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5章 四十五决心
    伯爵与营地指挥官商议支援事宜,弗朗塞尔并非相关人员,不好在场。逮住这个机会,银发青年提出带朋友在新营地逛逛。

    骑士自有使命。奥尔什方成年出师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大部分往来依靠书信。青年性格偏于外向,行动快于言语,起初对需要斟酌词句逐行完成的书面表达总有些提不起劲头。但往来几次后,却又渐渐觉出其中趣味。弗朗塞尔从不挑拣他跳脱琐碎的叙事,对每一点牢骚和感慨都认真提出自己的见解,如此,他也享受起等待信使来访的日子。

    然而克罗德班亡故后,弗朗塞尔再没寄来回信。少有的闲暇时光里,奥尔什方数度提笔,想送去一封表达安慰的信函。羽毛笔每每蘸了墨水点在信纸上,直到洇出一个黑色的圆,心中的话还是无法落到笔尖。

    青年团起一张又一张的废纸,知道自己又做了无用功。

    悲伤无法被言语抹平。这点,幼年亲历过母亲离世的他最为清楚。沉溺于失去的人,最需要的是陪伴,可他有任务在身,无法为朋友做到这点。

    “所以真要感谢伯爵大人带你过来。”

    奥尔什方边说信的事,边用身体为少年挡着扑面而来的风雪。要塞外围刚刚完成,骑兵和工匠们都得以先搬进比帐篷更坚固防风的石建筑内,青年先要带朋友前去的,正是自己的房间。

    房间也是临时居所,陈设比天火要塞群更加简陋,且空间也不是一人独享。兵营的双层床挨墙摆了几排,那上面并无床褥,只有枕头和被子。有人穿着链甲,在打震天的鼾;有人凑在壁炉前边添柴边和身边人说话。室内嘈杂,但睡着的人都没被响动惊醒。

    天冷不好开窗,房间内空气污浊。身在其中的人尚不觉,从外面进来,任谁都要皱皱眉。奥尔什方平日不在乎,今天招待友人,就有些尴尬:“抱歉,我们现在任务比较重,个人卫生方面……”

    弗朗塞尔摇了摇头:“我明白。不要紧的。”

    “吓一跳吗?”

    少年笑笑,“昨天父亲这么问,今天你也这么问。”

    他环视四周,“说没被吓到,是假的。我对战争没什么浪漫的幻想,但觉得至少指挥官和队长的住处会好一些,显然不是如此。”

    “哈哈,睡到硬板床了吧。”奥尔什方手脚麻利地拿起一直座在炉灶上的热水壶,为自己和朋友弄了两杯热饮,“羽毛枕头,天鹅绒垫子,统统没有,无一例外。睡得太踏实,可是会要命的。”

    “可不休息好,战时能撑得住吗?”

    “所以平时要使劲吃、使劲喝,把休息缺掉的那部分找补回来。”佐证言语般,银发青年潦草地吹吹杯中热气就凑上嘴唇,果不其然烫了舌头,“嘶……说句不好听的,有时人得活得像牲口一样粗糙,才能适应战场。”

    他的话并没立即收到回应。奥尔什方抬眼,见朋友捧着杯子,直直盯着氤氲的热气。

    那是对方怀有心事、酝酿语言时的习惯。青年心下了然,没有催促,只自顾自啜饮手中的那杯。

    “我以为,封爵是奖励。”

    自己杯中空了一半,金发少年才开口。

    “可奖励不该是好的吗?不该是锦衣玉食、欢歌笑语吗?可你、可哥哥姐姐却都过着远比在府邸时更艰辛的生活,还要时时刻刻面对死亡的威胁,甚至……这不对,比起奖励,更像惩罚。”

    青年眨了眨眼睛,有点没理解友人的语义:“封爵?我的骑士爵?”

    “是。”

    “咦?骑士爵和惩………啊……啊!是这个意思。”

    奥尔什方先小声咳了一下,继而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还真的!伯爵大人刚才原来也是在打趣这点,哈哈哈哈哈哈!”

    “倒也是。”青年擦了一下笑出来的眼泪,“原以为爵士平日该是像封爵晚宴那般光鲜亮丽?不好意思,我们这儿的骑士爵也不少,有运土的有和泥浆的,还有喂鸟放羊种地的呐。”

    弗朗塞尔也笑了一下:“我也知道不止爵士,连男爵子爵伯爵,在战场上很多事照样要亲力亲为,可知道和亲眼看到真是两种感受。功绩卓越才得以获封,获封的结果却是环境更坏、压力更大,我一时想不明白这因果。”

    “我倒是彻底没想过。”青年兴致盎然,“嗯,真是有意思。获封那时、出师之后,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去杀龙甚至杀人,但确实从没想到会成为建筑工匠。”

    “所以,我想不明白。”弗朗塞尔微微摇头,“帮帮我吧。”

    “没问题,你说。”

    “那些工作是必须你来做的吗?”

