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27章 哗变
    消息称,桐州县令蒋弘文大人听闻官府参事秦勤遇刺,冲冠一怒,下令府中各衙役加紧搜捕青灯教余党,宁错杀,不错放。

    而那些已经抓了且认罪画押的,便都于今日清晨赶了个巧,纷纷腰斩于菜市口。

    官府在青灯教的事情上向来慎之再慎,即便府衙参事被一支金钗扎了肩膀,此事也可大可小。

    那个坐在高案后头的县令专程挑了这个时候专程急慌慌地表了态,怕是他眼见着庆王的轿子越来越近,自己这邀功讨赏的功夫得赶快抓紧。

    蒋大人专程派了个人邀临衍与许小公子等人过府一叙,说是要问些青灯教之事。

    这事乍一听起来虽令人诧异,仔细一想,又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马车在通达的正街上飞驰,过往商贩无不避让。

    季瑶掀开车帘一角,见之颇为不忍。越兰亭好整以暇,事不关己,临衍越想越觉得此事玄乎。

    蒋大人邀功便邀他的,将天枢门搅进来又是几个意思?

    待四人一一下了车,只见乌泱泱的百姓早将府衙包围地水泄不通。

    百姓们有人持镰刀斧头,有人提木棍与砖头,一群游兵皆怒气冲冲。还有女人抱孩子孩子哭的,白发老妪插着腰哄在府衙外头骂街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搅得守门的衙役汗如雨下。

    许砚之忙拉着三人从正门绕开,又在靠偏巷一侧的小门边敲了敲门。

    府衙里的人在偏门迎了四人,也不敢多话,匆匆将四人往主厅领。

    蒋弘文正坐在主厅里闭目沉思。他年近四十,鬓发有些发白,挺着个大肚子,耳垂也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然有福之人面对此乌合之众闹事的情形却也是束手无策,他一见四人,忙起身朝几位拜了又拜,临衍受不得长辈此礼,避了又避。

    唯独许砚之表面上受了礼,心下打鼓。

    照说自己一个除了斗鸡走狗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半分功名在身的小屁娃娃,官府不找他爹他伯父,偏生对他个小辈这般委以重任,这怕是……他不动声色地想了一路,隐隐琢磨出了些许眉目。

    那日几人去牢中探了一眼洛云川,眼下,这洛云川怕是要被拉出来祭天。

    一番寒暄完,临衍这才看见秦勤也坐在里面。

    他的半只胳膊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秦勤见了四人,草草点了点头。

    蒋弘文恨恨瞪了他一眼,道:“我就说这帮刁民不能惯着,伤了我们的人,竟还有脸来请愿,当真是岂有此理!秦大人仁爱,老劝我怀柔,然下官这一看,这哪是怀柔能解决的事?不得已之下,只得请了几位少侠为下官分忧。”

    蒋弘文长袖一甩,狠狠朝许砚之鞠躬拜道:“此情下官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许砚之连退数十步,忙朝门边看去。那群百姓不知何时已经跪下了,为首一人身着麻步衫,身形魁梧。

    他朝着中庭当首一拜,朗声道:“求蒋大人为我等草民主持公道!”

    呼啦啦一群人听他所言也跟着齐声一喊,一时喊声震天。

    “他们要主持什么公道?”

    临衍这一问可谓正中下怀。

    蒋弘文愤然拂袖道:“哪里有什么公道!昨日里一场地震,北边倒了几栋房子,压死了个把人。下官寻思着赏他们些银钱衣物便也够了,却不知是哪个贼人鼓动,跟他们说此乃‘天降之神罚’!他们这一闹,我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老天爷找来问一问吧?”

    他言罢又苦兮兮朝临衍道:“我听闻天枢门名声在外,几位又同青灯教有些许旧识,求问少侠,此局怎解?”

