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51章 五十一争执
    常理来说该是指挥官屏退众人,奥尔什方却领着异母哥哥去往作战指挥室外的接待室。

    主事的二人离开,雅埃勒急忙招待继承人的随从休息取暖。借着奉茶的机会,科朗蒂奥追上女骑士的步伐愤愤开口:“既然无功无过他还说了那么长一大串,真这么懂道理倒是提供个解决的好办法啊。”

    副官同指挥官感情亲厚,心中向来压不住针对上司的不公。雅埃勒耐心开解他:“也不是什么事都有解决办法,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

    “大少爷是那个吧,”科朗蒂奥压低声音,“是队长的异母兄长对不对?”

    “没错。”

    “那将来家族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还苛责队长做什么。是不是嫉妒队长的威信,特意在骑兵佣兵面前搞这么一出。”

    “科朗蒂奥,如果这件事出在其他家族,家主也一样要公开质询。”女骑士仔细解释,“不要因为他们的关系就妄加揣测啊。”

    “咦,你怎么帮大少爷说话。”副官假意质疑,“可不要因为他地位高就影响到你的判断哦。”

    “你又拿什么立场来说我。”女骑士哭笑不得,“涉及到队长时,你才是毫无判断的那个吧!”

    接待室外有卫兵把守,不似作战指挥室那般人人皆可进入,能够确保谈话的私密性。

    失去了外人的环绕单独相处,异母兄弟都显出局促——真的是许多年未有过现下的情况,而上一次的回忆牵扯到各自母亲的亡故,实在不太让人愉快。

    “呃,请随便坐吧。”

    银发青年胡乱指了会议桌前的椅子,想挑把离异母哥哥远一些的留给自己。然而阿图瓦雷尔并没有落座的意思,他也不好径自入席,只得尴尬地立在一旁。

    这样的安排,一定又是父亲为他们兄弟而做出的“努力”。

    但和隐藏身份、秘密观察的泽梅尔要塞夺还作战不同,突如其来的直面让客观无从谈起,一切伪装也都无所遁形。看到阿图瓦雷尔时,他承认自己害怕了一瞬,怕是家主震怒、让长子来接管自己深爱的营地。比之富丽堂皇却冰冷隔绝的福尔唐伯爵府邸,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要塞才更似他的家,共同流血流汗的下属们才更似他的家人。

    接受质询时的慌张,也同样是出于对失去的恐惧。可若把弗朗塞尔和营地放在天秤的两端,他仍旧会选择拯救无辜的人。

    突兀地,一位故人闯入他的脑海。

    克罗德班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吧。要塞和人,永远是后者更为宝贵,即使它要求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也一样。

    有叹息声从身侧传来。奥尔什方抬眼看去,他的异母哥哥没有回望他,而是盯着燃烧的炉火开了口:

    “父亲很担心你。”

    银发青年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啊……是……?”

    “不假思索地救人是好事。作为骑士,他亦赞赏这样的品质。但父亲希望你在行动之前先想一想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继承人依旧看着壁炉,又强调了一遍:“不是家族,是你自己。”

    “我自己?”

    “克罗德班,”阿图瓦雷尔突然提到指挥官刚刚想着的邻家三男,“你没有看到他的遗体送回皇都时,艾因哈特伯爵大人的反应。别让那样的悲恸出现在父亲身上。”

    银发青年眨眨眼睛,逐渐明白了。

    “你只身一人去营救固然能降低影响,若如果对方伏兵众多又怎么办。”阿图瓦雷尔轻声继续道,“家主首要考虑的是家族名誉,家长最挂心的却是孩子的安全。你想要救自己的朋友、盟友的儿子,可你也一样是父亲不可失去的血脉。”

    “但……”奥尔什方开口,“这是自相矛盾。保险的办法会置家族名誉于危急,无辜的朋友不能不救,单独行动又会让父亲担心,其中根本没有折衷万全的可能。”

    “是,没有。”

    银发青年忍不住腹诽:那还有什么好说,你真是专程来为难我的吧。

    “父亲托我传达的话就是这些。”继承人突如其来地单方面结束了交谈,“那么,我该告辞了。”

    “等等。”

    异母弟弟拦住他的去路:“如果换做是你,你怎么做?”

    “我只是来传达家主的口信,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拒绝的话语没有让银发青年移动分毫:“下属向上级请示时,你也会这么回复吗?还是因为提问的是我。”

    公开质询时的原则被原封不动地用于己身,继承人侧头不语。指挥官继续问:“对你来说,家族的名誉、朋友的性命、父亲的担忧,无法全满足时,哪一个是最优先?”

    “你也经历过。”银发青年紧盯着自己抗拒回答的异母哥哥,“巨龙首营地附近有不少迁移过来的枭巢住民,他们提过故土,也提过你如何指挥救灾。”

    “那又如何。”阿图瓦雷尔显然不愿意谈及已经在灵灾中覆灭的领地,“我的事情和你的行为没有共性。”

    “没有吗?那么你孤身去火场救人又算什么?住民们都听到过你和副官的争执。”

    “既然你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黑发青年终于调转目光,直视异母弟弟,“救到了人,自己也没出事,不过是侥幸。活下来了,才会感到后怕,才会有这些叮嘱和考量。身在其中时,哪有人会想这么多。”

    “你明白这个道理,却要逼迫我行动前先考虑周全。是不是太不公平。”

    阿图瓦雷尔像是被这句话深刻地冒犯到了。他挺直身子,冷笑:“好,竟是我不公平。奥尔什方,父亲的担心从来不是没有道理,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没考虑过自身。弗朗塞尔被绑架的时候,你的选择和这次是不是一模一样?可你一点都没从中吸取到教训,还是在重复以前的错误。”

    “错误?一个无辜的人即将失去性命,你却称伸出援手为错误?”

