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弗朗塞尔的异端指控解除，目击者也如约提供了情报。新的线索指向被龙族夺去的要塞石卫塔，拿着指挥官和负责人开具的两封介绍信，异邦人的身影暂时从巨龙首营地和天火要塞群消失了。
冒险者并未将迷雾一齐带走：陷害的执行人尚无踪迹，最像主谋的吉耶姆依旧逍遥法外。这些忧虑之前，奥尔什方先对着报告书绞尽了脑汁。
营救弗朗塞尔时他擅自出动，对于代表家族的骑兵指挥官来说可谓大忌。解围成功固然万幸，下属们也都理解长官的行为，但对于相信着他、把领地交给他的家主，坦诚且详尽的解释仍有必要。
四大名门历史悠久，家族声誉极为关键，其中没有什么儿子对父亲蒙混过关的余地。银发青年把前因后果都叙述完全，日前派骑兵往皇都寻找飞空艇线索的原因也仔细提及，在就自己的擅动向家主致歉后，又极力夸赞了一番冒险者于救助盟友时的莫大贡献。报告书加盖了家族火漆，被骑兵马不停蹄地送往皇都。青年像害怕又期待看到测验分数的学生般忐忑地等着伯爵的回复：是斥责，还是赞成，亦或是下不为例？无论何种，家主的指示都会有益于他将来的判断和对营地的管理。
可一段时日过去，伊修加德仍未有回音。就在青年以为这算是伯爵的默许时，一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物造访了巨龙首营地。
阿图瓦雷尔将自己的坐骑交给陆行鸟棚的骑兵，顶着风雪向作战指挥室步行。
灵灾之后，继承人回到皇都协助福尔唐伯爵处理事务已四年有余。他在驻扎枭巢时剪短的头发也再次蓄长，未加约束地垂到肩膀上。随行人员中有他的护卫，但黑发青年仍着戎装，以备突发战事时可以即刻支援。
风雪不急，但他走得很慢，似乎想竭力把异母兄弟时隔多年的会面延期。
算算时间，最后一次称得上相处的“相处”发生在伯爵夫人离世不久后，而那也是近十三年前的事情。在那之后，伯爵将私生子以骑士侍从的身份带在身边，他则怀着对父亲的怨恨选择了远离家庭。异母弟弟获封骑士爵时，继承人只与一些母亲方面的家族成员打过招呼便重回永久湖营地；调动至边境驻守后，更是一次都没有回过皇都。
灵灾的突降让枭巢化作死地，却也让黑发青年惊觉生命和家人的可贵，从而放下了对父亲的执拗。撤出领地回归皇都后，父子二人像是达成了无声的和解，跳过刻意疏离的数年直接回到之前的样子。只是重建的父慈子孝之中，有件事两人从不主动触及：
伯爵夫人的病因。
木已成舟，再讨论对错已无意义。活着的人，得学会得过且过，就算仅仅是在表面上。
可是，很难真的不去想。
只是谈及，“巨龙首营地的指挥官”可以作为代称，让他保有客观；然而直面之时，一个人天然的身份总是会摆在职务之前，干扰他的情绪和判断。
作战指挥室的大门外，阿图瓦雷尔停住了脚步。
这扇门之后，坐镇的人是他的异母弟弟。他们体内有一半相同的血脉，彼此之间却早已不再亲近。作为伯爵的长子，家主和父亲的命令他必须遵从；作为伯爵夫人的至亲，有些坚持却也依旧不能被放下。
黑发青年走近站在门边闲聊的佣兵：“麻烦您向营地的指挥官通报。”
佣兵一头雾水：巨龙首营地的作战指挥室没有通报制度，来来往往的冒险者一向都是推门就进。指挥官也更欢迎这样，不然宝贵的时间全会浪费在无所谓的招呼上。
这座要塞的规矩如何，一直辅助伯爵的继承人再清楚不过，但他仍旧坚持：“请告知指挥官，是福尔唐本家的人来访。”
并非固执于礼节，而是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好情绪，这点上恐怕对方在得知来人是谁时也一样。
至于需要多久，有多久就要多久。
佣兵犯了难。来人的戎装肃容与煞有介事让他有点恐慌，进而想起伊修加德是一座极重视家系的城邦。如果他通报得不正确，是不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呃……”他迟疑一下，看见女骑士雅埃勒正向作战指挥室走来，赶紧将她指给阿图瓦雷尔：“请找真正的骑士来做这件事吧。”说完竟跑走了。
雅埃勒一头雾水地走近，看清了继承人和随行者身负的独角兽鸢盾。同属福尔唐骑兵团这点让女骑士倍感亲切，以为对方是新加入家族的部属，遂热情地招呼起来：“天寒地冻，辛苦您前来。赶快进去暖和一下吧，这里不需要通报。”
黑发青年却固执地没有挪动脚步：“还是请您先告知营地指挥官，是骑士阿图瓦雷尔来传递家主的回信。”
雅埃勒进门之后，脚步凌乱。
女骑士一向温柔端庄，少有失态。长桌之后的奥尔什方见状调侃她：“怎么，塞巴斯蒂安跑丢了吗？”
塞巴斯蒂安是雅埃勒放养在营地外的黑羊。女骑士给它取了名字，像对待宠物一样关心备至。眼见下属摇头否定，指挥官再度笑着开口：“那是什么能让你这么慌张？”
“福尔唐本家来了使者。”
上司的神情因她的话而骤然正经起来，雅埃勒继续道：“是大少爷。”
黑发青年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又像只经过了几秒钟，就被恭敬地请进了作战指挥室。
门扉之后的一干人等，包括佣兵和冒险者们都看了过来，不明白为什么福尔唐家的骑兵们各个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营地的指挥官更是笔直地立在桌后——以往只需对家主和高级别官员如此。