    怎解?你蒋弘文办事不利,朱笔一挥不过脑子,今早刚斩了一批人便惹来了这一场事端。

    如今眼看激起民生载道后又八百里甩锅天枢门,现在甚至还将许家一同拉了进来。

    而今几人同府衙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解不出,这府衙外头万人唾面可不止朝着你蒋大人去。

    许砚之深吸一口气,纵心下将其骂了千八百遍,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问道:“这么一说,蒋大人可是想用洛云川这张牌?”

    临衍一听,一时也明白了过来。

    蒋大人今早上一刀下去本打着震慑贼党的主意,谁料昨日一场地震将民怨燃得更旺。

    蒋弘文这时才知道怕,他一怕便想起了地牢里关着的洛云川。

    他想撺掇几个小辈——尤其是季瑶过来给洛云川当说客。

    洛云川略有些薄名,他同青灯教的联系又是众人皆知。倘若季瑶能劝洛云川安抚好百姓,那这功劳由蒋大人一揽,再请几个小辈吃几顿山珍,此事权当从未发生。

    若是洛云川劝不好百姓,双方冲突加剧,则天枢门这一趟浑水搅来,难免落人口实。

    朝廷对修仙辟谷之道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他们什么时候想目呲欲裂地纠个出头鸟,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外间的百姓越聚越多,他们的请愿之声也颇有响遏行云之势。

    季瑶此时也明白了,叹了一口气,看向临衍。

    后者亦是进退维谷,不得已,微微点了点头。

    官差领着季瑶和临衍往大牢的方向去.

    许砚之见越兰亭也不跟上,神色复杂,欠兮兮蹭到她的身边,道:“别担心。本少爷的命金贵,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你们不管不顾。”

    ——谁担心这破事?

    越兰亭偏头看着他,见此人信誓旦旦,心觉有趣,也道:“我的命也贵得很,你也放心,既我敢说要收你为徒,自也有护你周全的本事。”

    “……姑娘,连衍兄恐怕都不敢夸下这海口吧?”

    越兰亭奇道:“这同他有何关系?”

    “……你可有见过他的一手风声鹤唳?”

    越兰亭闻言,险些一口气没上得来。

    自神界陨落之后,四海宇内便只剩下她痛揍别人的份。临衍那一丢丢修为在她眼中就如小儿之戏,你许小公子一个半瓶子水货,怎地这般没有见识?

    越兰亭高深莫测地一笑,自袖袋里取出两片羽毛递给许砚之。

    两片羽毛呈落日一般的金色,许砚之端详了片刻,又听她道:“拜不拜师随你。这小玩意我暂且用不上,你且拿着玩去——你可懂召唤之法?”

    “念两句咒还是会的。”

    “那便好,若遇险情,抛到空中念咒就好——你做什么!给我放下!”

    越兰亭眼看许砚之跃跃欲试,大喝一声:“不是让你现在用!你是不是脑子里进了豆浆!”

    “……”

    不多时,做说客的一群人耷拉着脸回到前院,季瑶跟在秦勤后头,洛云川跟在更远的后头。

    秦勤吊着个手,苦着个脸,冲蒋弘文点了点头。

    蒋大人英明神武,将那洛云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洛云川身形枯槁,面黄肌瘦,脸上的脓疮暂且被掩盖了些,不再这般渗人。

    他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口气,对洛云川道:“公子此行若得立功,朝廷自能宽慈些许。”

    洛云川一愣,扯着笑,谢其大恩。

    戴罪的云川公子快步走到那一帮乌泱泱的百姓面前,行了个礼,朗声道:“我负了大家的信任,纵死不足以谢罪!”

