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52章 五十二两难
    科朗蒂奥的佩剑被挑到天上,剑的主人则连着后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

    金发副官没有爬起来,而是就势张开双臂仰倒,浑身的热汗让身侧的积雪都微融了一些。剑落在他对手脚边,对方踩住旋转着的武具招呼:“站起来,我们继续!”

    “队长,饶了我吧,真是不行了。”副官已经快要累晕过去,“您找别人练成吗?”

    “行,先休息十分钟。”奥尔什方擦了一下汗,却往木人迈步,留下一句让科朗蒂奥心如死灰的“十分钟后过来找我”。

    瞅准机会,雅埃勒急忙把水杯递给筋疲力尽的同僚。

    副官已连起身饮水的力气都没有,只随便抓了些雪填进嘴里。他闭着眼睛仰头跟女骑士说:“我觉得还是怪大少爷,他走了之后队长就一直这样。真这么不爽,当时和大少爷撕破脸皮打一架多好,现在我倒成了遭罪的那个。”

    “你呀,”雅埃勒蹲在他身边,“不懂的事不乱讲,也就没这份罪了。不然队长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你呢。”

    “他怎么不找别人,”科朗蒂奥强自嘴硬,“他不是去找木人了吗。”

    像是刻意要惊吓副官一般,远处的奥尔什方喊了一声:“科朗蒂奥!十分钟!”

    “哈罗妮在上!”副官的眼睛闭得更紧,伸手抓住同僚脚踝:“雅埃勒阁下,救救我啊!”

    木人前方的银发青年再度拔出了佩剑。

    从小到大,练剑都是他最喜欢的活动之一。身体运动起来,脑中模拟对战,诸多纷乱无解的思绪就会自动退后,让位给绷紧的神经和剧烈鼓动的心脏。

    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又无法不去想,就只能用这个办法来排解。

    福尔唐伯爵,他们的父亲,明显仍旧期盼着两人能够重建兄弟关系。

    灵灾前阿图瓦雷尔抗拒和父亲交流,父亲就安排自己去看异母哥哥的为人处事;灵灾后阿图瓦雷尔与父亲重归于好,父亲就委派他来传达本是一封亲笔就能解决的口信——太显而易见了,家中有那么多骑兵,何必非要劳动到本身也事务繁忙的继承人呢。

    科朗蒂奥以为他在故意为难自己……

    也许那才合理,也许那才是一般身处这种情况的异母兄弟应有的方式。但他要是真的想刻意发难,有太多更有效、更稳妥的方案。不是已经独立的现在,而是更早之前,府邸大多数人都漠视自己时、意识到私生子意味着什么时、伯爵夫人病重离世时……切实的憎恨能让人做出非常极端的事情,伯爵夫人正是例证之一,可她的亲生子所表现出的最大反应,却是自发地远离。

    远离,而不是孤立。他大可不允许艾因哈特家的孩子们还有亲弟弟和自己玩耍——毋须真正起效,只要摆出那样的态度就足以让盟友家族产生顾虑;也可以更强硬地占据父亲的注意——他是各方面均无可挑剔的长子,丧母之痛尚鲜明时更能唤起他人的同情。但他选择的不是利用自己的地位影响施加伤害,而是自我放逐。

    这样的人,总是宁可把苦痛默默吞下也不愿用它来达成什么目的。是因为他看到了吗,看到伯爵夫人无止境的迁怒造成了怎样的影响;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摆在自己之前的,或是母亲的心情、或是下属和领民的安全,永远是别人。

    银发青年的剑卡在木人上。他把武器拔下来,自嘲般嗤笑一声。

    阿图瓦雷尔,你确实没有资格说我。

    无须枭巢的旧住民去讲述往事,仅仅从幼年种种和在战场亲眼所见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以前如此,现在仍旧,只是——以前的阿图瓦雷尔,在关心人时会直率地伸出手;现在,他的喜恶都是那么曲折。

    口口声声说父亲如何,你呢?你若真的憎恨我、厌恶我,还会亲自来说那些话吗?

    青年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一笑过后,嘴角又垂了下来。

    父亲希望他们能放下隔阂做回兄弟,自己希望不希望,他又希望不希望?

    自己该是希望的吧。谁也想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固然他不会放任私情,会以未来家主和骑士的身份将客观坚持到最后,可若是能不必各自矜持、像儿时那样直率地交流所思所想,又该是多么快乐。

    自己同时却也不希望。人格之外,还有社会,还有阶级。他的存在永远在提醒着自己的身份、自己姓氏所承载的污名。正统继承人、私生子,这些远排在兄弟之前,影响着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如果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如果他们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科朗蒂奥哪里会认为是阿图瓦雷尔刻意为难自己呢。

    他应该也是一样 。

    希望,也不希望;想,却又不能。

    少时顾虑着母亲,远离志趣相投的异母弟弟;现在体谅着父亲,又得接近有生死隔阂的自己。

    他人为先的人,活得真是不轻松啊。

    “科朗蒂奥!”指挥官喊副官,“十分钟到了!”