科朗蒂奥和雅埃勒站在一处，各自都提奥尔什方紧张到心跳过速。面前的黑发青年是福尔唐伯爵的长子，家族未来的主人：名字很清楚，面见却未曾有过——距离皇都最近的巨龙首营地一直是家主直接联络，偏远地区和对外事务才是继承人主要负责。
银发青年显然比下属们更清楚这点，他张口第一句就满是急切和担忧：“父亲没出什么事吧？”
阿图瓦雷尔瞬间明了问题的起因：“不要担心，父亲一切安好。”
话音刚落，异母兄弟都愣住了。
本来是想尽力将交谈控制成单纯事务相关，没想到却是闲话家常般开了头。这样脱离计划的开始让黑发青年颇有挫败感。他刻意地咳了一声，解释起自己前来的原因：“家主和艾因哈特伯爵大人有事相商，委托我来代为询问一些事情。”
近期的事，也就只有针对弗朗塞尔的异端指控。指挥官站得更加笔挺，表情严肃：“好的。”
阿图瓦雷尔也换上公事公办的态度：“干涉异端审问，是你自己的判断吗？”
“是。”
“基于什么？”
“因为我了解弗——我了解天火要塞群的负责人。他对正教的虔诚有目共睹，用于指控他涉及异端的龙眼念锁也存在疑点。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那是他的私物，物件被发现的形式也明显是栽赃。”
“你的结论却与异端审问官的判断相悖。”
“那位审问官正是整个事件中最为可疑的存在。”提及吉耶姆，银发青年脸上显出义愤，“他不择手段地推进异端审问。诱引天火要塞群负责人涉险外，手下还有一位没有家徽的护卫召唤了双足飞龙。”
“证据是？”
“我与下属骑兵□□利内、协助营救的冒险者，还有被陷害的弗朗塞尔·德·艾因哈特及他的随从亲眼所见。”
阿图瓦雷尔摇头：“单方面的人证不能够作为可信的证据。”
“召唤飞龙的护卫身上掉落了异端信物龙眼念锁。”
“而证人——”
指挥官不太情愿地承认：“审问官随行的神殿骑士当时已被击倒，只有在场的我们。”
“‘栽赃’这个理由，”黑发青年很慢地说，“对方也可以用。”
“但他没有。”奥尔什方开始失去耐心，“吉耶姆立即把一切推给护卫，将自己摘得干净。他自乱阵脚，是问心有愧的表现。”
“表现依旧无法作为证据。”阿图瓦雷尔道，“天火要塞群负责人素行如何，也无法作为支持你擅自行动的合理理由。”
继承人客观得事不关己的语气似乎惹怒了指挥官，银发青年抬高声线：“救助无辜的人，难道不是骑士的使命？难道就该屈服于所谓立场，眼睁睁地看着不义取走人的性命？何况那是我的朋友。”
他放低了声音，诚恳地继续：“换做是你，你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所受的教育和训练都不允许。阿图瓦雷尔，你知道弗朗塞尔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小——”
“奥尔什方阁下。”
黑发青年的语气冰冷疏离：“我现在是代表家主在质询家族骑士。若阁下效忠于其他家族，也会拿个人情感作为对上级的回答吗？”
指挥官哑然无语。长桌之后，科朗蒂奥悄声问雅埃勒：“他是不是特意来找茬的？”
女骑士一脸忧虑，将嘴唇的动作控制得极其轻微：“但阿图瓦雷尔阁下问得并非没有道理……如果教皇厅真的怪罪下来，人情毫无用处，证据才是关键……”
“但我们都清楚艾因哈特家的小少爷——”
“我们的清楚能拿来做根据的话，异端嫌疑也不会那么容易地落在弗朗塞尔阁下身上了。”
两名下属的私下交谈在突然陷入寂静的室内稍显大声，继承人和指挥官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副官和女骑士赶紧齐齐立正敬礼：“属下失仪。”
异母兄弟又一齐将视线收回，投向长桌上的文件和羽毛笔。
良久，阿图瓦雷尔再度开口。
“我并非为兴师问罪而来。”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觉察到盟友家族蒙冤，为之奔走是理所应当。只是异端指控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会将整个家族卷入其中。”他抬眼看向异母弟弟：“你会选择单独行动，想必也是出于如此考量。但即使只有你一人前往，你是福尔唐家骑士、是巨龙首营地指挥官的事实不会因此改变。若有第三方参与判断，他首先看到的永远是双方的从属关系，而不是个人。”
“确实……”
“事件的结局尚好，家主的意思也是就此翻过。但他希望你能认识到，得到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行事足够合理周全，而是对方确有可疑，造就了我们的侥幸。”
“是。”
“针对你的行为，家主既无嘉奖，也无责罚。”阿图瓦雷尔递上盖有家族火漆的伯爵亲笔，“但……从父亲的身份出发，他有一些话……希望我私下传达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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