    方说完,他双膝一跪,嗙嗙几个响头嗑得仿佛不要命一般,众人皆被他此举震得愣了愣。

    人群中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一个老妇指着他叫了几声,他睁开眼,勉强回了人家一句。

    待他再一抬头的时候,一脸血,一脸凄楚,一脸生无可恋,而这一张脸无论说出什么话,定然比府衙里圆滚滚头戴乌纱之人说出来要可信。

    洛云川磕完了头,也不起身,跪在众人面前朗声道:“自年初大旱,朝廷对我等多有优待,我等虽苦,好歹也免了流离失所,将来的路也有些盼头。朝廷替我等一一考虑周详,我等还在这里手足相残,兄弟睨于墙,实在有大德。我洛云川虽人微言轻,此番既来,也想劝一劝大家——书里所谓清平盛世,百姓和乐,定不是这样的场面。”

    这一席话说得十分漂亮,蒋弘文抚须自得,连连点头。

    若此人不是个青楼里染脏病的兔爷,说不定将来还是个人物。

    众百姓听之,瓮声四起,众人各执一言,一时也没商量出个准话。

    领头的矮汉子呵了声“大家安静”,又对洛云川行了个礼,道:“早闻公子大名,我们虽没见过,我却是听过您。”

    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这抹布粗衣的一个庄稼汉,想来他所谓“大名”该不是指青楼艳名。

    他略一点头,那汉子便又道:“我非青灯教中人,来此也是为了替我那表兄弟伸冤,官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从田地里拖了去,三日后,便传来他已屈打成招的消息。”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众百姓闻言,多多少少有些共鸣,也陪他一道哽咽叹息。

    那汉子又道:“既然公子是从牢里来的,那我等也都想问公子一句,倘若朝廷真对我等如此圣恩浩荡,我们那些被冤枉了的父母兄弟,朝廷可有何说法?”

    此言既出,众人又是一片群情激愤之声。

    蒋弘文远远地听了,也不敢露头,忙使眼色令府衙将大门守得更严一些。

    洛云川沉默了片刻,道:“这位大哥可是想问你表兄的下落?你的表兄可是如你一般,脸黑,手脚较常人更小?”

    那汉子闻言,连声应是,面露喜色,问:“公子知我表兄?他如今在何处?可还活着?人还好不好?”

    洛云川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冷冷瞧着那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他死了。”

    洛云川遥指着缩在主厅里的蒋弘文,吐字清晰,其声朗朗,其言愤愤,道:“被那狗官杀了!我亲眼所见!”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亲眼见着芍药被官兵拖行了好几丈,衣冠不整,血同雪交相辉映。

    洛云川躲在一堆草垛子里,想,若是能见着她的魂魄离体便好了,她便不用再受更多些的苦。

    “……他死前还想托我给您带句话,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那些人拖了出去……”

    ——芍药没来得及同他交代任何事,而在她死前的一天,他正同她置气。

    后来那个叫秦勤的参事求他帮忙,洛云川向他问及芍药的死因,秦勤避而不答。

    他发了狠,那人实在拗不过,这才告诉了他,芍药死的那天晚上,恰是蒋大人的五十大寿。

    蒋大人命人将芍药从大牢里拖了出去,献给了一个姓樊的乡绅。

    而此樊姓之人恰是蒋大人的表舅。

    “……他才挨过的打啊,这些人怎的下得去这般狠手……”

    洛云川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有一个秘密,二十多年不可为外人道:他能见着“死”。每有亡魂离开故体,他能见得着,听得见,而每有魂魄即将离开那具身躯,他也能看得见,摸得着。

    是以他能见着自己姑姑的死,他母亲同哥哥的死。

    他从小耳根子便不清净,尤其在万魂归宁之日,万鬼同哭,连同他也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想着,今年可算又活过了一年。

    然而芍药没有活过今年的春天,他才季瑶领着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春芽抽枝。

    春江水暖,天与地一片生意盎然。

    他看到了蒋弘文的身上也是一片生意盎然,丝毫没有半点将死的兆头。

    此为命,为“道”,偏偏不是“理”。洛云川流着泪,絮絮叨叨,挂着一脸血边哭边说,直将那矮汉子也说得红了眼。

    百姓群起激昂,众人一片哗然。

    眼看着五大三粗的府衙亦拦不住群情激愤的百姓,越发被推得往府衙前院步步后退,许砚之一拍大腿,道:“这龟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方才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身在府衙之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招安”一策,便彻底给玩脱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