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46章 四十六暗流
    艾因哈特姐弟在各自年满二十岁和十八岁时,出任了蔷薇骑兵团团长和天火要塞群指挥官副官。

    这两个决议果不其然被贵族阶级引为笑谈,称四大建国骑士之一已彻底没落,需要女人和小孩来撑场面。如此说法明显指向另外两位男性且年长的艾因哈特,而话语的源头之一此刻正站在天钢机工房内,边用手扇风边当面讲给政敌家族继承人听。

    斯特凡尼维安任凭对方聒噪,没停下手中工作:并非不愿反击,而是提交日期迫在眉睫,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哪还分得出余力驱赶一只苍蝇。

    幸灾乐祸的金发贵族出自政敌家族泽梅尔,继承了那个血脉一贯具有的勇猛、自大和讨人嫌。这位叫提达尔格兰什·德·泽梅尔的新晋骑兵团长与艾因哈特家继承人同龄,自少年时代起就不遗余力地挑剔混迹工房的斯特凡尼维安,兢兢业业地将这一爱好坚持十年之久。而灵灾前泽梅尔向其他家族请求驰援共同夺回泽梅尔要塞时,担任家族骑兵团指挥官、视□□使用为懦夫行径的也正是他。

    当然口舌之快并不能让人平步青云。泽梅尔族人以建筑工事见长,这一优点亦体现在了提达尔格兰什身上。他虽不懂承重受力,对排兵布阵的思虑却像堆砌砖石般严丝合缝,战法上亦有带着设计感的新意。一众与他合作过的指挥官,包括已在暮卫塔故去的尤埃尔默里克和曾驻守枭巢的阿图瓦雷尔,都赞叹过对方出众的能力。

    所谓瑕不掩瑜,战场上既已成绩出众,嘴巴碎一点也就算不得什么太过分的缺点。况且,提达尔格兰什不针对他人,单单、唯独对斯特凡尼维安“情有独钟”。

    “我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十六岁时的继承人一头雾水地问过家中一众兄弟姐妹。十四岁的奥瓦埃尔说是两家素来不睦的传统,十二岁的克罗德班说是看不过贵族和平民混在一处自降身份,十岁的拉妮艾特说是对方脑子出了问题,八岁的弗朗塞尔则举着手中刚读完的书一本正经地总结道:“出自敌对家族的两个年轻贵族,这很可能是一个爱情悲剧的开始。”

    弄坏长兄珍惜的机械人偶都没受到责罚的幺子,因为这句话在头顶挨了斯特凡尼维安一拳,书也被无情没收充作工房垫脚。被骚扰的情况一路持续到现在,仍是没有一个具体合理的理由。

    “身为家族继承人窝在安全的地方,反倒让女人小孩上战场,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提达尔格兰什傲慢地重复同样的说辞,斯特凡尼维安抽空回了一句:“那真好,有你替我丢人,我就不用丢人了。”

    “你有损的不仅仅是艾因哈特的脸面,也是全体贵族的脸面。”骑兵团长忽略掉上句,继续自己的陈述,“你的弟弟妹妹也一定觉得耻辱,因为有这样窝囊的长兄,他们才不得不站到了前线。”

    “我替家妹家弟感谢您对他们的关怀。”斯特凡尼维安举起扳手,“团长阁下从前线回来,就是屈尊降贵来说这个的?要是没有别的正事,就请不要站在这给我们添乱。”

    工人们听技术主任这么一说,都自动自发地带着一身机油和汗味凑过来:“就是就是。”

    提达尔格兰什果然后撤了好几步:“卑鄙的家伙,竟然使用穷酸气攻击!”

    “好好,慢走不送。”技术主任敷衍地开口,旁边的人心领神会地拉开了门。骑兵团长还欲再说什么,工人们已经又近前几步,把门合在了他脸上:“快点出去,想冻死我们吗。”

    轰走了提达尔格兰什,整个工房都停下手中工作歇了一歇。

    “还真是有这种把给人添堵当使命的人啊。”

    技术人员捧着咖啡摇头:“艾因哈特家怎样,哪里轮得到他泽梅尔来管。”

    “但说贵族间的风评,却不得不让人担心。”年长的工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小安,伯爵大人怎么说?会把你召回家中吗?”

    “父亲还是老一套咯,这么多年我都背下来了。”斯特凡尼维安耸肩,“他也很矛盾,一方面需要我来做对龙兵器,一方面又怕我搞机工技术。家里骑兵团人数本来就不够,不能再分出去用遭人轻视的□□——这是他的理论,但我有个不需要动用到骑兵的想法。现在还不好说,等情况好一些后再验证。”

    工人们点头,又有人问:“那伯爵大人把拉妮艾特小姐和弗朗塞尔少爷送上前线,是不是也很不情愿。”

    这个话题让斯特凡尼维安立刻来了劲头:“可叫你问着了。因为他们两个,家里可热闹死啦。拉妮一直有‘前科’且不说,弗朗塞尔向来对父亲母亲言听计从,谁也没想到他强硬起来会是这个样子——父亲居然说不过他呢。那孩子书读得多,旁征博引,有理有据。”他站起来模仿自己的幼弟:“‘您若提传统,那我更要说,贵族的传统正是站在人民之前。先祖在大远征时可没有躲在平民身后,怎么建国后,供养小儿子反倒成了传统?父亲,您说,到底是谁没有按传统办事?’”

    工人们都举杯大笑:“不愧是小安的亲弟弟!”

