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取消戒严，国民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
艾因哈特伯爵夫人果然没有料错，博朗杜安立刻将妻子比作战争女神，奉承了好一阵。这下奥瓦埃尔实在看不过去，赶紧跑去位于基础层的天钢机工房查看长兄状况。
隔壁盟友家中，埃马内兰坐在沙发里，现在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所谓患难见真情，难没有患成，真情却流露了个彻底，这让好面子的二少爷今后可怎么过日子。
奥诺鲁瓦倒不管那些，径自去帮助管家们指引疏导准备从伯爵府离开的人们。基础层没有被龙族攻入的报告传来，但住民们还是担心自己的产业遭到损毁破坏，各个都满心急切。伯爵顾虑人多杂乱，让家仆仍旧把孩子留在府邸，这样一来大人们也好放开手脚修整互助。
阿图瓦雷尔回到家中，看到正厅里有几个不认识的孩子，不由得怔了几秒。
他的管家迎上来为他更衣，同时解释了原委。继承人听完，点头表示赞同：“基础层现在确实乱。弩炮砸毁了不少建筑设施，不方便孩子们回去。”
“皇都的结界……”
“没有了。”阿图瓦雷尔把左臂伸进管家手中的衬衣，因牵扯到伤处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也是另一个暂不能让孩子们回去的理由，如果有飞龙入侵，我们只剩下龙骑士团和对龙弩炮能够迎敌。”
“哈罗妮在上，”管家为继承人扣好扣子，“可千万不要再出事了。”
“是。”阿图瓦雷尔简洁应答，心中的隐忧却挥之不去。
应艾欧泽亚城邦军事同盟的邀请，总骑士长艾默里克和指挥官露琪亚都离开了皇都，去往□□达哈赴晚宴。
城内尚有指挥官昂德卢统筹神殿骑士，家族骑兵团的指挥官们也都在，想来能够应对乱象。但，领袖的意义不只是发号施令那么简单，最高军事将领的不在，定然会让民众和骑兵们心中不安。只要不安导致了一个小小的迟疑，就可能让整个军势彻底失掉先机。
可同盟国的邀约，也不能不赴。
这就是伊修加德作为一个军事国家的弊端：军事和政治没有很好地割裂开来。在锁国时期，这并不算什么大问题；然而一旦需要外交，立刻会陷入分身乏术的困局。即使可以找人代为前往或代为守城，他们所拥有的决策权却都没有总骑士长高，很可能会让诸多必须当场抉择的事情在犹豫和请示间溜走，最终错失良机。
伊修加德国家的最高领袖、正教教宗托尔丹七世倒是拥有一切事务的最高决策权。但教皇年事已高，除宗教活动外极少离开教皇厅，国民们亦希望教宗如此——他固然也是人，其存在意义却更接近于民众精神上的“生父”，是需要保护和拱卫、甚至保持距离的对象。若真让战神意志的代行人出面，恐怕正教信徒们都会觉得天翻地覆，反倒动摇民心。
阿图瓦雷尔突然拍了拍管家的手，示意他把扣子再解开。
“戒严令虽然解除了，还是先不要出去。”继承人说，“我觉得不放心，得去下面看看。”
管家没有听令：“大少爷，已经很晚了，先吃点东西吧。龙族大军刚被击退，又有神殿骑士们在，您也该歇一歇。”
继承人犹豫一会，最终点了点头：“也罢，我也确实饿了。”
这句话像是让管家非常高兴。他很快地为主人整理好衣着，随即旋风般奔向后厨，指点其中的厨子女佣开饭。训练有素的下人们好像瞬间就把饭菜送到了餐桌上，三名福尔唐都走到桌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即便刚从紧张局势中解脱出来，贵族们的礼仪却没有因此而被遗忘。父子三人妥当地感谢过战神的庇佑后，才安静地动起刀叉。冷不防地，伯爵感到一股视线，待他抬头望过去，发现有两个孩子正站在门口，好奇地往里面看。
