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达，”斯特凡尼维安按着她腰间的□□和机工兵装，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答应过我。”
“答应你的事，我会恪守。和道貌岸然的老爷们不同，平民就算没受骑士教育也懂得信义。”
技术主任苦笑：“你这可是连我也一并骂进去了。”
“你和一般贵族可不一样。”希尔达摆手，“一般人可不会天天和平民混在一起，还把武器交给他们。”
她肃穆了面容，靠近斯特凡尼维安。女性的身高比技术主任低很多，但她的仰望却好似居高临下的质询，她问：“但斯特凡尼维安，你不害怕吗。不怕有一天，你交付武器的平民将枪口对准你？”
金发青年用反问来回答：“你会把手中的枪指向我吗？”
希尔达漂亮的绯红眼眸盯着他，一眨不眨：“如果你为非作歹，我会。”
斯特凡尼维安摊手：“那就是我罪有应得，我没有异议。但希尔达，有一点希望你清楚，人不可以凭借自己的喜恶来审判他人。无论理由多么正当，没有经过公平程序的处决，都是私刑，是犯罪。”
“这话希望你对那些凭自己喜恶搅乱他人人生的贵族老爷们去说。”希尔达退开一步，“告诫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又有什么用呢。”
“当你手中握着能取他人性命的武器，这句话就有必要。”
“手无寸铁不是公平对决，我明白。可贵族老爷们又哪个亲自动手过，听命于他们的爪牙拿着武器，就该替他们成为罪责的目标？”
“这又是另外的议题了。希尔达，个中原委，我们现在没时间争辩。”
金发青年凝神听着外面逐渐响起的炮声，继续道：“交付□□，是希望抵御能力薄弱的基础层也有应急对策。现在最优先的是让更多人活下来。这可以算作我们的共识吗？”
战斗的声音让女性的目光锐利起来：“可以。”
配备武装的工人们也望向他们的方向：“小安。”
“去吧。”斯特凡尼维安说，“大家千万保重。战神哈罗妮的祝福与我们同在。”
让平民作为枪械的使用者走上战场，是斯特凡尼维安在这五年间探索出来的新道路。
说起来十分容易，其中的曲折却远非一句话可以概括。技术限制之前，首先是骑兵不肯用□□，平民难以成为骑兵的现状。
骑兵们对□□的偏见基于他们的教育与传统，平民们想要成为战斗力却缺乏受教的条件，然而双方又都迫切需要改变这样的现状：战场上需要更多的兵力，作战需要更低的门槛。
□□是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步。与枪术剑术正相反，一切技术的核心都蕴藏在枪械本身，使用者无须受常年艰苦的训练即可使用。早年□□术的缺陷在于其弹药限制：一旦子弹告罄，单单一杆□□就只是废铁，远没有刀剑顶用。但自从帝国的天才机械师西德·加隆德将魔导技术带到艾欧泽亚后，看到其中潜能的斯特凡尼维安为□□开拓了新的可能：他将魔导技术与艾欧泽亚自身的以太学相结合，制作出了能将使用者自身的魔力转化为雷属性力量的机工兵装，从而确保□□的长久运作。
如同血液在每个人体内奔流，“魔力”也是每个艾欧泽亚人都有的天赋。根据资质和受教育的不同，有人会成为专精魔法的魔法师，有人会学习一些简单的攻击或治疗魔法以应对战时的突发状况，然而这两项亦需要使用者受教，绝大多数平民没有这样的奢侈和可能。
“那就像□□一样，把转化以太的技术放在机械里好了。”
斯特凡尼维安灵光一现，随即在纸上开始构建概念雏形。
理论简单，要实现又何其难。成为骑兵的门槛是每个受训人本身，实现机工兵装的门槛却是技师一个人的能力。金发青年没有别人可以倚靠，全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和天赋知识埋头求索。
就在忘我的过程中，惨剧发生在刚被灵灾□□过的钢卫塔。
好不容易走出失去血亲的自责、重回机工房的斯特凡尼维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不敢去看当时留下的笔记，甚至不敢再在脑中碰触那个新颖的想法。“想法”没有害死他的弟弟，但“想法”和弟弟的死亡紧密相连。想要救人的心被现实无情否定，那堆纸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
你无能为力，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在基础层缓慢行走着的希尔达望向开始落雪的天空，也如此在心中轻叹。
她的母亲是一座男爵府邸的人族女仆，在与自己的精灵族主人坠入爱河后又被无情抛弃。贵族社会之中，与自家女仆有私情算不得太大的丑闻，驱赶已怀有身孕的情人也被冠以保持血统纯正的正当理由。年轻的准母亲被挚爱背叛的悲惨无处可诉，失去住处和工作更是让她已看不见明天。
茫然无助之中，云雾街的贫民们伸出援手，给了她归宿。生下孩子后的她尚具备工作能力，很快谋得了新的职务。独自抚育女儿的辛劳之中，她从未忘却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给予她的温暖与爱护，总会挤出时间来为更穷苦的人烧饭赈济。然而善良并不是幸福的保证，常年的重度劳作和灵灾突降带来的严寒夺去了她的生命，只留下尚未成年的女儿独自行走在冰冷的人间。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希尔达一生中最痛苦、最屈辱的日子。
她没有了至亲，也没有任何办法为母亲洗脱污名、讨回公道。她拒绝承认的、事实上的男爵父亲听说女儿来要求一些丧葬费用，竟像驱赶乞丐一般着仆人将少女踢出宅邸；同父异母的贵族弟弟从门口好奇地望出去时，她听见自己的亲生父亲轻蔑地对他说：“只是打扫一块垃圾”。
践踏了她母亲的情感，甚至间接导致了她亡故的人毫无愧色地这么说自己的血脉。
被羞辱的狂怒在一瞬间吞没了她。希尔达用尽全力挣脱开仆人的束缚冲向男爵：“你这个——”
