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42章 踏歌
    也便是在许砚之召来凤凰的前一天夜里,东君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心焦而躁动,忐忑而不明所以,他睁开眼,摸黑在房中绕了一圈,或许是渡魂之期将至,这具身体在自行地十分抗拒。

    若他不是这般快速地合衣躺了,这般快速地进入深睡。若他打开窗,或许能看到窗外那火烧一般堆在天边的朝霞。

    而若他见了那艳烈的霞光,想必怕是不能够睡得这般安宁。

    他是被外头的兵刃交接之声吵醒的。东君板着个脸,顺手扯了件外套,往衣襟上一闻,便又换了一件。

    这还有完没完,他一边想,一把推开门,只见破晓的晨光里,临衍的剑招如行云流水般,正同一个轻巧灵便的胖子你来我往。

    那胖子仰头避了他一剑,旋即一转身,手头柳树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临衍下盘。乒乒乓乓一地狼藉,锅碗瓢盆被二人掀了一地。

    临衍一招不慎,桃木枝被他削断了半片,他就地便操起一口锅,迎面朝那胖子脸上拍去。

    东君深皱着眉头,正待讽刺两句,却见那胖子也是就地一滚,三支筷子被他作暗器似地袭向临衍胸前。

    此招怎这般眼熟,他定睛朝那胖子看了片刻,手一抖,顿感晴天霹雳。

    这人名叫凤绥。他同此人有过几面之缘,而那浅浅的几面之缘实在太过于摧心挠肝痛彻心扉,这人憨厚的外表之下藏的那一颗玲珑小心思连东君都甚是头大。

    而最令他头大的还是凤绥身后的主子。

    这四海八荒里胆敢盯着“凤”家姓氏闯入他小寒山结界的,恐怕一个手指也数不出几个。

    东君眼疾手快,抓起外套拔腿就跑,没走两步却听那凤绥大喊道:“上神要往何处去?”

    他脚下一滑,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

    等东君抖了抖衣袖再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眼神阴鸷的半大孩子双手叉腰,站在他的跟前,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诧异与不屑兼具,无奈与同情共生。

    那孩子右手握拳行了个礼,道:“上神。”

    东君又一回头,只见凤绥业已挡在他的去路上。

    眼看他被二人前后夹击,断了来路与去路,一时既是惊恐又是忐忑,而越兰亭远远地抱着手臂倚在屋檐下看戏,心情大好。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脸事不关己,一脸慈悲为怀。东君远远见了她,进退维谷,破口大骂。

    原来这般高傲的一个人骂起人来也这般地令人不忍直视,临衍一脸震惊,道:“你们这是……?”

    凤绥回过头,笑得十分憨厚:“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本来看这小兄弟练剑,心血来潮恰想讨教几招,而今来看,我这倒有些自取其辱。”

    言罢,他又对东君行了个握拳之礼,道:“上神,实在对不住,我们一时半会可不能让你走。”

    原来临衍一早起来练剑,恰好撞见凤绥在篱笆外的木桥上鬼鬼祟祟地张望。

    他心生讶异,提灯上前去问了个由头,不料凤绥此见了他一身妖气,大感有趣,死乞白赖地要同他切磋两招。

    再之后的事情便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东君被二人严防死守似地堵着,其书生弱质之躯,再是想溜也有心无力。越兰亭见之,笑逐颜开,上前拍了拍临衍的肩,道:“他们是旧相识,无妨。”

    她将他带离了此斗兽之场,又往他手中塞了个山果子。临衍万分无奈,咬了一口,酸得差点流眼泪。

    越兰亭仰头看着天边如血的朝霞,悠哉哉道:“一会儿见了凤弈,你可不要再同他打起来。”

    ——饶城外,大河边,那断言他将惹得天下大乱的臭烘烘老道士?

    临衍颇为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君正双手叉腰,冲着凤绥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临衍恍然大悟:“莫非那时候在饶城,他要寻的故人便是……”

    他还没有说完,只见天边一束霞光陡然殷红如血,烈烈欲然。

    “诶呀当心!”

    他脚下一滑,被越兰亭拉了一把。再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桃溪边上一排含苞未放的花枝被一阵妖风摇得瑟瑟发抖。

    临衍目瞪口呆,只见一人身着暖黄长衫,一把好死不死骚气逼人的折扇,一汪春水似的眼睛,冲破了结界便朝东君的方向奔去。

    那个男人生得极为好看。天下间有不少美人,或明艳或清冷,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眉心一点朱砂痣,仙气翩然至极,咧嘴一笑,却又阴鸷狠厉至极——仿佛一把利刃将天与地劈开了,各捡了最显眼的那个部分,又硬生生拼成的一个极为精致的人偶与怪物。

    “……前辈似是……”

    他远远见着东君一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大步。

    ——并不想见他,这几个字,临衍硬是没说出来。

    越兰亭嫣然一笑,凑近他的耳边,道:“我与他认识了几百年,每每见此情形,依然欢喜得不得了。”

    那边东君同凤弈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嘀嘀咕咕了半天,东君终于忍无可忍,冲越兰亭大吼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越兰亭你给我滚过来!”