    “所以你们可以预见,我又是倒霉的那个。”技术主任摊手,“父亲不得已答应下来,回头又把我好一顿数落,说都是我这个大哥没有好好地带头,现在连最小最乖的那个也公然地挑战起家主权威。这讲理吗,弗朗又不是我生养的。”

    “结果我这么一说,父亲更生气了,因为我们都是他的孩子,要怨还是得怨自己。哈哈,他还说:‘以后艾因哈特家也没什么传统了,他们的传统就是打破一切传统’!”

    “讲得妙!”工人们又高呼一波。然而也不乏有人担心:“可弗朗塞尔少爷并不长于战斗吧。”

    “他有他自己的做法。”斯特凡尼维安坐下来,神情变得柔和,“最初父亲不同意,也是因为这点。但现在几个月过去,听说要塞群的人们可很喜欢他呢。”

    工房的大家像是听到自己孩子讨人喜欢一般,不约而同露出放松的笑容。

    苦不是问题,战力也不是重点。人们会失去信心,无非是信心的对象不肯和自己同甘共苦。

    平民如何想,还是要身在他们之中才会明白。终日在贵族阶级周旋,自然受贵族们的想法所左右。然而整个国家占大多数的,并不是统治阶级,而是平民;蕴藏着诸多可能性的,亦不是被天生的血统地位限死的贵族,还是平民。

    不仅贵族们没有意识到平民的重要,平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传统”的限制,体现在社会、政体、军事、宗教、家庭的方方面面。人们一生下来,就活在具有规则的社会之中,很少有人会去质疑规则合理与否,更多的人认为存在则必然合理,进而默默地遵从着一切现有的条框。

    但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因果被忽略了:规则并非存在“即”合理,却是为了“让”存在合理而设立了规则。

    由谁设立?由统治阶级,也就是贵族。为了不让平民发现那个因果,为了将各种上升的渠道都握在手中,规则立在那里,限制着平民,也限制着贵族。底层的人不去想上层的人为何在上,上层的人亦不去想底层的人为何在下。即使双方都想了,仍有“血统天定,贵族是建国骑士的后裔”这一依托正教史的合理解释。

    可是,凭什么?

    托尔丹王受到战争女神的神启,这是君权神授;王储哈尔德拉斯将治理国家的权利交给四位骑士,这是臣权君授。看似符合逻辑的权力交接中却有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疑点:

    谁能证明?

    权力不是一个物件,神启和交接也只是人的口说。但所有人都信,从掌握权柄的贵族,到努力求生的平民,他们都认可,因为人固然可以欺骗人,交接中却有一个存在,无人敢挑战,无人敢质疑。

    战神哈罗妮。

    信仰,真是再便利不过的统治工具,独一宗教的伊修加德尤其如是。只要把一切规则都说成是神制定,国民们自然俯首帖耳:那是神呐,庇佑我们、守护我们的高层次存在,她公允、她慈爱、她平等,她挑拣出的人,定然是当之无愧的贵族。

    若有人信仰其他宗教、其他神祇怎么办?

    异端审问局会保证所有伊修加德国民信仰纯粹。

    若有外邦人质疑、传播不同的思想怎么办?

    伊修加德紧闭国门。

    若仍有人不满贵族制度、执意要挑战权威怎么办?

    让他们专注于性命攸关、迫在眉睫的外部矛盾,也就是对龙族的圣战。

    若有人进入到统治阶级内部、想从上而下地改革怎么办?

    历代教皇,皆出自奠定贵族社会的四大家族。

    若四大家族中人有变革的想法呢?

    又哪有既得利益者会把手中的权力白白给出去。

    生死无常的战争之中,人们唯一的寄托就是信仰;依托着信仰,贵族将手中的权力越发紧攥;攥得越紧,越要赶更多对权力有质疑的人走上战场;走上战场,生死便只能靠神祇眷顾;眷顾他们的神祇,却同样由贵族来代言。

    一个无懈可击的圆环,任一关节都不可缺少,细想起来甚至让人不寒而栗:那般强大的龙族,竟千年来都没能摧毁伊修加德。这千年里,伊修加德的阶级空前稳固,信仰空前虔诚,人民的目标空前一致。

    不让战争结束的,究竟是龙,还是不希望圆环破损的,人?

    强调战斗的“正面”与“公平”,是否也是如此?他们需要包装出高尚的死亡和死后的慰藉,他们需要把血腥的牺牲都描写成神圣的奉献,好让一代又一代人无怨无悔地奔赴战场。可正常人都知道,人最为宝贵的就是生命,方式不论、手段不计,活下来才是第一要务。

    “正常人”,在这个全员不正常的国度里,却是“异端者”。

    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然而你又如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用切肤之痛,用死亡相逼。把一个人推下万丈深渊,他还会继续装睡吗?他还能继续装睡吗?

    用暴力、用内讧、用最合理的理由,让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让圆环内部的人,自己撕裂这死局。

    历代教皇辈出的四大名门里,出现信奉并支援龙族的异端者,又将如何呢?出于对权力的贪欲,他人是会顺势将这无辜的家族蚕食殆尽,还是会出于对体面的维护,与他们共沉沦?不管何种,只要稳固千年的基本产生动摇,接下来的事情都会远比现在好办得多。

    缺口已经出现了:有一个家族已呈现不可挽回的颓势,那么在其穷途末路时无论发生什么,都算不得让人意外的事。

    黑暗中注视着伊修加德的一双双眼睛,已看见了此后的将由他们一手操控的异动。

    时机到来时,艾因哈特家的高贵血脉,将是倾覆千年贵族统治的头号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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