风冒雪步行很久,抵达目的地后各自都喘了好一阵。

    博朗杜安是养尊处优久疏锻炼,弗朗塞尔则从未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中行进过。

    现在少年回忆儿时的贵族狩猎,觉得和切实的前哨真是大不同。前者是娱乐,后者是战争,而战争中没法讲究门面排场,平民如此,贵族也是一样。

    艾因哈特家的幺子看着住所简陋的房间,目瞪口呆。

    “吓一跳吧。”他的父亲边脱掉外套边试图活跃气氛,“要塞不比宅邸,卧室餐厅厨房都职责分明。这里是能省则省,床铺、办公桌、厨房、餐厅都在一室。”

    “是不是因为……要时刻准备着打仗?”

    “没错,”随从往壁炉中添了柴,博朗杜安边凑过去烤火,边回答儿子的问题:“睡觉时、进餐时、办公时,都是战时。一旦有紧急情况,指挥官却在他处,耽误的时机就是一条条人命。”

    “哥哥姐姐他们……”

    “都一样。”伯爵轻叹一声,“这里空间狭小,取暖容易许多。钢卫塔那样的大型塔楼,冬天是非常难熬的。拉妮那里是新营地,更没有几间像样驻所。虽然不下雪,但气温比库尔札斯高不到哪里去,很多骑兵都还住在帐篷中,也不好过。”

    “无法新建一些驻所吗?像巨龙首营地那样。”

    博朗杜安遣退了随从,怜爱地看着小儿子:“弗朗塞尔,我们没有钱了。”

    “怎么会……”贵族幺子睁大眼睛,“我们生活得并不铺张啊。”

    “旧领地现在受灵灾影响,收不上来什么税;新领地云海没有伊修加德住民,遑论税收,反靠自家供着。你哥哥的葬礼办得虽简朴,给殒命兵士的家眷们发放补偿却是一笔巨大开销。两座要塞,死了多少人……对龙兵器也是先制作后付款。大贵族间向来如此,我们又有求于人,哪好上门催债,唉。”伯爵压低了声音,“面上看着还明朗,实际家底都快掏空了。”

    “原来这么、这么艰难……”弗朗塞尔垂下头,“父亲,我该更节俭一些才是。”

    “你能花多少钱。”博朗杜安反倒笑起来,像对小孩子一般揉着十七岁幺子的头发,“放心吧,情况再严苛,养你到老的钱还是足够,这点上相信父亲。”

    “不。”

    弗朗塞尔摇头,“啊,并非是不相信您。但……父亲,我不想就这么被您养到老。”

    “说得也是。”伯爵点头,“父亲定然要走在你的前面。但斯特凡尼维安也会继续——”

    “不是。”少年激烈地否认,“我也该为家族做些事、出份力!哥哥姐姐他们……在这么严酷的环境里日夜坚守,我又怎好心安理得地享受非自己劳动所得。”

    “他们也不是非吃苦不可,反倒像爱吃苦才去吃。”

    做父亲的安慰儿子:“哥哥们不说,你姐姐本可以回家做个淑女,早早嫁人过轻松日子,她自己要做骑士,谁拦得了?当年若不是克罗德班劝住了,拉妮还要往最前线跑呢。轻松的路她不走,偏要驻在苦寒之地,又能怪谁?你是小儿子,依附家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父亲莫说不需要你做什么,要是真有必要,也早就直接告诉你了。”

    “可……!”弗朗塞尔没想到自己志愿提供帮助竟先收获拒绝,“可我也是艾因哈特。时局艰难,更该为家族……”

    “弗朗塞尔,你得明白,不止你的长兄长姐,大贵族家的幺子,尤其像我们家这般儿女众多的,也都有自己的位置和限制。”

    博朗杜安收敛笑容,“进神学院、做学术,这些都是正统、体面的选择。你若出去做事,却是坐实了家道中落。连本可清闲度日的人都沦落到为糊口而抛头露面,这颜面丢得可比我对其他伯爵低头要大得多。”

    午夜已过,弗朗塞尔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无法阖眼。

    博朗杜安怕小儿子生病,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他,炉火也烧得很旺。然而让他清醒到现在的,并非严苛的气候和条件,而是父亲早前话中的真实。