    他这一喊得撕心裂肺,喑哑嘈杂,惊得檐下的麻雀都拍拍翅膀一飞冲天。

    待临衍好容易将几人的关系搞明白,东君的渡魂之秘也被他问出了个七八分。

    这倒令他破感诧异。本以为九天神佛之姿,烨然高绝,倾世出尘,却原来四海宇内,谁也还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一念至此,他便又暗瞥了越兰亭一眼。

    雪颜黑发,就如被时光遗忘了一般。

    越兰亭不知临衍心下的一番辗转,自顾自捂着嘴对东君道:“前日你不是还同我说要找人护法?我思来想去,能担此大任之人除了我,便唯有这位。”

    她如王婆卖瓜一般将凤弈从头到脚一阵猛夸,凤弈照单全收,毫不羞愧,末了竟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临衍不欲同几人纠缠,欠身告退,自行去练剑。他走到一半,半路撞了那半大的孩子。

    那孩子方才挨了骂,也自是一腔憋屈,他横了临衍一眼,低声骂了句“小白脸”。临衍愣了愣,险些拔剑砍人。

    最后还是凤绥拉着他又问候了几句,匆匆道:“他们神仙打架,你我被殃及池鱼,呆着也没甚意思。听闻顺着这桃花溪一直往上游走,有一座小丘名叫小寒山,山里结的人参果正好能够助你调理内息,平复此妖气。乘着今天天色好,我们探探去?”

    临衍听完,又远远朝那几间茅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点了点头。

    山里的春色来得比外边晚。半山腰上刚下了一场雨,山间的寒气被那雨水一浇,一地茵茵芳草便也抽得更绿了几分。

    顺桃花溪往上,一路溪水潺湲,一路桃花温软,一钩垂虹挂在山头上,将隐未隐,如一座通透的桥。

    想必不肖半月,此山间必有郁郁葱葱,花枝欲坠的盛景。

    临衍他将麻斗篷的檐帽往上提了提,露出远山般舒朗的眉目。

    “当心路滑。”

    他回过头,凤绥摆了摆他胖乎乎的手,道:“不要紧。衍公子自当心脚下。”

    小寒山山路狭窄崎岖,石阶挂在半山腰上直入云端,此石阶想必是经历了一番风雨,其表面被磨得光可鉴人。

    临衍二人虽是初次见面,但凤绥其人甚是憨厚而亲和,让人忍不住地心生好感。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两句,待行至石阶转折之处,临衍一不留神,那长斗篷的一角恰好勾在了路边一颗荨麻上。

    他低下头扯了扯衣服,凤绥一脚踏一级石阶,杵着大腿,气喘吁吁道:“好景不在山腰,此处距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临衍也出了些薄汗,又笑道:“衍公子体力倒好,果真年轻。”

    “不敢当。”

    他远远看着那一路蜿蜒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一言不发,暗自出神。

    他曾听东君说过,顺此路一直走,行至山顶上便可见一个道观,名唤齐云观。

    齐云观灵犀道长承天地厚德,于百年前悟了大道修得仙身,观中藏有一枚法器名唤白玉晷,此物于每月月圆之时便有冲天的灵力。待他再问些细节,东君却不愿说了,打发他自去做饭。

    若这里当真藏了仙门中人,自己这一身妖气还要想些办法处置才好。

    凤绥见其神色郁结,拍了拍他的肩,道:“衍公子忧心之事并非不可解,你这一身妖血虽是没有法子,但若施个印将妖气封起来,却也不是不行。”

    “……你有读心之法?”

    凤绥挠了挠头,道:“自小便有此天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他又往石阶上走了几步,道:“我们这番来得匆忙,不知道你也在,否则小叔叔那边有一汪泉水,此泉中有古凤凰的眼泪,可助人静心。你让九殿下跟他要一些,或许有此物护法,再加上上神的封印,能令你同常人一样。”

    他所谓的小叔叔应当是指那个叫凤弈的癫子。

    临衍点了点头,朝凤绥拜了拜,道:“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我辈大幸。晚辈先且谢过。”

    凤绥对他的客气颇有些不适,草草应了,又同他一前一后慢悠悠晃了一炷香。

    他忽然道:“我听闻桐州那那边早些时候有人召了我族神鸟,衍公子可晓得其缘由?”

    临衍脚步一滞。

    凤绥见他神色诧异,忙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在长鸣山的时候也常逗那鸟玩儿。只是此鸟非甘露不饮,非梧桐不栖,矫情得很。若真有人以我族圣物召了它,它怕是要发一通脾气。”

    ——怎样一通脾气?临衍方作此想,又想起凤绥此技太过令他不自在。

    他遂暗自念了两句清心诀,灵台一时清明如水。凤绥挠了挠头,知其意,不点破,便假装没事人似地一个人往前去。

    二人拾阶而上,眼见着溪水越收越窄,越来越湍急,而山中寒翠越发清冷孤绝之时,忽然听得空气中传来了影影绰绰的丝竹之声。

    清歌管弦混合了少女嬉笑的清越之声,崇山峻岭,云气稀薄,若有若无,将此漫山莹碧都沾上了香与活。

    临衍忽又想起东君说过,早春时节恰是魅妖成群活动的时候。

    魅妖为山间精气所化,无形无体,法力不高,也不曾摄人精气。但他们老喜欢化作妍丽的女孩子,莺莺燕燕凑在一堆,甚是喜庆。

    临衍在饶城时曾与一只魅妖有过一面之缘与一场轻薄之缘。而看眼前架势,这山中的魅妖当以群论。

    临衍觉得自己实在倒霉到了极致,这般罕见之事都能让他撞见。

    他与凤绥两厢对视,后者憨厚一笑,心道,你也看着老大不小,莫非还真是个雏?

    果然。二人转过一处弯,柳暗花明,只见眼前一应铺开的茵茵绿草之上,一群身着彩衣的女子席地而坐,一篮又一篮的瓜果蜜饯铺在草地上。

    而那起身为众人击鼓的女孩子头上簪了一簇迎春花。

    她回过头,见临衍长身玉立,凤绥笑意憨厚,满脸都写着无辜与老实可欺。

    歌舞停了停,那座中击鼓的一个白衣女子愕然道:“二位,也是来踏春?”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