    “必须不必须……”青年挠挠头,“好像怎么讲都可以。骑兵们参与劳作了,要塞就会建成得更快,然后能够更好地保护民众;要说不必须,似乎也没错。毕竟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警戒和战斗。”

    “也就是说,你主动揽下了自己本不必去做的事。”金发少年轻叹,“真是你的作风。”

    “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却不伸手,这我可做不到。换做你,你也不能。”

    “那奖励的意义何在,先前辛苦训练甚至冒生命危险救人的价值又何在,不是为了能有更轻松安全的未来么。没有条件受训的民众为了糊口,不得已才做这些重体力劳动。你已在更高的位置,你的帮忙,除了感激之外不会给你带来额外的好处,反倒是对自己的拖累。”

    “感激就已经足够。但不是为了他人的感激才如此。”奥尔什方看着好友,“世人看重结果、看重所得,并不代表过程中没有让人满足的东西。”

    “那么……”

    弗朗塞尔迎上对方的目光:“那么即使是那样的折磨和痛苦,最后甚至面目全非,哥哥也是满足的吗……”

    银发青年张了张嘴,末了却抛出一个问题:“要不要去看一看钢卫塔?”

    他不待友人回答,径自取了两件能抵御风雪的毛皮大衣:“看看吧,从这里的外围哨卡能够看到。”

    巨龙首营地外围的东侧哨卡,正对着地势较高的神意之地。

    昔日钢卫塔耸峙的地方只余残破外墙和歪斜的副塔,在茫茫风雪中好似巨兽豁开的嘴,透露出阴森诡谲。曾经肩负重责、为国民们所仰赖的对空要塞,在失落了驻军后不过是耻辱的象征、令人厌弃的废墟。

    这就是克罗德班的死地。

    少年在雪帽下面抬眼,感觉仍不真切。灵灾之前,天气晴好的时候,从府邸阁楼能清晰地看到钢卫塔顶金色的大型对龙弩炮。而现今风雪隔断两地,塔楼也无影无踪,与其说是突变,更像一场噩梦。

    “那天雪停之后,我们看到的钢卫塔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身边友人的声音低沉:“弗朗塞尔,已故之人的感受,没人可以忖度。他满足与否,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自己的感受。”

    “当时暴风雪突降,工事无法进展,骑兵和工匠们挤在一处。大家都很害怕,这样的天气不会有好事。外墙还没建起来,最坚固的建筑不过是为年迈的指挥官搭建的木头房子。军备是灵灾前的配置,补给是我们自己猎的野物,求援信号打出去也不会有人看到,看到也没法及时赶来。我们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在祈祷,祈祷千万不要在这时有战事发生。”

    “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奥尔什方望着前方残破的要塞,“克罗德班是你的哥哥,也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失去他,我同样难过,叹过世事不公。但我也得诚实地告诉你,当那夜过去而我们营地安然无恙时,我感到庆幸。”

    “听上去很不合适,是吧。我们庆幸自身的幸存,就好像在庆幸灾难降临到了他处。这感觉涌现后,大脑立刻提供很多合理的解释来为想法开脱:我们根本没有足以抵御龙族的屏障和武器,如果黄龙和纳□□袭击的是巨龙首营地,没有一个人能像钢卫塔那般奇迹生还。他们选择了钢卫塔,才能撑过这么久,才保证了我们的安全。”

    “但那不是你的过错。”弗朗塞尔低头,“龙族挑上谁作为目标,都是不幸。”

    “是的,但即使明白道理,不代表不会对己身的幸运产生负罪感。”

    奥尔什方侧过身子,继续道:“厚颜地说,我与克罗德班对你来说都是重要的人,择其一的对比难以说明什么。那么这样想吧,我,和一位你根本不熟悉的路人,二者之中必定有一人要遭遇不幸而死去。如果那不幸没有降临在我身上,你是否会庆幸,又是否会对那倒霉的路人心怀愧疚。”

    弗朗塞尔闭上眼睛:“是。”

    “正是如此。罪恶感与己身的错处并不相关。反倒是关联着自己的幸运。如果情况反过来,倒霉的人是我,那名你不认识的路人得以存活,你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会想:为什么非得是你。”

    少年摇摇头苦笑:“然后我还会想:确实就是你。即使命运选中的是那名路人,你也不会坐视不管。”

    “弗朗塞尔,你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银发青年踏前了一步,“他很强,比一般人更有能力避开灾祸与死亡,但他迎了上去。要从结果看,那是否也是惩罚而非奖励?那样的天赋、出身、人望、年轻,换来这样的末路,确实让人不禁要问,生为贵族的好处在哪里,成为强者,就是为了死在弱者之前吗?”