    “队长!”

    回应他的却是女骑士的声音。出声人随即奔过来向他敬礼:“队长,白云崖前哨送来了好消息,吉耶姆落马了!”

    异端审问官吉耶姆,原来是受龙族力量蛊惑的异端者。

    他在真正的吉耶姆上任之前实施了暗杀,假借审问官的身份在中央高地挑起争端,意图颠覆贵族之间的平衡。命案发生当夜,有两名骑兵注意到异常,却被异端者以其中一人的性命作为要挟,不得不助纣为虐。艾因哈特族人所蒙受的异端嫌疑,皆由此而来。

    冒牌审问官在试图再次实施异端审判时被制止,“吉耶姆”在一众狄兰达尔骑兵面前化身龙形,彻底证明了他身份的虚假。异端伏诛后,艾因哈特家所背负的冤狱终于昭雪,族人被释放之外,名誉也重回手中——艾因哈特伯爵对此欢欣异常,差遣使者送信到巨龙首、天火要塞群和白云崖表示感谢。

    这次他感谢的主要对象不是先前救下自己幺子的奥尔什方,而是当时一同行动的冒险者——据说“吉耶姆”的身份最终得以败露,追查着飞空艇线索前往白云崖的异邦人功不可没。然而信虽送到,接收对象却不在任何一个营地——异邦人早就马不停蹄地去往企业号最后迫降的石卫塔,和盘踞其中的蓝龙及众多眷属交战了。

    “真是相当忙碌的人啊。”

    白云崖前哨和艾因哈特家的传信骑兵离开后,雅埃勒轻轻叹道,“又要侦查谋杀,又要夺还要塞,所谓能者多劳,可真是‘劳累’的‘劳’。”

    “确实。”

    折好信笺,奥尔什方也颇为感慨:“我们营地的佣兵和冒险者,虽说也都是勇武强悍、久经锻炼的猛士,但可没有一个能像这一位这样……全能。”

    “可能对方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冒险者吧。同行的精灵族少年和白发男人都很仰仗那一位的力量。”

    “身边有这样的人,想不仰仗真是很难。”指挥官笑笑,“只是这样一来,对方的动向就很难把握,艾因哈特伯爵大人的感谢信也很难送到了。他们寻找的飞空艇在石卫塔内,夺还要塞后是不是就会直接离开中央高地呢?”

    “冒险者们自然都是如此。”女骑士柔声答道,“他们漂泊不定,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只有即将前往的‘目的地’。”

    “这样的生活也是不易。如果在一个地方呆得久,已经产生感情却不得不离开,多让人难过。”

    “可反过来看,也很自由。他们没有家国背景的束缚,行动的根本皆是自己的需要。这样一看,又比不得不屈服于职责、不得不违心而动的人要好很多。”

    她的话似乎触动了奥尔什方的心事。银发青年长久地陷入沉思,末了还是在科朗蒂奥难忍肌肉酸痛的哼哼声中回过神来。

    “万事万物皆没有两全。”指挥官的目光越过紧闭的作战指挥室大门,投向更远的地方,“还真是……真理啊。”

    然而异邦人的消息并未完全从库尔札斯中央高地消失。一段时间过后,天火要塞群给巨龙首营地送去了信函。

    奥尔什方边看边念给下属们听:“说是冒险者在艾因哈特家治下的秘石塔附近救出了帝国战俘。”

    负责人清丽工整的字迹有序地陈述了这次的前因后果:上一回冒险者所寻找的飞空艇是同行的白发机师的所有物,而这次在中央高地逃脱的战俘们正是机师的下属。自然而然地,异邦人再次扛下了救助的任务,于冻原之中四处奔走。好在付出终有回报,两名陷入危机的技术人员都被成功救出,一行人即刻离开秘石塔,去往了和中央高地连通的摩杜纳。

    “骑兵回报时,冒险者他们已经离开了。”叙述结束后,弗朗塞尔的亲笔变得如同口语般随和,“父亲的感谢仍旧没能送到。”

    “总会再有机会。”奥尔什方在信纸上写道,“以那一位的实力和被人仰赖的程度,如果中央高地再出什么事情,伯爵大人的信就一定会送给收件人了。”

    弗朗塞尔接信后,大摇其头。

    “这话说得倒像是盼着会出事一样。可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还是越平静越好啊……”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心中所想写下来。不久后,当听说巨龙首营地送往摩杜纳开拓团的物资被夺取、冒险者前往交涉时,负责人脑中立刻回想起当时的腹诽,随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还真叫他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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