    “我指的不是助人,而是助人前的考量。”

    “考量的时间攸关性命!”

    “都是冲动行事的借口!”

    “你救灾的时候,坐在那里考量过吗?谁该救谁不该救,父亲会不会伤心难过,你都一一想过才选择施以援手?”

    “当时没有余裕,可事后必须要反省。考虑之后再去做一件事,和不假思索地做同一件事,就算最终结果一样,意义却不同。”

    “既然结果一样,过程不同又有什么干系。”

    “干系就在于你没有考虑周全。除了眼前你要救的人,还得想到身后不想你受伤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有的话,父亲不会让我对你来说这些。”

    “父亲那是——!”话到嘴边,银发青年紧急止住,“哈罗妮在上,你又为什么要在乎我怎么样!”

    “我才不管你怎么样,我在乎的是父亲的心情。灵灾时的后悔担忧,我不想经历第二次。这也是我会听他的话过来,和你说这些的唯一原因!”

    异母兄弟激化的争执戛然而止,两人都猛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从幼时到少年,亲近和疏离不断重复,面对面的争吵却从未有过,何况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坚持——两个人都奋不顾身地救助过他人,反过来却像是赌气般硬是要在细枝末节上抠出一个高下。

    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青年,却表现得何其幼稚。

    阿图瓦雷尔退开一步,这次倒坐下了下来。他把手臂撑在会议桌上,左手按住额头:“算了,我没什么资格说你。”

    奥尔什方也坐到椅子上,表情颇为惊异:“啊,呃,我也不对。我知道父亲不是让我束手不管他人的意思……”

    静了一阵,继承人开口问:“弗朗塞尔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们到得及时,只受到些惊吓。可他总在道歉,说又害我为他冒险。”

    “你们也算是孽缘了。”

    “喂,该说是盟友吧。”

    “盟友家族很感激。临行前艾因哈特伯爵大人特意嘱咐我,让我代为感谢你又一次救下他的孩子。正式致谢的信函和礼物,待事情告一段落后他会亲自送来。”

    “伯爵大人真是客气。”银发青年摇头,“帮自己的朋友难道不是应该。”

    “这是礼节,不是客气。盟友间暂不提,政敌家族间也总要保持这种程度的相交。”

    “又是不得不做的表面功夫,每次都很让人憋闷。前阵子去联络泽梅尔时我就想,亏你当时能够忍下来。”

    “当时?”

    “夺还泽梅尔要——啊,”指挥官急忙改口,“听说夺还泽梅尔要塞时是四大家族组成联军,不好应付吧。”

    “习惯就好。”

    异母兄弟之间再度静了下去,各自感觉比一开始秉公质询时更尴尬。

    这又算怎么回事。

    明明多年未有过交谈,两人都打算让话题只停留在公事。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那些人,却总是想绕也绕不开,想甩也甩不掉。分道扬镳之后,各人都已有各人的新事业、新身份,可一开口,仍一同回到了外人不曾认识过的自己。

    何况,他们还拥有同一个父亲。

    掩饰局促般,阿图瓦雷尔率先站起来准备离开:“我去问候一下弗朗塞尔。斯特凡尼维安也托我交给他一些东西。”

    “哦,斯特凡尼维安好吗?”

    刚问出口,银发青年立刻后悔:一同长大就是这点麻烦,什么都会自然而然地牵扯到共同的朋友亲人。

    异母哥哥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语速很快:“斯特凡尼维安担心弟弟,也想当面向你致谢,还说如果有机会要见见这次帮了大忙的冒险者。奥瓦埃尔也同样,他现在常驻皇都,想找有能人士协助云海探索。拉妮艾特那边还没通知,埃马内兰倒没什么感想,每天光是玩闹,他身边的随从倒比他更用功。”

    认识的人都让他一次提了个完全。

    话已说尽,兄弟二人又面面相觑了一阵。末了,奥尔什方站起来:“那么,我送你出去。”

    “你呢?”阿图瓦雷尔问,“该有想让我告诉父亲的话吧。”

    “可……”银发青年有些犹豫。

    “若不好对我出口,可以写信给父亲。”继承人转身,“我会告诉他,你已经将他的忠告听了进去。”

    “父亲有话要对我说,直接写信过来不就好了,非要这样……”

    “他的用意,”阿图瓦雷尔的脸上也露出些无奈,“你我还不懂吗。”

    黑发青年带着随从离开后,科朗蒂奥第一个冲到奥尔什方身边。

    “队长怎么样,没打起来吧。”

    指挥官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哈罗妮在上,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大少爷有没有又故意发难,预备回去向伯爵大人告黑状之类?”

    雅埃勒也走过来:“科朗蒂奥!不要乱讲话。”

    银发青年摇头:“想象力真丰富。但他不是那种人。”

    “诶?”副官惊讶,“可刚才他不是还在大家面前为难您。”

    “看上去像在为难我吗?”奥尔什方想了一想,“也许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才慌了手脚忘了立场,想用人情来说服他。本来是可以心照不宣,只当做骑士和未来家主……父亲总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也不少,他……唉,”他粗暴地挠了挠自己的短发,“真是乱七八糟!”

    两名下属都觉得从没见过指挥官这么懊丧和语无伦次。副官大着胆子问:“家主的口信是什么啊?”

    “说父亲担心我,怕我为了救弗朗塞尔而把自己搭进去。”

    科朗蒂奥和雅埃勒对视一眼:“真是好正常不过。您因为这个而心烦吗?”

    “不是因为口信的内容,”指挥官暴躁地踢雪,“而是传信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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