    “是啊,为什么?道理在哪里?”

    少年抬起头,迎面的强风立刻掀掉了他的雪帽,疑问却似不受干扰般连篇而出:“如果说物竞天择,我能够理解。弱者会被严苛的自然所淘汰,这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有怨言。哥哥……他的副官说,黄龙本来的目标是伊修加德,那么是不是,”他转身面对朋友,“是不是像你那时一样,为保护我这种无力战斗的弱者,哥哥才……!”

    奥尔什方伸手为友人戴好帽子,温柔地揽着他背对风雪。

    “弗朗塞尔,强与弱没有恒常,你口中的弱者也并非强者的负担,而是力量。”

    青年的脑袋靠在少年的雪帽上:“我们若只想着自己生存,只想着将辛苦的付出化为己用,固然能够幸免于很多灾祸,但那又该是多么孤独。我在那样的环境中度过童年,心中最为清楚。在我母亲离世前,我想成为骑士,能够像她口中的‘父亲’那般保护她。她离开后,我本该没有想保护、该保护的人,但想要成为骑士的心并没有就此消失。我守护不了她,但将来,终归会再次遇到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现在想想,还好有这样一个目标,才能在府邸中生活下去。还好在坚持的过程中曾有过一位善良的女士,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好孩子,把我从自我怀疑中拯救了出来。要说强弱,那时的我难道不是绝对的弱者?”

    “可那只是理所应当。”雪帽之下,少年微微摇头,“换做是谁都会如此,是为人的根本。”

    “也许在克罗德班看来,他也只是贯彻了为人的根本吧。弗朗塞尔,强弱与否不是靠武力来判断,而是心。你先想到自己的无力成为拖累,而不是他人不够强大无法捍卫,这已经是先人后己的表现。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对强者的荫蔽心安理得,世间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比你剑术要好,在我之上,还有剑术更佳之人,也许再再之上,有人身怀异能,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那么我们就该说着‘谁叫他那么厉害’而把一切苦痛都推给这个人吗?那个人就该因为自己的力量而承担本不该他面对的所有吗?如果是那样,我们不用去磨炼技术、兴建要塞。想终结战争,只要等这个最强之人出现就好了。”

    “哈哈,”弗朗塞尔小声笑出来,“我们可等了千年之久呢。”

    “这千年里,不敢说没人期盼过救世主,但没人因为期盼而停下脚步。你看看我们的营地。”

    奥尔什方抬手指向下面,风雪之中,骑兵和工匠们仍在争分夺秒地劳作着。有辆运土的推车突然歪斜了一下,身旁经过的骑兵眼疾手快地扶住,和推车工人相视一笑,一同把车挪开。

    “天灾和强敌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弱者。可即便是这样弱小的人类,也相互扶持着延续了千年。能战斗的人去战斗,能学习的人去学习,能劳动的人去劳动,大家都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不去想这到底是本该还是不该,奖励还是惩罚。”

    “那么……即使是我……”

    少年看着营地里一个个相互帮助的身影,胸中热血奔涌,“即使是剑术不佳、可能连杀敌都不敢的我,在这场战争中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吗?”

    青年狡黠地笑了:“难道不是反过来。正因是剑术不佳、可能连杀敌都不敢的你,才会寻求战争之外结束战争的可能”

    “谢谢你,奥尔什方。”

    弗朗塞尔挺直了脊梁:“这一次,不再是‘我想’,而是我要为家族和人民献出自己的力量。尽管不知道具体该怎样,不知父亲母亲会如何反对,外界又会如何评断,但我认为一个艾因哈特有必要站在前线,我也必须要踏出这一步。”

    “你已经具有那份可能。”青年温和地说,“慈爱已是无与伦比的力量,同情和善良也是。”

    “你不反对吗?”

    “我自然不希望好友涉足战争,但如果那是你的决心,”奥尔什方低头看进对方眼里,“我会倾尽全力支持,并用生命保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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