“孩子们是不是饿了？”伯爵问身后的总管。
现在已经过了晚餐时间，需要早睡的小孩子们早就在仆人们的带领下吃过饭，在府邸下层睡下了。这两个是比较大一点的男孩，还很精神，胆子也大，探险一般摸了上来。
还未待总管回话，早有负责看护孩子们的女仆追了上来，圈着他们连连致歉：“老爷，是我看管不严，惊扰您和少爷们了。你们也是，在伯爵大人的府邸里，怎么可以不经允许就乱跑！”
“无妨。”伯爵好脾气地挥手，“小孩子天然会有探索心，这不是坏事，不要责罚他们。”
女仆诺诺，后退着想把孩子们带回下层。猛然间有清脆的童音同她分辨：“您不要怪哥哥。哥哥说过这样不对，但我太想到处看看，他怕我走丢才不得不跟过来。”
另有一个略低一点的声音反驳：“不是，是我也想走走。寻常没有进到伯爵府邸的机会。”
“伯爵大人让你们避难，可不要惹出事端。”女仆的低声劝诫在寂静的餐厅回廊里显得大声，“礼仪不说，万一不小心碰坏了府邸的东西，又怎么对得起伯爵大人的好意。”
静默了一小会儿后，两个孩子齐声说：“对不起。”
“等明……早……也……伯爵大人……道歉。”女仆的声音断断续续，渐渐远去了。
三个福尔唐听完这场小小闹剧，都忍俊不禁。两个儿子重新动起刀叉后，伯爵还看着餐厅门口的方向，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自妻子离世后，家里便很少有以前的活络。固然交际晚宴总是会办，一家人在餐桌上闲话家常却再没有过。府邸长长的餐桌华美异常，自然不会只为小小一家几口人准备，而是用以承担一个大家族的饮食——听闻以前福尔唐家直系亲属最多时，进餐是能够满席的。
那般多的子嗣不是家主一人所出，而是各世代同堂。精灵族人寿命长久，一桌之前，上有家主的祖父辈，下有家主的孙辈，想也知道场景该是何等热闹非凡。
现下除家主身侧只坐了两个儿子，长桌的绝大部分都空着。早年伯爵东奔西走尚不觉，儿子们成年后各有自己的事情，每每进餐时桌前就只有福尔唐伯爵一人，实在是让他倍感寂寥。他也要求过菲尔米安坐下陪他，但总管在其他下人面前一向恪守礼节，只肯私下和自己的主人兼挚友饮酒，他人面前从不肯坏了规矩。
虽说事出危急，能有再次和儿子们坐在一起进餐的机会，伯爵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柔情。年岁叠加，人似乎会变得更多愁善感，也更无法放开遗憾——他还有一个孩子，一直都没能和他们坐在一起。
不光是那个孩子，还有，再下一代。
伯爵把目光投向进餐中的长子。
阿图瓦雷尔已经三十岁，尚未婚娶。这若放在上一辈的观点中已稍嫌晚，但在这一代的青年贵族中却是普遍现象。近些年来先是尼德霍格进入苏醒期，再是灵灾，现下又是龙族攻城，连番忙乱之中确难予人闲情沉溺浪漫。可是，伯爵知道，那些都只是堂堂正正的借口。
人会因种种原因抗拒或无法结婚，但绝不会将爱情拒之门外——它的发生毫不讲理，可不是人能够控制。长子在各类舞会晚宴上向来风度翩翩、进退有礼，颇受名门佳丽倾心，但一切也就仅止于有礼：只保持必要的社交，绝不肯涉及到私情。
这是他渊源久远、难以纾解的心结：激烈的情感会让人做出不理智的事，进而犯下错误。
至于错误的结果如何，福尔唐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作为让长子产生这样认知的“罪魁祸首”，伯爵没有办法开口劝慰或催促，只能顺其自然，寄望时间能逐渐改变他的想法——但有时候，比如现在，在经历过险情后，在看到新生一代时，伯爵也想开口提点一下阿图瓦雷尔他作为继承人的责任。