她还未能触及男爵的衣角就已被骑兵团团围住，摁在雪地里。她的父亲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进了家门。
疼痛和寒冷之中，希尔达明白了愤怒的无用。
愤怒无用，憎恨无用，这些情感没法赋予她为母亲复仇的力量。所以是这样吗，是因为明了如此，母亲才一次都没有说过那个男人的不是？她不想让仇恨搅乱女儿的人生，只得把苦果自己吞下，最深刻的感叹也不过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贵族和平民身份悬殊的恋情中确实没有公平，只有倾轧；甚至那也不该算是什么恋情，只是取乐罢了，他没把她当人，而是当做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她该是都明白的吧？可她每每看着拥有和父亲同样眼眸的自己时又总是那么温柔，仿佛看见另一时空中幸福地生活在爱情之中的自己。没有恨，也没有怨，她说得最多的永远是“你是神赐予我最好的礼物”。
我不是礼物，我是一场背叛的结果，是拖累您早早离世的原因之一。
男爵府邸的骑兵把她丢在基础层的闸门外。希尔达从雪地里慢慢爬起来，艰难地扶着墙走向云雾街的方向。
母亲亡故后她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怎么睡觉，只急急地四处奔走着筹措费用，想给那个辛苦一生的女人一个体面点的葬礼，但她似乎连这点事都没法为她的母亲做到。
严寒、饥饿、悲恸、愤怒，种种情绪与伤痛叠加起来，希尔达再难支撑，无声地倒在了天钢机工房外。
现在她藏身于云雾街外墙的角落处，遥遥望着云廊。
那上面有一头巨龙，正缓慢地向着伊修加德行进。古老的猛兽似乎比教皇厅还要大上一些，昂起头时甚至能与长桥上诸多对龙弩炮平齐。
皇都的魔法障壁剩下三层。巨龙和它的眷属瞄准了这次机会，要破坏掉云廊上所有阻碍，以便更多龙族能够长驱直入，夺取深藏在都城中心的龙眼。神殿骑士团与各家骑兵团现下可用的兵力寥寥，一旦皇都被攻破，最先遭殃的一定是基础层的平民——出于这样的考量，斯特凡尼维安把工房里的□□分发了下去，让人们在最坏的状况下能够自保。
情势危急，拿到□□的人没有想太多。可一旦他们反应过来手中的武器意味着什么时，一切好意都有可能急转直下。
斯特凡尼维安给了他们一种“可能”，一种颠覆权威的可能。
一直以来，军功封爵也好，骑兵制度也好，这些平民得以改变命运、获得上升的渠道都是贵族阶级指定和给予。他们能这么做，除了正教认可、血脉高贵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手握武装。
地位和武力是紧密相连、相辅相成的关系。贵族之所以不能轻易容人挑战，是因为他们有着足以碾压一切异议的军势。这些兵力不仅组成了对龙战线、承担保卫国民的义务，也是压制“反意”的最有力武器。
平民不被允许持有武器，要想持有武器就得进入贵族创建的系统、遵从贵族的规则。在获得认可和好处之后，极少会有人会对提供渠道的人举剑相向，绝大多数的人会安于现状，甚至成为这个系统的捍卫者和实例，让更多想改变自身命运的平民看到希望。
即使这“希望”并没建立在公平的基础上。
伊修加德权力的闭环已持续了千年。龙族不断的威胁之外，平民的无力也是让其得以延续至今的原因之一。可现在斯特凡尼维安的举动无异于直接跳出一切牵扯，摧毁了权力的不平等：贵族有兵力，平民也有了。那么，谁又怕谁？
固然平民仍旧受正教教义的约束，心甘情愿地让建国贵族的后裔来领导自己，可当他们意识到那些被重重保护的、倚仗血统践踏过自己的权贵不再遥不可及时，又有几个人能按捺住自己经年的仇恨、压抑那从没熄灭的怒火？
聪慧如斯特凡尼维安，一定早就看到了“向平民交付□□”背后深刻的意义。那不是一个不假思索的简单举动，他该知道一旦他做出的武具被使用者指向了贵族，性质就会和他平日混迹在平民之中完全不同。
他将连累到自己的家人血亲、背负起背叛自身阶级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
但在这些可能性之外，他更看重的，却是所有人的生命。
如果早一点完成这个设计，如果战斗的基准早就变得让一般人也能接受，如果更多的人能够投入到战场，如果战士们能在安全的距离内对敌人实施打击，如果这些都早就实现，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克罗德班就不会死。
他的死让斯特凡尼维安停下了工作，他的死又让斯特凡尼维安再度开始求索。
为了他们的国家里不会再出现更多悲伤的父母手足，为了他们不会再失去更多的克罗德班。
这才是必须——斯特凡尼维安强忍着心痛，翻开钢卫塔失陷前自己的笔记——这才是告慰我弟弟的方式，这才是他拼死让我活下来的意义。不是后悔，不为复仇，是为让他深爱的国家变成更好的地方。那么诸多考量之中，就该把生命放在最优先，而不是所属的阶级、带来的利益，和个人的恩怨。
他领悟了这点，他得让更多的人也明白，阶级不同不该是人们分割和憎恨彼此的理由，善恶才是。否则即使对龙圣战终结，人与人的战争也会让伊修加德永无宁日。
“希尔达，我想给你一件东西。”
救助了昏迷的少女，并帮助她埋葬了母亲的金发青年将机工兵器雏形放在她手里。
“我给你战斗的力量。你可以用它保护自己，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做出你想要有的改变。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金发青年看进她绯色的眼眸之中，无比郑重地开口：
“永远、永远不能把它用于自己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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