    认知也有层次之分。幻梦被兄长的亡故撕裂后,踏上前哨的震撼还未消化完全,舆论风评一事又闯进脑海。

    仔细想来,父亲的话并不算错。

    颜面、排场,贵族重视的这些东西,不光是享乐那么简单,而是士气的一种。领主的体面佐证了领地的富庶安定,那些面上的光彩,正如同神祇之于信徒,领袖之于下属,是相互成就、相互映照的。而且须得是一个更高层次的存在,才让人得以从心仰视、得以从心维护:或地位、或道德、或武力,甚至仅仅是身高或面貌出众——人们总是乐于围在某一方面的上位者身边。

    择优而仕。谁不愿意锦上添花、追随光辉伟大的存在;谁又乐于雪中送炭、倾其所有扶持将倾的大厦。

    这是人之常情,无法苛责,父亲自身更是再清楚不过。他在伯爵大人们面前低声下气,在下属和骑兵那里仍然挺直脊梁,做出能够挽回失败的姿态。没有钱了——这对建国骑士后嗣、四大家族家主之一来说该是多难以为继的现实,但抚恤金仍足额发放了下去。

    倾颓的塔楼可以重建,碎裂的民心不能;被占的要塞可以夺回,失去的信念不能。

    体面、传统,必须要维持。异常会引发猜忌,猜忌会动摇坚信。领主需要领民来供养,领民也需要领主作为靠山——靠山就算空了,也只能空在背后,示人的那面,仍必须稳定高耸。

    而自己的“清闲无忧”,正是示人的那一面。

    “我没有想到过……”少年喃喃自语。

    没有想到过,这份轻松是奢侈,更是必要;行动起来的阻力出自己身对现实的无知无查,也出自整个阶级社会对他身份地位的注目与默认。

    次日早晨,父子二人一照面,各自都发觉对方没有睡好。

    博朗杜安心中压着很多事,弗朗塞尔也不遑多让。两人在随从的服侍下默默洗漱进餐后,即刻按昨日的计划前往巨龙首营地。

    陆行鸟车沿着哈尔德拉斯行军道一路向前,新要塞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视野里。

    风雪仍未停歇,巨龙首营地刚落成的高墙在晦暗天光中尤其显得阴沉肃穆。去往天火要塞群时一行人马自西侧入正门出,没有仔细看上一看。现下由沿路的伊修加德国旗引导着直面威严的正门,确让人瞬时产生紧绷感。

    外墙哨卡肩负军事任务,是最先落成的。里面的主体建筑刚刚起了地基,工人们不管天气恶劣,高声喊着号子在拉往地面运土的滑轮绳索。阵阵呼喊中,有一个声音格外熟悉,弗朗塞尔不由得多往声源处看了一眼。

    不看则已,一看之后,向来温言细语的贵族幺子竟大声惊叫:“奥尔什方?!”

    他的声音全然无法盖过工地的噪音,可巧刚是清空滑车再往下放的时机,那人擦着汗往陆行鸟车看了一眼,神情瞬间明朗,洪亮地招呼回去:“弗朗塞尔!”

    被唤到名字的人还未待反应,身边的艾因哈特伯爵先震惊无比:“哈罗妮在上,我都没有认出来。怎么混在工人里面了?”

    说话间,奥尔什方已经跑了过来,轻车熟路地牵住陆行鸟的缰绳停驻:“伯爵大人,久疏问候。指挥官在临时作战指挥室,鸟车不好过去,由我引您步行吧。”

    博朗杜安承了他的好意,下车后边走边闲谈:“不做骑士,改行当建筑工匠了?”

    银发青年爽朗地跟着打趣:“哪里,那些复杂的算式我可学不会,出份劳力罢了。”

    两家孩子儿时来往甚密,奥尔什方又对弗朗塞尔有救命之恩,博朗杜安看对方也像看自己亲近的小辈,一时间忘却正事只顾家长里短。然而话题触及数月前过世的克罗德班,气氛霎时凝重。

    钢卫塔被毁、石卫塔被占、指挥官殒命、资金短缺……恼人的困局蜂拥而至。

    一行人各怀顾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好在都相熟,不语总好过场面上的“节哀”——这句话总是叫人难以回答。“谢谢”吗?有什么可谢。“好的”吗?应承下来也无法做到啊。

    “他是位真正的英雄。”

    伯爵进到临时作战指挥室前,奥尔什方郑重地说。

    博朗杜安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一下。他听得出对方言语真诚,因此寻不到合适的、场面化的反应,最终只得含混带过。

    人前只能有场面,不能有真心。

    可开门的瞬间他还是悄声嘀咕了什么,简易木门和地面摩擦出很大的声音,弗朗塞尔和奥尔什方都没能听清。

    他说:

    “但父母只想要活着的孩子,不想要死去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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