毕竟，他无法全然为自己而活，肩上还有历史悠久的福尔唐家需要延续。
眼看小儿子已结束进食离席而去，伯爵轻咳了一声，叫着长子的名字：“阿图瓦雷尔。”
继承人放下刀叉，看过来：“是，父亲？”
“等局势安定下来，我觉得你也应该考虑——”
“父亲，大哥！”
刚走出去不久的埃马内兰又冲进来，神色惶恐：“下面又出事了！有龙族入侵！”
像是知晓了魔法障壁全面失效、最高军事指挥不在城中的境况，一些双足飞龙直接飞越云海，侵入了基础层。
人们沉浸在连番两次击退龙族、危机解除的喜悦中，完全没有料到危险仍会迫近。若不是伊修加德已经万无一失，总骑士长不会去往□□达哈赴宴——不止民众，神殿骑士们也是做同样想法。所以当飞龙出现在城内时，驻军和平民都一起愣住，好似不觉这是现实。
很快，血与火撕裂了人们沉溺的幻梦假象。飞龙们无差别地撕咬着奔逃的民众，用利爪、用长尾、用喷吐的火焰摧毁那些坚固的石砌建筑。守卫圣徒门的大部分神殿骑士折损于先前与维刹普巨龙的战斗中，残兵也已筋疲力尽，难为战力。龙族的侵袭即刻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戮。
鲜血四溅、瓦砾倾颓，飞龙们仿佛对伊修加德的人类和文明都怀着血海深仇。它们不仅杀人，还要泄愤，丧生于龙牙龙爪之下的尸身各个残破不堪，再辨不出人形。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飞龙们毫无怜悯之心，只疯狂地将每一个进入视野的人拉出来、撕碎、掼在地上。
“龙族入侵！”
短暂的延迟在快速袭来的血腥屠杀中显得格外漫长。神殿骑士团的警钟终于再次敲响，连续劳累几昼夜的炮手和龙骑士团再度赶往负责地点迎敌。
天钢机工房内，奥瓦埃尔和斯特凡尼维安说过话，本来正欲回砥柱层的府邸，还没迈出步子就被一个外面冲进来的人很大力地搡了进去：“别出去！外面有龙！”
声音大，声调高，明显来自女性。她把奥瓦埃尔推进来之后，警报才响起，可见来者早已比神殿骑士们更早看到敌情。
推人的女性没有迟疑，熟门熟路地上到机工房的二楼打开小窗，同时从腰间拔出一柄□□瞄准外面。
奥瓦埃尔的脸色变了。
“你、她、”他来回看着自己的长兄和楼上轻装打扮的女性，“你把□□给了平民？！”
他像是在压抑自己的尖叫一般口型很大地小声说话：“斯特凡尼维安，这不是小事。一旦教皇厅问责，父亲可扛不住。”
“啊，唔……”金发青年没想到会突然暴露给亲弟弟，向来灵光的脑袋卡壳了好一阵，“希、希尔达不是一般平民。”
“平民还有什么一般不一般。”奥瓦埃尔把哥哥拉到角落，“给了外人，想不费力气地抢回来可就难了。”
他又往上望了望，好像比起外面的飞龙更怕屋里持枪的女性：“斯特凡尼维安，我会假装没看见她来过，你——”
希尔达突然开了一枪，奥瓦埃尔蹦了好高：“哈罗妮在上！”
“斯特凡尼维安，射程不够！”
技术主任抄起身前的一杆狙击型□□扔上去：“用这个！”
“我的女神，”名门次子像怕自己的脑子飞出去一般按着额头：“一个不够还又给了一个！哥哥，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呃……”金发青年缓慢地转身，指着楼上的女性，“希尔达是、是我的那个啦。”
“哪个？”他弟弟不准备给他蒙混过关的余地。
“我的、我的……”
斯特凡尼维安支吾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名词：
“我的保镖。”
TBC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